书城文学青春韵语--被风诱惑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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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深情的山地

雨后的云雾美妙地缠绕着山坡,有时乳白、湿重,充满着泪汁,有时,又那样轻盈、飘浮,充满上升的欲望,有时又变得莫可名状,就像我们酸楚的心情。在我的感觉中,这雨后的云雾就是山地飘浮的思绪……

但山地本性沉默,从不表白自己,他懂得沉默是金吗?沉默着生长,沉默着葱翠,沉默着灿烂,沉默着孕育,沉默着经历风和日丽、春华秋实,或是风霜刀剑、闪电雷鸣……那样宠辱不惊、那样从容镇定、那样含蕴无穷。

在几本发黄的家谱中,我翻阅着家族的历史,在可以追索的记载中,我的祖先就生活于山地之间,在湘鄂边地往返迁移,到了我祖父辈,终于在鄂西南丛山之中定居下来,在山地间,靠着沉默的意志构筑着生活的全部内涵。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骨血中充满了农民的习性、品质和创造力。

我是大山之子,是山地养育了我。山地如父,父也如山;山地如母,母也如山。

很早的时候,父母全都是农场的农工,农场采用的是那种大集体的生产方式,我出生不久,便被父母带到田间地头,六月骄阳如火,母亲铺一张旧羊皮在树荫下,把嗷嗷待哺的我丢在上面,有时是一个洗澡用的大木盆,父母同着场里的农工在地里劳动,我独自一人在树下玩耍,摆弄几块泥巴或是一些花,等到饥饿感终于战胜玩耍的兴致时,我便会开始哭叫,同时,把手中的花花草草撕碎一地。

这时,农工们就会提醒母亲:“孩子饿了呢?”

母亲就会说:“哭惯了的,别娇惯了他。”

没有得到反应,我会哭得越来越历害。母亲这时会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过来抱起我,找一块石头坐着,解开汗衫,掏出并不充实的乳房,我便开始拼命地吮吸起来,渐渐地止住了哭泣。那时,奶水拌着汗水和泥土,于我是世上最美的美味。

父母们在山地里种植独活、党参、当归等中药材,也种植玉米、黄豆,辛勤劳作让山地的秋天充满了独特而浓郁的药香,以及五谷的芳香,在秋天的山谷里,多种芳香被风混合在一起,让人微醺。那时,父母总爱把那些有补性的药材当作佐料煮肉,山地的精华便通过汤汁渗入人的体内,父亲时常说,你们兄弟几个体质好,得益于那些山珍的营养呢。那种永难忘记的药香,在感觉中就是生命的气息。只有土地,甚至可以说只有山地,才能如此凝日月山川之精华,滋养我们。

很早,我就唯恐有负生我养我的山地。五岁那年,低山普遍干旱,而高山的玉米却长得异常的好,五月刚过,玉米苗就高过了我的头,我和另外一个叫雨儿的孩子带上磨得光亮的镰刀,到野外去玩。

经过一块玉米地时,我说:“你的刀不比我的快。”

他说:“才不呢,我的才是最快的,妈妈说过,我的刀比所有的刀都快。”

“那是你妈怕你割手才说的。”

“不,不信我们比一比。”他高声抗议道。

“好,比就比,你说怎么个比法?”

他摸了摸剃得光光的头,终于想了个比法:“我们每个人砍一行苗子,都要砍断,谁先砍完算谁赢。”

于是,我们双双站在行前,做好准备,他喊“预备”我喊“起”,便砍了起来,我顺着笼行迎着苗子拖着刀一阵猛跑,苗子便齐刷刷地断了,我砍完回过头来时,雨儿还有近一半没有砍完,砍过的还有几颗只是折了,却没有断开。我骄傲地望着雨儿,正要讥诮他几句,不远处传来父亲及几个同事的声音,我心想坏了,赶忙拉着雨儿弯着腰就跑。只听后面有人喊着:“谁呀?”我们不敢答话,找一个隐蔽处藏了起来。随之又有人说:“可能是兔子吧。”一听这话,怕父亲他们来寻,我拉着雨儿顺着垅沟,跑进一片深树林。

中午回家,却不敢进屋,躲在草房的楼上。

我说:“就是你,硬要说你的刀快”。

雨儿也甚感委屈:“还怨我,你不答应比不就得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先去承认了吧?”

我说:“要承认,你去承认,我可不去。”

正在争执时,只听木门呀的一声开了,父亲抱着一抱青草走进来,我们来不及躲藏就给父亲看见了,父亲顺手把刀挂在墙上,对我们说:“呆在这干什么,还不下来吃饭。”

我们忐忑不安地度过那一天,但父亲终于没有提及那件事,可能父亲根本就没有发现,那年场里玉米漫山遍岭种的都是,几行玉米苗确是并不显眼。只是这事过后,我幼小的心灵陡然对山地上的庄禾有了一种敬畏之情,再也不敢干那样的蠢事了。

每年,农场都要想尽办法对付地鼠,肥硕的地鼠总是在庄稼长得正茂盛的时候,开始啃吃苗子的根须,开始是放药,而药一沾水,就药效大减,后来,终于有了一个发明,在地鼠的洞口安置一种类似弓箭的东西,用毛竹做的,地鼠一爬出洞子,触动机关,便被竹箭给射上了。想到农场农工对地鼠的恨,让我们更加惶惑。

今生今世都无法摆脱山地的影响,就像无法摆脱父母的遗传一样。

少年时代,是山地附着的希望和意志把我们一家六口聚在一起,父亲的身份表面是乡村干部、非农户口,本质上却是农民,四个年幼的子女表面的身份是学生,实则也是农民,我们有5.3亩责任田、10亩责任山,由于母亲从高山下到低山就带上一身病,因而几乎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得由父亲和我们四个儿女承担,当然主要是父亲。那年月总有些时候,我们像所有的山地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日子看似十分艰辛,实则其乐无穷。父亲将军一样率领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下地干活,劳动和流汗让我们十分快活。我们在田间一边忙乎着活计,一边说笑。气氛显得融洽、欢快,父亲承担着最重的活,我们给他当帮手,他爱讲三国等历史故事,有时也爱讲他童年的苦难,他总是以平和的口气去讲述它们。我们则爱讲书本上的知识、国际局势以及天南海北的轶闻趣事。

这样的生活养成了我们的乐观主义,懂得生活的真义在于创造。不仅创造财富,也创造欢乐,唯有创造才是生活之源。

父亲时常说:吃不得苦中苦,做不得人上人。做一个人上人,大概首先应是一个有尊严有人格的人,这是父亲和山地教给我们的。

八十年代初,我们的家庭经历了一次小小的考验,县里来通知说,我们全家可以落实政策恢复非农户口,并想调父亲到城里工作,而父亲把申请和表格递上去后,又很快收了回来。

在他看来,户口解决了,我们四个儿女找份工作不成问题,但他担心从此我们会有依赖思想,不再求上进。他无法想象,在儿女成长的过程中,离开了山地,我们会生长成什么样子。他相信,山地会帮助他,扶养大他的儿女,给予他们所需要的谷物、蔬菜和泉水,并给予他们骨气和精神营养。他相信,只要不离开山地,他就有办法,把他的儿女们扶养成有用的人才。这对于只上过两年学的父亲,这种愿望是弥补自身缺憾的一种方式,更是他对儿女深沉的爱的体现。

后来,我们都相继远离家乡到城里读书去了,父亲和山地便成了我们的大后方。时常在农忙季节,父亲一人承担着繁重的农活,放假回家,我们时常看见父亲双肩被背篓系勒出的青紫色血痕,白日里十分快活的父亲,在睡梦中却时常发出痛苦的呻吟,记忆中的那一幕永难抹去:夏夜已是很深了,屋内蚊蝇飞绕,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劳累一天的父亲,早已入梦,父亲偶尔在睡梦中翻身,嘴中发出一种似乎特别痛苦的低低的呻吟,那时断时续的呻吟和白天父亲快乐的兴致形成鲜明的对比。每当这时,睡在对铺的我,会整夜失眠,看着月光静静照进窗来,而后爬上帐架,我的双眼会禁不住涌出泪水。

山地是沉默的,又是平淡的,更是内敛的。是山地让我们找到最坚实的支撑,任何情况下,付出汗水和艰辛,山地给予我们成倍的回报,仅管山地是贫瘠的、清瘦的,但谁说他不是丰富的、诗意的、深情的,尽管它对感情从来都是缄口不言,但正是这不言不语,使它的感情丰厚而沉实。

在人生之途上,因为山地,我们也经历了许多辛酸痛苦,但回首之时,我们看见的只是如父如母的山地,温情脉脉的山地。毕竟,他给予我们的是终生用之不尽的东西。坚毅朴实的品格,鲜活的灵感之源,以及创造的冲动,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我们才有了不断更新的人生之境。

我有幸被一方山地养育,跟我有幸成为我父亲的儿子一样,它遗传给了我许多可贵的品质。

许多年过去了,再次回到生我养我的那方山地,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美丽的虹彩搭在山间,整个山地,以及山地间默无声息劳作的农夫也被染上五彩斑斓的晕色,重新面对山地,我感到我只是山地上的一棵小树,小树上的一片叶子,生长着、旺盛着、灿烂着、甚至凋谢了,也离不开山地。这样想着,我感到我的心胸宽大起来,既使是一片小小的叶子,我的心中也总有一方山地,在不断地滋养着、繁茂着我,山地与我怎可分离。那虹就是我心中的希望,搭在山间也搭在心头,让我为之折腰。

因为山地,我愿终生耕耘而不问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