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乡长说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总不会又把我推出去吧?雍副乡长说不,不,我们没想再让你去了。我有一个想法,与其我们去,倒不如让倪支书出面。一则倪支书是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侯大才总要顾些交情。其二,倪支书去,侯大才如果还不买账,乡政府再出面,也好歹有条退路。
雍副乡长说完,廖副乡长也说是,这样最好!
又补充说倪支书去的时候,也可以用点软办法,譬如买点酒什么的,这样,侯大才也不好说什么了。
阳乡长觉得在理,于是就说那好,你们就去安排吧!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反正我要的是效果,明天一定要把口号给我写上去。
两位副手答应了一声,就去安排了。
倪支书晚上果然揣了一万元现金,提了两瓶酒,笑容可掬地来到了侯大才家里。
侯大才也就答应了让乡政府在墙上写“小康”房建设的口号。
口号也就写上去了,那字大大的,红红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果然很壮观、很醒目,站在山下,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侯大才托“小康”房建设工程的福,不但实现了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住新房的理想,而且乘这股东风,还连续发了两笔横财,对于以收废书旧报纸为职业的侯大才来说,两笔横财可以说是不得了的数字。所以,侯大才十分感激这“小康”房建设。为表达这份感情,他就编了一首歌颂“小康”房建设工程的顺口溜!
“小康”房,亮堂堂,
上下两层明晃晃,
屋顶还有房上房,
拦鸡关鸭有院墙。
“小康”房,亮堂堂,
专门建在公路旁,
南来北往行人多,
汽车一过“嘟嘟”响。
“小康”房,亮堂堂,
人民群众喜洋洋,
喜洋洋,过“小康”,
两口子床上劲头涨!
侯大才就是一边用竹板击着肩上的扁担,一边唱着这首顺口溜,有板有眼、节奏分明、铿锵有力地走进县政府大院的。
侯大才进县政府大院,当然又是去收废书旧报纸的。他虽然建了新房,又发了两笔不小的横财,但他是好公民,牢记上级的教导,不能小富即安,还要继续艰苦奋斗。所以,“小康”房建设一结束,他就马上拾掇起扁担和竹筐,重操旧业,唱着自己创作的顺口溜,走进了政府大院。
可是,政府大院里那些上班的公家人,一听他唱的顺口溜,就马上像打量外星人一样,诧异地看着他,说:侯老头,你乱唱什么?侯大才说:我歌颂“小康”房工程建设,难道错了?
那人说:还“小康”房工程,你不要再唱了!
侯大才说:怎么了?
那人说:“小康”房建设工程不搞了!
侯大才听了,就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问:不搞了,怎么不搞了?
那人说:不但不搞了,还要纠正!
侯大才说:真的?
那人说:我还和你一个收废报纸的老头开玩笑?我实话告诉你,“小康”房建设出问题了,省里知道了,说这纯粹是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马路工程、政绩工程,是严重的形式主义,下令立即纠正。这不,上面会议室里,领导们正在开会,就是在研究纠正的措施!
侯大才听了,这才相信了,可还有些疑惑,见那人要走,就一把拉住了他,继续不耻下问:哎,同志,我再问一句,省上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见侯大才一脸虔诚的样子,想了想就又告诉了他,说:省上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吧!有个地方有家农户,头年才在公路里边的背湾里修了一座砖瓦房,可今年又要人家搬到公路边统一建“小康”房,那户人家不答应,乡上就派出推土机,把人家那砖瓦房推了。那户人家的主人想不通,就上吊自杀了。这一出人命就不得了了,那户人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新华社当记者,回来明察暗访了一圈,回去就给省上领导写了一篇内参,省上领导就看见了,就下令纠正了。
侯大才听完,才恍然大悟,说:哦,原来是这样!
那人一边转身走,一边又对侯大才说:所以,你各人收你的旧报纸,不要乱唱了,这是政治问题,唱错了是要追究责任的!
侯大才急忙感激地说:那是,我不唱了,不唱了!
侯大才不唱了,但侯大才在大院里站了一会,却像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
侯大才这天卖完旧报纸,就急急地回家了。
从第二天起,侯大才歇工了,没事就在家旁边转几转,然后就盯着墙上才写上去不久的口号看,看着着着,又咧开嘴笑一下。
他像是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
就果然有事发生了。
这天,阳乡长又带着张老师和另一个扛着梯子、手拿铲刀的人来了,一来,就要架梯子,上去铲墙上的字。侯大才故意装作不明白地问:口号好好的,怎么要把它铲了?
阳乡长说:你不懂!
侯大才说:所以我才要问呀!阳乡长说:这口号过时了。
侯大才故意惊诧地说:才写上去没几天,怎么就过时了?阳乡长有点不耐烦了,大声说:上面发现“小康”房建设的问题了,下令要纠正,所以就过时了,你知道了嘛!
侯大才还是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怎么,不搞“小康”房建设了?
阳乡长说:不搞了!侯大才又问!不气克林顿了?
阳乡长说:还气琨的个克林顿!
停了停又说:你难道没看电视,克林顿就要下台了,没几天蹦头了,有个叫小布什的人,在和他争总统当,克林顿争不过人家小布什。我们讲精神文明,在人家下台的时候再气他,倒显得我们落井下石了,鸡肠小肚了,是不是?
侯大才没说是,倒显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来,又问阳乡长:那我们今后又气谁呢?
阳乡长说:气小布什呗!
说完又说!为了气小布什,县上决定为民办实事,大力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号召全县人民养山羊,所以,现在的中心任务是养山羊!
说着,顺口就念出了一句电视里的广告词:羊羊羊,发羊财!又念:家养一只羊,发财有希望家养一群羊,致富奔小康!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只要把羊养上去了,就不愁奔不上小康,只要我们奔上小康了,还不把小布什气倒?
侯大才听了,忙说:那是,那是,领导站得高,看得远!阳乡长就说!所以,我们要把上面“小康”房建设的口号铲掉,重新换上养山羊的口号!
侯大才说是不是写“家养一只羊,发财有希望;家养一群羊,致富奔小康”?
阳乡长说:你觉得这两句口号怎么样?
侯大才说好,好,好!
但侯大才说完,马上就转换了口气,说不过,阳乡长,这好像也是在为养羊打广告吧?
阳乡长说:也可以这样认为吧!
侯大才马上接着说那我就把话说明了,既然这样,你得重新付给我广告位租金!
阳乡长一听,顿时气得哆嗦起来,叫道老子不是已经付了你一万元的租金吗?
侯大才一点也不动怒,慢悠悠地说这是两码事,你付的是宣传“小康”房建设的广告费,可现在是宣传养山羊了,两者不是一回事了,所以就得重新付费!
阳乡长气得说不出囫囵话了,说你、你这是什么逻、逻辑?侯大才说:看乡长好谦虚哟,考起我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来了!我给乡长说吧,这就像你买一辆车,是跑运输的,可现在去装起客人来了,你说交警部门会答应吗?你要拉客,难道不该重新去买一辆客车吗?
阳乡长还是气得连连发抖,说你、你这是他妈的、诡辩,诡辩!我、我要是不给钱了呢?
侯大才摆出了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说那就谁也别想把上面的字铲掉!
又说反正上面张老师的字儿,我已经看惯了,留着也不碍事儿!
阳乡长嘴唇哆嗦了一会,白眼翻了一会,突然对那个扛梯子的人说:给我上去铲,我不相信他今天敢搬个石头打天!
那个扛梯子拿铲刀的人,侯大才不认识,估计是乡政府临时雇的一个小工,因为铲字的活儿,很难做。那人一听阳乡长的话,果然就往梯子上爬。
侯大才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掀了下来,又从地上举起一块石头,对那人说:你敢,你敢上去铲我墙上的字,我就和你鱼死网破!
那人就愣住了。
阳乡长就没有办法了,他当然不希望因为这样一点事,就闹出人命来。
阳乡长又只好带着张老师和那人,回乡上去了。
但阳乡长不管遇到多大的阻挠,他也不敢不把侯大才墙上那“小康”房建设工程的口号拿下来,把养山羊的口号写上去,因为这两项都是政治任务,完不成,也是要追究领导责任的。回去想了一晚上,还是只好决定拿钱给侯大才。
阳乡长仍把这事交给倪支书去落实,当他又将一万元钱交给他这位下属时,特地叮嘱倪支书说!你告诉侯大才这个老东西,不怕他刁,认为人民政府好欺负,你让他骑驴看唱本一走着瞧!我不信一个堂堂的乡政府,会斗不过他这样一个刁民!倪支书果然就把这话转告给了侯大才。
侯大才听了,对倪支书说:那当然,那当然,阳乡长如果想收拾我,还不比踩死一只蚂蚁容易!
可是,当倪支书一走,侯大才却往地下啐了一口,说!呸哟,走着瞧就走着瞧,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条条路儿走得正,只要不犯法,看你怎样收拾我!
侯大才这样想着,就有一股英雄豪气从脚底升了上来,直灌丹田,在心里激荡奔涌,也就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侯大才睡不着觉,他捅了捅身旁的贾桂芬,见女人睡得死猪一样,就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另一间屋子里走。
侯大才当然不是做贼,在自己家里,他犯不着做贼。
但他确实又像做贼,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惊醒了熟睡中的老婆,当然,更怕外面有人发现了他。所以,他手扶着墙,只用脚尖着地,像跳芭蕾舞。
外面很静,屋子里也很静,因为夜已经很深了,侯大才有些白浪费警惕。
屋子里自然没有藏着女人,那个在“严打”中被枪毙的、漂亮的旅馆老板娘,也没有变成狐仙一类的精怪,来等着和侯大才幽会。屋子里空荡荡的,房多人少,利用不了那么多的空间,所以只好让它们盛着空气,以显示“小康”后的奢侈与阔绰。
但屋子的天花板下,挂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
秘密就全在这根晾衣竿里了。
侯大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根已经完全干透的、外表和普通晾衣竿毫无区别的竹竿,先用手掌擦了擦,接着放在手里掂了掂,最后才拍西瓜似的拍了两下。随着老竹发出的有些空洞的响声,他的猴脸也笑了,笑得阳光般灿烂,满月般明媚,比当年看见新媳妇还高兴。
然后,他把竹竿一端举到面前,从掏空竹节的竹筒里,慢慢地掏着,就掏出了一根线。再铃着线头一拉,又拉出一个姆指大的线团,他把线团的线一根根抻伸,就露出了长长短短的线头,他按照由短到长的顺序拉着线,就拉出了一小卷一小卷用线缠着的钱卷儿。
钱卷儿尽是百元大钞。
侯大才一共拉出了三十个卷儿。
看着这些卷儿,侯大才的眼睛比肀时不知大了多少倍,亮了多少倍。他把那些卷儿一字儿排在地上,眼睛看过去了,再看过来,又再看过去,仿佛那些钱卷儿里藏有一个气功大师,在用内功指挥着侯大才的眼睛一样。
看着看着,侯大才打开了一个卷儿,醮上口水,数起卷儿中的钱来。
侯大才数了两遍,数得既认真,又很小心,一个卷儿数完后,照原样缠上,又打开另一卷儿。
侯大才过去就有一个习惯,喜欢数钱,他觉得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数钱了。哪怕这钱是偷来的,抢来的,抑或是借来的,数钱总会让人踏实、沉醉和亢奋。亢奋了还会使人产生一些非分之想,但即使是非分之想,也让人感觉非常美好。
侯大才现在数着这些卷儿,就觉得非常美好。
但正陶醉着,没想到女人在身后突然叫了一声:嗨!
侯大才猛地一惊,脸上的笑容僵成了条条冰川,急忙扑下身去,压在了那些卷儿上。
贾桂芬已经发现了侯大才的秘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说:你干什么呀,是我!
侯大才别过脑袋,看清果然是自己老婆,略微放心了一些,但还是抱着那些卷儿,非常生气地说: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呀?
贾桂芬也不满地说: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我说深更半夜的,怎么身边没人了呀,还以为是哪个野女人来把你勾走了呢,原来跑到这里来了!
侯大才说:你去睡自己的瞌睡,莫来管我!
女人把手往胸前一抱,说:你别想,你以为我没看见呀!
说着,在侯大才对面蹲下了身子,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啊?我跟你睡了几十年,你还把我当外人呀?
侯大才听了这话,才不说什么了,慢慢地爬起身来。
贾桂芬就看见了地下的卷儿。
女人的眼睛也就顿时大了,放出亮光来,“哇”地叫了一声,说:这么多钱呀!
侯大才急忙用手去捂女人的嘴,说:先人老子,你轻点嘛,你怕别人不知道哇?
贾桂芬果然就放低了声音,但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似的,对侯大才低声问:才修了房子,你又哪来的这么多钱?
侯大才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女人像当年抚摸侯天才和俩女儿一样,把那些卷儿轻轻抚摸了一遍,才想起什么,对侯大才说。你怎么不把它们存在银行里?
侯大才说:你知道个屁!
女人说。钱不存银行,放在哪里?
侯大才说。你以为存银行保险,是不是?你不出门,就不知道天下的大事。我跟你说,亚洲金融危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就是钱存在银行里,也不保险了,有一天会贬值,甚至取不出来。
贾桂芬听了这话,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存银行都不保险了,那我们把它们放哪里呢?
侯大才说:就放在家里。
女人听了,急忙伸开双手,把那些卷儿往自己面前拢,说。那就交给我保管!
又说:你们这些男人的花花心,我是知道的,有钱就变坏,有一天你也把这些钱拿出去包个二奶,怎么办?
侯大才见女人要保管这些钱,仿佛正被打劫一般,眼睛红了起来,急忙在贾桂芬拢钱的手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并大声喝了一声:你给我放下!
女人抬头看了侯大才一眼,见侯大才红眉毛绿眼睛的样子,这才真的住了手。
侯大才又把那些钱卷儿拢到自己面前,说:我要是有那个心,天打五雷轰!
又说:莫说我没有那个心,就是有,我这个猴样儿,哪个女人会看上我?你以为我是大干部呀!
女人愣了片刻,大概觉得侯大才说得在理,就不再纠缠这事了:却说。那你也不该藏藏掖掖的呀!
侯大才说。我藏藏掖掖?我就怕你们女人嘴巴长,藏不住话,让外人知道了我们有钱!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天才,你知道吗?
贾桂芬被侯大才的话感动了,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家,你是当家人,你不为这个家,谁来为这个家?
侯大才说。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现在一个孩子上大学,要花多少钱吗?一年得花一万多元呢,四年下来,少说也得花四五万呢!
女人果然被吓住了,惊讶地说:天啦,四五万呀!
侯大才说:别说四五万,就是再多一些,我们也不能不让天才上大学呀!
贾桂芬说:那当然,孩子成绩那么好,不让他读大学,不害了他一辈子!
侯大才说:那是。
可说着说着,侯大才的眼圈突然红了,声音也嘶哑起来。
贾桂芬见了,立即关心地问:他爹,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伤起心来了?
侯大才喉头滚动一下,吞下一口口水,眼泪滚了出来,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女人急忙过来,扶住了侯大才,说:你是不是又想起过去那些事了?
侯大才抹了一把老泪,点了点头,然后才说:我想起了自己当年考上县中的情景,考了全县第一,就是因为家里没有钱,没去读成,落得今天这个样子。我的同学李肀,成绩比我差远了,可人家家里有钱,去读了,今天都在省里当厅长了,可我还是个收废报纸的……
说着,又有两滴老泪挂在了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