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才一听,如同发现了金元宝,等着他去取,急忙两手稳住竹筐,朝楼上跑去。
到了那儿,侯大才一看,原来是人家正在换办公室。那间换出来的办公室里,一边角落是一堆作废的旧报纸,一边角落是一大堆换铁门时留下的垃圾。
那人见了侯大才,就对他说!你先把这堆垃圾给我挑出去了,再回来收这旧报纸,要不然,这旧报纸就不卖给你,我另外找人去:
侯大才听了’急忙说哎’我挑’我挑’这有什么嘛’不就是出点力气吗?
那人说快挑吧,我们可要下班了!
侯大才就放下竹筐,对那人说:有没有铁锹?
那人说机关单位,谁准备铁锹呀,你就用手捧不就行了!
侯大才说是,是,我用手捧。
说着,侯大才就动起手来,把那些砖块石灰水泥渣子,一捧一捧捧进竹筐里,然后挑到河边垃圾场倒了。
侯大才挑了三趟,把那堆垃圾消灭了,最后一趟时,还把屋子给扫得干干净净。
侯大才把那堆旧报纸往竹筐里装时,看见旧报纸旁边,还有两捆捆得很整齐的书籍,还没打开过。侯大才想问问那人,这书是不是也不要了,可那人却出去了。侯大才就想,管它呢,我只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侯大才这样一想,就把那两捆书,拿过来放到筐子底下,再把那些旧报纸盖在上面。
侯大才刚把报纸装完,那人回来了,问装完了?
侯大才笑着点头回答完了。
那人说你称一称吧,有多重?
侯大才于是就拿起地上的秤来。
侯大才这秤很奇怪,是他特制的,筐里这东西,他可以称出五十斤,也可以称出只有五斤。好在公家的人,从来也不会在乎这点旧报纸的。侯大才只轻轻将筐子提了一下,就对那人报数字说二十斤。
那人说这样大一挑,才二十斤呀?
侯大才说真的只有二十斤。
又说:看起这样大一挑,旧报纸压什么秤嘛!
那人说:好了,好了,我们要急着下班,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你到隔壁财务室去缴十块钱吧!
侯大才听了,马上叫了起来!十块呀,领导你搞错没有哦?那人说:十块多了,你说多少钱嘛?
侯大才就涎着脸,对那人笑着说!算了,领导,给五块钱,我刚才给你们挑了三趟垃圾,就当脚步钱嘛!
那人很干脆地说:五块就五块,去交钱!
于是侯大才马上乐癫癫地跑到隔壁去交钱。
隔壁收款的女人问他!多少钱?
侯大才说:五元。
女人马上不屑地说:五元?五元我也给你开一张收款单据呀?
侯大才说:我也不报账,不需要单据。
女人说:不要单据就更不行了!我们这儿是国家单位,一分一厘都是国家的,不开单据我不成贪污犯了!
侯大才说:那怎么办?
女人想了一想,说!算了,五块钱,我难得给你开发票呢,你走吧!
侯大才听了这话,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出来挑起竹筐,就往楼下跑去了。那样子,好像害怕人家改变主意,会追了出来似的。
侯大才一口气跑到街上,见没有人追出来,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他站了片刻,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在心里说:狗日的些,怪不得国家穷,看他们那副大脚大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国家的东西,今天在他们手里流一点,明天在他们手里又流一点,就是一座金山,有一天也会流干净嘛!
想到这里,侯大才又马上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他在心里说:狗曰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这些国家人大方,国家那金山会落一砣到你侯大才的口袋里呀。你侯大才又算什么东西?这样想着,侯大才就到了河边的渡口前面。
侯大才要把筐里的旧报纸挑到河对面的“鸿发”废品收购站去卖。
河这面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但这家收购站的收购价,每斤要比河对面那家少几分钱。别小看了几分钱,侯大才这二十年,少说也卖了几十吨废书旧报,加起来,可也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
已是中午时候了,过河的人很少,渡船停在对岸,估计一时半会也过来不了。侯大才不急,就把筐子放下来。这时,他想起了筐子底下两捆还没打开过的书。他不知是些什么书,就想打开看看。这也是侯大才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喜欢从别人不要的旧书中,找出有价值的书,闲下来了自己就看。用倪支书今上午的话说,是变废为宝。二十年来,侯大才果然从那些旧书中,吸了很多宝在自己的肚子里。这宝,种类很多,有糟粕也有精华。如建筑、医学、养猪、种花、算命……当然还包括像女人乳房一类。但不管怎么说,侯大才懂得很多,常常为村里人排忧解难,其知名度和倪支书不相上下,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侯大才感到很骄傲、很自豪。侯大才在骄傲、自豪时,就把这种成功归结于自己爱学习的缘故。侯大才想,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他侯大才天天学习,应该超过刘少奇了。而给他创造这种学习条件的,就是眼前的这份职业。这职业既给侯大才带来了物质财富,也给他创造了精神财富,真可谓两个文明都丰收了。因此,侯大才离不开收废书旧报纸这个职业。侯大才想,要是哪一天他没有废书旧报纸收了,他就不知道该怎样活了。
侯大才把那些旧报纸倒出来,从筐子里提出那两捆书,解开绳子一看,才发觉不是别的书,是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的学习资料。书印得很漂亮,纸张也很好,但可能放的时间有些长了,那纸也就有些脆了,还有点黄了。侯大才认为这些书没多大用处,书印出来的目的,就是等着重新回到造纸厂,变成纸再印别的侯大才就有些失望了,连捆也懒得捆它们了,就把它们胡乱地和旧报纸裹在一起,塞进竹筐里。
船就过来了,等在渡口前的人,就一齐走了上去。
侯大才也挑着担子上去了。
侯大才上去一看,驾船的换成了一个年轻人。侯大才把担子放下后,就对那个年轻人问:唐老板怎么没来呢?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侯大才又问了一遍,年轻人还是没回答,侯大才也就没心思问了。
又过了一会,就要开船了,那个年轻人开始收船钱。收到侯大才面前的时候,侯大才掏出了四毛钱递过去。
年轻人看了看,说:八角钱!
侯大才急忙问:怎么八毛呢,不是一个人四毛钱吗?
那人说:人四毛,担子四毛。
侯大才叫了起来:担子也要收钱呀?
那人说:担子不收钱,你担子放在哪里的?
侯大才说:我过了二十多年的河,唐老头从来没有收过我的担子钱!
那人说:唐老头是唐老头,我是我!唐老头把船卖给我了,我就要按我的办法收钱!
侯大才说:这不合理那人说:哪里不合理了?你自己看看,你这两只筐子占的地方,才抵一个人?
侯大才听了这话,“呼”地一下把担子挑在了肩上,气呼呼地说你说我这担子占了你的地方,我挑在肩上不就行了!
又说我挑在肩上了,就和别人一样了,就两只脚在你船上了,你还想多收我四毛钱?
看着侯大才脸红筋胀的样子,一船人都笑了。
年轻人大概没想到侯大才会有这样的举动,先也是笑了一下,就马上有些尴尬起来。但他很快就有了主意,走到船头坐了下来,把双手往怀里一抱说你喜欢挑就挑着吧!我就不忙开船了,我不信,你能从今天挑到明天!
又说反正你只要把担子放到船上,我就要收你船钱!侯大才从鼻孔里笑了一声,没答年轻人的话,却张开了双腿,站成了八字步,又将担子往肩上移了移。
侯大才虽然没说话,但这动作也十分明白,是一种长期作战的准备。
这时,船上其他乘客不耐烦了,就纷纷嚷了起来。
先是对侯大才算了,算了,老头,为四角钱受罪,何必呢?侯大才还是不答话,一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的样子。
众人见没法说动侯大才,就又冲驾船的年轻人提抗议你也算了,年轻人,不就四角钱吗,你多开一趟船,好多个四角都找回来了!
又说何必跟人家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较劲嘛!
又说你要耽搁了我们的事,我们可要找你赔损失的!
年轻人终于妥协了,过来冲侯大才忿忿地说了一句啬皮,硬是啬皮,我还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啬皮!
侯大才还是一声不机,一副口水吐到脸上,措都懒得措的神情。
船就开了,这时有人就对侯大才说老头,你把担子放下来嘛,人家不收你钱了!
侯大才这时说话了,他把头一昂,脖子一梗说不放!
又说这点时间,看会不会把我压死。
劝的人听了,就不再劝了。
开船的年轻人听了侯大才的话,就说我知道,你今天那担子不重,你可以挑到肩上过河,哪天你那担子如果有一百斤,两百斤,也挑到肩上过河?
侯大才说你走着瞧!
侯大才正是冲这一点来的。他想,他今天要是给了四毛钱,就等于以后每次过河,都要给四毛钱,他今天赢得了胜利,就等于终生取得了胜利。所以,尽管他现在肩膀已经有些麻了,腿也有些酸了,但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就到了对岸码头,那小伙子果然服输了,过来拍了拍侯大才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老头,我算服你了!
侯大才颇为自豪,一边下船,一边在心里说你不服行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侯大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回到家里,贾桂芬对侯大才说朱文书下午来过了,说阳乡长同意你在碑垭口建房,明天上午,乡上和村上就要来人划线。侯大才似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女人,问真的,他们真的同意了?
女人说!一堆臭狗屎,你还当一块金元宝,你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侯大才说:哪个鬼敢来迷我侯大才?
女人说:那就是老疯癫了!
侯大才说:我才不疯呢!
贾桂芬的脸就变了,没好气地说:别人都把房子从高处往等阳大坝搬,你却从肀阳大坝往高处搬,还是一个挺垭口,你究竟看上了那里什么好处?
侯大才说:我就是图那里地势高,是个挺垭口。
贾桂芬说:一个枪毙犯人的地方,人毛都莫得一个。
侯大才说:我们去就是人了!
贾桂芬自然是说不过侯大才的,就拿出杀手锏,开始耍横,说:要去你去,我反正是不去的,你不怕鬼,我还怕那些挨枪子儿的死鬼呢!
侯大才一下恼了,像一些听不得不同意见的领导一样,拿出了当家长的权威,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吼了起来:你不去算了,你不去硬要你去?
吼完,又骂道:蠢婆娘,尿筋不懂,挑担屎桶!
贾桂芬就下软蛋了,说:是,我蠢,我尿筋不懂,就你懂,你聪明,我不说什么了,行了吧?
侯大才见女人那样子,也就有些愧疚了,因为他想起要提高生活质量,还离不开面前的这个老女人。再说,老夫老妻了,有事也该和她商量才对。于是就压低了声音,对贾桂芬说!我想在碑垭口那里建房,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我跟你说,那确实是一块好地方,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好在哪里,如果传出去了,全村的人都要去争那块地!
贾桂芬的脸果然就松弛了一些,看着侯大才,想了一会,突然说: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说那里是……
侯大才急忙去捂住了女人的嘴,说:轻点,轻点!
说着,又小心地朝外面看了看,仿佛怕有人偷听,然后才松开手,附到女人耳边,说: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跟你明说,那是龙脉,我们今后的天才,不当皇帝,也会是皇帝身边的大臣,你知道了吧?
又说:我们的儿,他爷爷给他起名为天才,就是要他比我侯大才有能耐一些,活得滋润一些,不找块龙脉,天才不是白担了这样一个好名吗!
贾桂芬脸上的皱纹彻底地荡开了,笑得十分明亮和灿烂,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侯大才说:你嘴巴可要把牢实点!我知道你们女人的嘴巴,都是潲瓢嘴,藏不住话的!
贾桂芬说:藏不住也要看是什么话嘛,你晚上死皮赖脸说的那些话,我难道出去说过?
侯大才立即抓住时机表扬说:那是那是,我倒是从来没有听你出去说过那些话!
但还是嘱咐说!明天乡上和村上的人来划线,也不能表现出得意的样子!
贾桂芬说:你放心,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得意的嘛!侯大才就真地放心了。
第二天上午,乡上和村上的人,提的提石灰,拿的拿皮尺,扛的扛木桩,果然来了。乡上来的是妇女主任王小娥,四十多岁,她是联系这个村工作的驻村干部。村上来的人,当然还是倪支书、田连长和朱文书,他们是村“小康村”建设领导小组的组长和副组长。
一行人就往那个叫碑垭口的地方走。
就到了那块侯大才要建房的、以前枪决死刑犯的刑场。
过去,除了枪决犯人看闹热外,倪支书、田连长、朱文书等村上的首脑人物,从没有认真光顾过这个乱石坪。现在站在这里,往前后左右一看,才发觉果然是一块登望远的好地方。正面,远眺不但可以看见县城的房屋,而且连石子岗上电视转播塔的塔尖,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近看,国道就像蛇一样,东拐一下身子,西拐一下身子,顺着山势从下面爬上来。左看,是邻县的清河坝,一马肀川,还没插秧,田里波光粼粼,像天地间嵌着一面大镜子。右看,是本县的火电厂,厂里的烟筒冒着烟,厂前面是清水河,厂后面是乌龙山。
但倪支书心里想,狗日的侯大才看中这个地方,绝不是因为这里地势高、看得远,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但侯大才究竟藏有什么秘密,倪支书猜不出。
猜不出,倪支书就更想知道。
所以,过了一会,倪支书就收回了目光,对侯大才说:侯大才,你他妈的就跟我们明说,你究竟看上了这里什么?
王主任、田连长、朱文书也一脸的不明白,说:是呀,看上了这里什么?
侯大才说:我不是说了,我为国家节约土地呢!
倪支书说:侯大才,你他妈别跟我们装疯卖傻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侯大才,你手里还有粑粑烙糊了的?还是跟我们说实话吧!
侯大才说:我说的就是实话!
倪支书说:鸡巴实话!
这时,田连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这儿风水好,侯大才看上了,你说是不是?
倪支书、朱文书也明白过来了,说:是呀,是呀,是不是?
侯大才听了,就笑了一下,说:领导说风水好,就算风水好吧!
倪支书说!怎么是我们说好就是好,你是懂些风水的,就给我们说说好在哪里!
侯大才说:领导真要听呀?
王主任、倪支书等人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看着侯大才。
侯大才停了一下,故意说:那我就跟领导们说说吧。首先说风,你们大概已经感觉到了,这风一股儿一股儿的,比别的地方大,夏天可以不要空调,节省电,这就是优越性。第二,这个水,山高水高,后面这山上,就有一股山泉,清清亮亮的,我把它引下来,不用花钱就是自来水……
侯大才还没讲完,倪支书就叫了起来:是他妈这样的风水呀?
侯大才说:不是这样的风水,还有什么,难道你们共产党员,还信迷信?
这一说,倪支书等人就不好再追问了。
就开始了放线、打桩。
放着放着,田连长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石灰,说!我想起了,二十年前“严打”时,这里枪毙了一个女犯人,是什么旅馆的女老板来着,是不是?
他这一说,乡上的王主任和村上的倪支书就都想起来了。王主任说:可不是吗,是“洞庭湖”旅馆的老板娘蔡菊花。
倪支书说:那可是个绝代美人呢,打她的那天,还艳若桃花,美如仙女呢!
田连长就说!狗日的侯大才,一定是被那女鬼迷上了,也像那些书中写的,想闹点人鬼恋,是不是,侯大才?
侯大才听了这话,就一边笑,一边看着几位干部,一语双关地说:那我侯大才不成搞鬼的人了?
乡上的王主任和村上的倪支书听了,就也笑了一笑,说:狗曰的侯大才,我们说不过你,不说了,不说了!
侯大才说:我还等着向领导们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