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为丁县长情绪好,又觉得乡村风光处处新鲜,一看这些干活的农民,特淳朴特善良,也特亲切似的。一有这种感觉,丁县长忽然产生了一种“亲民”的冲动和渴望。虽然是一大队人马,可他见这些特善良特淳朴的农民,只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下就激动起来。一激动,丁县长就忍不住举起了右手,对几个农民喊道:同志们好一几个农民可能感觉太突然了,或者礼仪教育还没有深人到乡村,听了丁县长这声突兀的问候,都不好意思似的,互相看看,然后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丁县长见了,又挥手喊了一句:同志们辛苦了一田里的农民还是那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阳乡长这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看着田里的农民,忿忿地说:这些乡巴佬……
丁县长“哎“了一声,打断了阳乡长的话,边走边大人大量地说:不要责怪农民嘛,同志: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们工作没有做到家嘛:下来后,你们还得做做这方面的教育工作,啊:你们想想,如果下次省上市上领导来检查工作,要深人基层慰问慰问,可群众连问候领导的话都不会说,这成什么话?
阳乡长听了,急忙说是,我们马上落实县长的指示,在农村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礼仪教育活动!
丁县长说:这就好!这就好,啊!
再往前走,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蹲在田边洗菜。丁县长见了,就又想深人一下群众,现场调查调查村民对“小康”村建设的看法,于是他就在汉子身边停了下来。
这次,县长没再喊“同志们好”,而是改用了聊天的语言,对汉子说:老乡,洗菜呀!
汉子抬起头,看见这么多大干部在看他,就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是、是,洗菜。
丁县长说:老乡,你不要紧张,我只是和你摆点龙门阵,你家里几口人?
老乡果然就不紧张了,说:五口。
丁县长笑着说:哟,五口呀,有超生子女是不是?
汉子说:哪有超生子女哟!现在党的政策好,想超生都不敢了!
丁县长朝阳乡长他们看看,像是很满意这句话,然后又接着对汉子问:党的政策哪点好呢?
汉子说:娃子读书的学费收得高呗!娃子读书的学费收得高,生得起,养不起,想生的人当然也就不敢生了!
又说:要是早一二十年前,读书实行这种政策,人口早就降下来了。
丁县长听了这话,眉头就皱紧了,阳乡长们的脸色也又不好看了。好在丁县长很快就把眉头放开了,又对汉子说好,老乡,我们不说生娃娃这事了,你修“小康”房了吗?
汉子说修了。
丁县长说: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汉子就往对面一指,说:那里,从左往右数,第十户。
一群人就随着汉子的手指看过去。
丁县长说:哟,看见了,看见了,漂亮,真漂亮!
然后又回头对汉子问!住小洋楼,感觉好吧?
汉子说!当然好!
丁县长又问!家里日子好吧。
汉子点了一下头,说:好!
丁县长似乎满意了,但他因为情绪很好,所以还想继续调查下去。想了一想,丁县长又问!老乡,你知道什么是“小康”吗?汉子歪着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对丁县长说:小康?你说的是不是我们喂猪的细糠?
阳乡长听了这话,觉得太煞风景了,就抢在了丁县长前面,对汉子说:什么粗糠细糠?县长问的是生活,是你家过日子那个“小康”!
汉子又歪着头想了一阵,才突然说!哦,那个小康呀,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去菜市场卖菜,碰到几个小青年说小康,我就记住了!
丁县长说:他们是怎么说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汉子说!他们说,吃点麻辣烫,打点小麻将,看点歪录相,这就是“小康”生活!
阳乡长听到这里,脸就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丁县长又大人大量地制止了他,说:不要对群众生气嘛!说着,丁县长就离开了汉子,往车边走,一边走,又一边说!群众的通俗讲法,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嘛,是不是?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你能听到这样的说法吗?
丁县长这么一说,阳乡长们的脸色就阴转晴了,急忙说那是,那是,县长说得对,还是县长的水肀高呀!
就到了车前,秘书过来拉开车门,丁县长正准备上车,但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侯大才那幢高高在上、耸立在垭口上的“小康”房。
丁县长就突然停住了。丁县长一停住,其他人跨进车里的脚,也就收了回来。
丁县长问阳乡长:那也是“小康庭院”示范工程吗?
阳乡长还没答,一直躲在队伍后面、轮不上说话的倪支书一下窜到了前面,对丁县长说:不是!
丁县长有些不相信,说:是吗?
倪支书又说:是的,县长,那户人是受“小康庭院”建设的影响,主动搬到那里建的。
又说:他建房那地方,原来是枪毙死刑犯的刑场,是块荒地。丁县长听了,立即说:好哇,这说明“小康庭院”建设深得民心嘛,没规划,老百姓也主动搬到公路边建房了!那房还建得不错嘛,你们看,啊,真是白云深处有人家,壮观得很嘛!下面的人听了,也就跟着说:是,不错,真的不错!丁县长的好情绪还丝毫没有减退,就对阳乡长说:好,我们去看看,这是好典型嘛!阳乡长说:好,看看!
倪支书一听,可就急了,急忙就对丁县长说:县长,往那儿的公路很不好走,弯道太多,担心……
可丁县长却说:放心,我听说县政府的司机,技术都是很过硬的,什么样的路都没问题!
说着,丁县长已经上了车。
就到了侯大才的“小康”房前。
丁县长围着房子看了一遍,当看到侯大才的院墙时,丁县长似乎有些诧异,问阳乡长:这院墙怎么修得与众不同?
阳乡长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听了丁县长的话,幸好脑筋转得快,说因为他没有纳人我们的“小康庭院”工程,所以我们对他建房的要求,也就没那么严格。
丁县长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提出了善意的批评,说以后就要注意了,对群众的积极性,我们还是要加强引导的,是不是?
阳乡长就急忙点头说是,是,我们今后一定按县长的指示办!
丁县长又认真看了看侯大才那房的两面山墙和两面院墙,又朝前面和左右两边,极目眺望了一阵,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叫了起来好,好,这房屋建得好,这墙也建得好,建得好哇!
丁县长这么一说,大家就有点糊涂了。
丁县长却不糊涂,但也没有立即给部下和部下的部下解释他叫好的原因,却对阳乡长说老阳呀,我现在才给你们的工作提点不足!你们落实“小康庭院”示范村工程,行动快,干劲足,成绩大,没什么说的,不过有一点,你们还做得不怎么好!
大家就一齐十分虚心地看着丁县长。
丁县长说什么不足呢?就是宣传舆论工作,还做得不怎么好!我这一路走过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呢,就是标语口号!这标语口号一少,就感到气氛不那么热烈了。
众人这才明白了,说那是,县长说得对极了,对极了,我们是少了标语口号!
丁县长就指了侯大才那房的山墙和院墙说你们看,这是多么现成的写标语口号的地方呀!到哪里去找这样大的标语牌呀?
众人终于明白县长叫好的原因了,说:是呀,是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丁县长继续兴致不减地说:这儿地势高,这墙又砌得这么高,在上面写一幅标语,领导一来,老远就看见了,这就叫先声夺人,一以当十呀!
众人也继续叫好,说:那是,先声夺人,一以当十,县长说得精辟,精辟!
丁县长等大家说完,才最后拍板地说就这样吧,老阳,在县上正式验收以前,你安排人,在上面写两条“小康庭院”建设的标语,要有气势,要醒目,啊!
又说同志们要注意呀,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要忽视宣传工作呀!
阳乡长听了,忙说请县长放心,我马上落实你的指示!明天就安排人来写,一定完成任务!
说完,逶迤的车队就下山了,就回乡上了。
第二天,阳乡长果然雷厉风行地派了两个人,来侯大才的房屋和院墙上写标语。
来的人正要往墙上架梯子,侯大才出来看见了。侯大才认识那两个人,一个是乡文化站的吴干事,一个是乡小学的张老师。张老师是教美术的,一手楷书字全县有名,听说县上开公判公捕大会,都把他请去写会标和标语。
侯大才问他们:你们干什么呀?
吴干事说:写标语呀!
侯大才又问!往哪里写标语?
张老师拍了拍墙壁,说:就在这上面。
侯大才顿时火冒三丈,一下把梯子掼在地上,大声质问说!写在这上面,谁同意的,啊?你们自己房屋的墙上为什么不去写!吴干事说!我们听领导的安排,领导叫我们在哪里写,我们就在哪里写。
张老师也说:对,老侯,是阳乡长叫我们来的,我们只是下力汉。
侯大才说!管他阳乡长阴乡长,他要在我墙上写标语,叫他来,草树桩桩,他也该摇动一下,是不是?
吴干事说:不就是在墙上写两条标语吗!
说着,又要去架梯子。
侯大才过去,一脚踩住梯子,说:你们不回去把阳乡长叫来,今天说到明天,也休想在这墙上写一个字!
吴干事和张老师没法了,只好把梯子和油漆桶留在这儿,人回去了。
阳乡长就来了。
阳乡长一来,就十分气愤地对侯大才说:侯大才,你要我来,安的什么心?
侯大才先发制人,说!阳乡长,我能安什么心呀?我又敢安其他的心吗?我要你来,不过是要讨个说法!
阳乡长说:什么鸡巴说法?
侯大才说!我每天晚上听广播、看电视,听里面说任何人都不得侵犯私人的合法权利,你为什么侵犯我的合法权利?
阳乡长问:我怎么侵犯了你的合法权利?
侯大才说:你不和我商量,就派人往我墙上写标语,不就是侵犯我的权利吗?
阳乡长说:这是政治任务,是丁县长指示在这墙上写的!
侯大才说:你不要往丁县长头上推,丁县长是大学问家,很英明,指示你写标语没错,可没叫你违法呀!
阳乡长把双手抱在怀里,乜斜着侯大才,冷冷地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怎样才不违法?
侯大才说:乡长,实不相瞒,这墙我已经租出去了!
阳乡长一听,叫了起来,说:什么,你租出去了,租给谁了?侯大才不慌不忙地说:粗给“神仙”酒业公司了阳乡长瞪大了眼睛,咬着牙,死死地看了侯大才一会,才大声叫道:侯大才,你他妈少跟我来这一套!
侯大才就做出了一副委屈的神情,对气咻咻的阳乡长说:乡长,我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敢骗你呢!你要不信,我仔细给你说说,你就相信了。我修好院墙的第二天,正在拾掇院子,从那面过来一个小车,开到我这房前,就“嗤一”一声停住了,从里面下来两个像是当官的人,朝院子径直走来。我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来讨水喝的呢!没想到他们走近了,其中一个人对我说,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吧?我说,是。这时,他们中另一个就对我说:你这房屋的山墙和这两面院墙,我们租了,你愿意不愿意?我一听,还有点傻了,我只听说过租房,可从没有听说过有租墙的。他们见我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先前说话那人就又对我说,我们是“神仙”酒业公司的,这是我们的毛总。我们正准备在这公路边竖一个广告牌,没想到你这房屋的墙壁和院墙,修得这么气派,比我们用钢架撑起来的广告牌,不但经济实用,还不怕镑蚀,所以,我们毛总准备把你的几面墙壁租下来。我一听是这事,有什么不好,反正墙壁在那儿空着也是空着。我问他们多少钱,他们两个低声商量了一下,那个秘书模样的人跟我说。我们每面墙壁付你二千五百元钱,一共一万元,怎么样?我一想,一万呀,也不少了,就答应了。他们说,过两天就来和我签协议呢!
侯大才说完,阳乡长的脸色就变青了,指着侯大才的鼻子,说:你、你、你这是讹诈!
侯大才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是讹诈呢?我跟你说,他们跟我说了个新词儿,叫广告位出租,合理合法!
阳乡长翻着白眼儿说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了,反正你这墙上,必须写“小康”房建设的标语!
又说你他妈不要忘了,你建房的土地是国家的,建房时国家补助了一万元钱,修院墙又给了你一万元,你这院墙是属于国家的,乡政府的!
侯大才听了这话,就进屋拿出房屋产权证,对阳乡长说乡长,你是一乡之长,说话得负责任,是不是?你看看这房屋产权证上,哪儿写着乡政府的名字,你就在哪儿写,行了吧?
又说这产权证,可是你们政府给我们办下来的呢?
阳乡长就说不出话来了,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刻薄的话来侯大才,你个老东西这样不要良心,怕不怕断子绝孙!
侯大才听了这话,说你骂我是不是?好,我刚才还念着人民政府对我的好处,打算把这墙壁转租给你们写标语,可你现在这样骂我,你就是给我十万元,我也不给你们了!
说完,侯大才进屋去把门一关,就不再理阳乡长了。
阳乡长没法,也就只好装着一肚子气,回乡上去了。
阳乡长回到乡上,正要召集两位副乡长来商量商量,电话铃就响了。
电话是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的,说的正是昨天丁县长指示的写标语的事,说丁县长很关心,问落实得怎么样了?阳乡长当然不敢把遇到的难题告诉上级,怕丁县长批评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就只好说正在落实。对方听了,说,丁县长要求乡政府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尽快把标语写上去,否则,就追究乡政府的责任,特别是主要领导的责任。
阳乡长回答了一句,放下了电话,接着就叫办公室通知廖副乡长、雍副乡长到他办公室开会。
阳乡长把情况和刚才电话的内容,对两位副手说了一遍,然后对他们说: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说一说吧!
廖副乡长就说:狗日的,我想他是说假话,怎么那么凑巧,院墙刚刚修好,就有租广告位的来了?
雍副乡长说:我看也不一定,因为这段时间,“神仙”酒业确实在国道线上,竖了很多广告牌。
廖副乡长说:管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说白了,这狗日的不就是为钱吗?我看,我们还是给他钱好了!
雍副乡长说:那不行,我们不能惯了他的德性,别让他以为我们就那么好欺负,乡政府就那么容易敲诈!
又说:再说,上次那一万元钱,我们在建“小康”房的名册中,虚报了一家绝户,让他领了钱,那算是县上给的,可这次的钱,谁给呢?
廖副乡长说:当然是我们自己给了哟!说完又说:我知道乡上没有钱,也知道这钱给得冤,可不出血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就等着丁县长的处分吗?
这样一说,雍副乡长也就不发表反对意见了,一齐看着阳乡长。
阳乡长捧着头,仿佛在深思熟虑什么,过了一会,他才说:问题是我们出了钱,这狗日的还会不会让我们在上面写标语!
两位副乡长果然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互相看了看,有些拿不准似的,说:该不会吧!
阳乡长说:刚才和我吵时,他狗日的丢下一句狠话,说十万块钱也不给我们写!
廖副乡长说:这是提劲儿的话。
雍副乡长也说对,好个侯大才,别说十万块,就是五万块,我看他也要欢喜得喊爹叫娘呢!
阳乡长听了,想了想,就说那好,他狗日的说“神仙”酒业给了他一万元,我们也就依他说的,也给他一万元,你们两个就去落实一下,没问题嘛?
两位副乡长一听,果真就有问题了,露出了面面相觑的难色。
阳乡长见了,问怎么,你们也怕把这个老东西的头剃不下来?
两位副手急忙说不,不,我们怕把事情搞砸了!
阳乡长问怎么又会搞砸了?
廖副乡长说刚才你亲自去,他都不买你的账,还和你吵起来了,只怕我们去,他更不买我们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