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法官叫维桑特·贾里盖茨,是个小老头,性格非常粗暴,逮捕证就是由他签发的。他处理案件长达四十年了,对被告从不宽恕。他办过数以万计的案件,判过无数犯人的罪,所以他认为不管被告是什么人,不可能是无辜的。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昧着良心去判案。事实上,这位贾里盖茨一点儿也不是个坏人。他神经质、好动、精明、敏锐,身材瘦小却顶着个大脑袋,两眼露出锐利异常的目光,像螺丝刀那样能把人穿透。至今他还是个单身汉,他酷爱喝威士忌,精通下棋,尤其是对拼七巧板、猜谜语、拆字、猜字谜、变字样、猜双关语等各种文字游戏非常在行,常常以此作为主要的消遣活动。
所有的事实表明,这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何阿姆·达高斯塔就要在这个不随和的法官手里打官司了。
8月25日那天,大约上午11点钟,何阿姆·达高斯塔被带进了审讯室。
贾里盖茨法官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那张高靠背椅子上,背对窗户,这样就使他的脸显得模糊起来,而被告的脸则清晰可见。审判庭书记坐在桌子的一头,把笔夹在耳朵上,带着一种法庭工作人员所特有的冷漠态度,准备着记录审讯内容。
“您叫什么名字?”贾里盖茨法官问。
“何阿姆·达高斯塔。”
“多大岁数?”
“四十八岁。”
“住所在哪?”
“秘鲁,伊基托斯村。”
“现在姓什么?”
“加拉尔,那是我母亲的姓。”
“为什么不随父姓?”
“因为二十三年前,我想躲过巴西法院的追捕。”
“为什么巴西法院要追捕你?”
“因为我曾被处以死刑。”
何阿姆·达高斯塔回答得沉着冷静,而又准确,好像要承担案件中所有的罪过。贾里盖茨法官不太习惯于这样的方式,开始用手指在桌上轻轻弹敲。
“何阿姆·达高斯塔,您在伊基托斯干什么?”
“我是庄园主,管理一个可观的农场。”
“你离开庄园的动机是什么?”
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法官想:我们马上就要听到一系列的花言巧语了!
“真正的动机,”何阿姆·达高斯塔用不容否定的声音回答道,“是我决定回到自己的国家向法院投案自首。”
“自首?”法官惊呼道,从椅子上挺起身来,“主动自首?”
“`对,主动自首。”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厌恶这种隐居式的生活了。我想把我的真姓氏还给我妻子,给我的孩子们。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我是清白的。”
“我早就在等待这句答话了。”贾里盖茨法官心里这么想,他点头示意何阿姆·达高斯塔继续讲下去。
于是何阿姆·达高斯塔把整个事件的始末都讲了出来。他谨慎地说着,始终保持着沉着冷静。他只着重强调了一点——就是他到马瑙斯是为了希望他的案子得到复审,冤案得以昭雪,对于这些事,他并没有必要非这样做不可。
很显然,贾里盖茨法官对所有的被告都是抱有偏见的,但他没有打断何阿姆的讲话。他只是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好像是在品味这个故事哪部分是真实的。
“还有别的吗?”他说。
“没有了,先生。”
“那么您坚持说离开伊基托斯只是为了要求重新审理您的案子吗?”
“确实没有其他动机。”
“那谁能提供证据呢?谁能证明如果没有人告发而把您逮捕,您会来自首?”
“先生,至少有一份文件,它的可靠性是千真万确的,可惜不在我手里了。”
“什么文件?”
“我写给前任法官里贝罗先生的信。在那封信里我告诉他我要来这儿。”
“真的?您会给里贝罗写信?……”贾里盖茨法官以猜疑的口气说。
这时候,一个卫士走进审讯室,承上一封信。法官撕开封口,展开信纸看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道:
“何阿姆·达高斯塔,我没有任何理由向您保密,这就是您刚才谈到的写给里贝罗法官的那封信。这就没有理由再质疑您对这个问题所说的真实性了。”
“不仅仅是这个问题,”何阿姆·达高斯塔回答说,“关于我刚才告诉您的关于我一生中所有的情况也是毫无疑问的!”
“唉,何阿姆·达高斯塔,”贾里盖茨法官不无同情地说,“您说您无罪,但是所有的被告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您只是提出了一些设想!您现在有物证吗?”
“先生,或许有。”何阿姆·达高斯塔答道。
贾里盖茨听了这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三圈才冷静下来。他重新坐下,靠在这椅子上,仰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用最冷冰冰的语调说:
“说吧!”
何阿姆·达高斯塔考虑了一会儿,仿佛有些犹豫,然后说道:
“先生,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乘大木筏在到马瑙斯的第二天被捕,完全是由于有人向警察局局长告密。”
“的确如您所料,何阿姆·达高斯塔。但我应该告诉您,这是个匿名告发。”
“那已不重要,因为我知道是一个叫多雷斯的无赖干的。”何阿姆·达高斯塔有些气愤地说,”我曾热情地接待过这个人。他上我家来,就是要和我做一笔卑鄙的交易,要我买通他不说真相,而我果断地拒绝了。”
“老掉牙的一套,指责别人来为自己开脱!”贾里盖茨法官想。
但他还是专心致志地听何阿姆·达高斯塔叙述他跟那个冒险家之间的纠缠,直到听到多雷斯告诉何阿姆·达高斯塔,他知道而且能够说出蒂茹卡谋杀案的真正凶手的名字时,法官再也无法冷漠视之了,问道:
“凶手叫什么名字?”
“多雷斯没有告诉我。”
“这个罪犯还活着吗?”
“死了。”
贾里盖茨法官的手指轻快地敲打着桌子,情不自禁说:
“为什么证人总是死的呢。”
“先生,假如说真正的凶手死了也没有关系的,因为多雷斯还活着。他对我说过,他手里有一份凶手亲笔写的证明。他曾主动提出要卖给我。”
“啊!何阿姆·达高斯塔,您总不会是个守财奴吧!”
“如果多雷斯仅要我的财产,我就给他了。但这个无赖贪婪至极,竟向我勒索比财产还要珍贵的东西!他要娶我的女儿,遭到拒绝后,他就告发了我。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要受到您审讯的缘由。”
“假如没人告发您,”贾里盖茨法官问道,“如果多雷斯没有在途中碰见您,您到这里又见不到里贝罗法官了,您将打算怎么办?您会不会来自首?”
“先生,我会毫不迟疑地来自首。”何阿姆·达高斯塔肯定地回答说,“我再跟您说一遍,我离开伊基托斯到马瑙斯来并没有其他动机。”
这番话说得如此诚挚,贾里盖茨法官感到有那么一种情绪沁满了他那满怀猜疑的心房,但他并没有就此被对方打动。
“如此说来,您现在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多雷斯跟您谈到过的那个文件上了?”
“是的,先生,如果我一生的所作所为不能为我辩护的话。”
“那么,您希望他出来说话,希望他突然良心发现,把那份文件交给您?”
“是的,假如这个希望也破灭的话,”何阿姆·达高斯塔以感人肺腑的声音答道,“我只有寄希望于人们伸张正义,期待着上帝来主持公道了!”
听完这些话,贾里盖茨法官站了起来,这次说话的口气就很友好了,他说:
“何阿姆·达高斯塔,审讯到这里,让您倾诉您一生的怨怒,让您为自己的罪责辩解,这已远远超过了我作为法官的职责范围。
这一案件早已判决,判决书是一致通过的,不允许减刑。二十三年后,不管您来不来自首,您并不能因此而不受惩罚。请您在口供上签字吧。”
何阿姆·达高斯塔稳稳当当地在口供的下面签了字。
“报告将送到里约热内卢的司法部去,”法官说,“执行死刑的命令过几天被送来。如果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多雷斯呈上证实你无罪的证据,我会进行重新审判的。否则,命令一到,法院就会执行死刑命令了,一点时间也不能拖延。”
法官按了一下铃,两个看守进审讯室把何阿姆带走了。
贾里盖茨法官摇着头看着他离去,自言自语地说:
“唉!唉!这可比我事先想的要古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