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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邹副主任说:不讲诚信的是个别人!你放心,这次不会骗你了,真是丁县长打的电话!昨晚,丁县长下乡一回来,我就把你反映的情况,给丁县长汇报了。丁县长听了很生气,不顾疲劳,马上给阳乡长打了电话。丁县长还把这事提到了讲政治的高度,要求阳乡长务必落实好!

又说:你要相信政府,是不是?

侯大才说:就是乡政府把我骗怕了!

邹副主任说:那也是个别人的行为,也不能代表政府!譬如我们县上该你的工程款,不是按合同规定,按时给你划出来了吗?

侯大才立即心悦诚服地说:那是,那是!

邹副主任说:再说,你也要相信我,是不是?我以人格向你担保,你回去拿不到钱,再回来找我,行了吧?

侯大才听了这话,就将信将疑地说好吧,我回去试试,要是拿不到钱,我肯定还要来的!

侯大才就回去了。

邹副主任真没说假话。侯大才一走进阳乡长的办公室,阳乡长没像前几次那样傲慢无礼了,而是说好你个侯大才,竟敢到丁县长那儿告我状去了,我算服了你了!

侯大才说:我也服了你了,乡长,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到丁县长那儿,我是什么人,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侯大才没说自己没见到丁县长,只见到了丁县长的秘书的事。

阳乡长说你就是到了丁县长那儿,又能怎么样?丁县长难道不了解乡上的困难吗?丁县长不是还欠着我们乡干部的工资吗?他要我们兑现你的工程款,他能够兑现我们乡干部的工资吗?

阳乡长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牢骚和怨恨。

侯大才怕惹恼了阳乡长,阳乡长不落实丁县长的指示,马上就赔着笑脸说那是,阳乡长才是我的恩人呢!

又说我说过,阳乡长是焦裕禄,是孔繁森,是……哦,郑培民,是不是?

阳乡长挥了一下手,说:别鸡巴给我戴高帽了,你这一套,灶膛里掏出的馍馍,又吹又拍,我还不知道?少啰嗦了,我们研究了,乡政府给你兑现三万元工程款,你去财政所领钱吧!侯大才一听,就说:才三万元呀!

阳乡长有些不耐烦了,倏地坐直了身子,看着侯大才说:怎么,三万元你还嫌少了呀,我看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不是?又紧接着说:我把话给你挑明,丁县长叫我解决你的工程款,但没叫我非要给你全部解决不可!我解决你三万元,已经竭尽全力了!

又说:乡上哪来的钱?告诉你,我们乡干部真的有三个月没开工资了,不信,你称二两棉花去纺(访)一纺(访)!就这三万元,还是我们想方设法挪借的呢!你要嫌少,不愿去领就算了,我们正好可以给乡干部开一点工资!

侯大才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钱,他怎么会不要呢!他听了阳乡长的话,就急忙说:是,乡长,我不嫌少,不嫌少,多谢你了,我这就去财政所领,这就去领!

阳乡长没说什么,侯大才就退了出去。侯大才往外走的时候,就想起了民间的一句俗语:鱼小不褪毛,吃了又去捞!他想,三万就三万吧,过了又来要吧!侯大才就到了财政所。

财政所那个出纳叫侯大才写了一个领条,又让他送去给所长签了字,然后才对侯大才说:我们到信用社取钱去吧!侯大才说:还要到信用社取钱呀?

出纳说:不到信用社取钱,谁把钱放在家里呀!

又说:这是财经纪律呢,出纳手里不能有太多的现金。侯大才说:好吧!

就和出纳一起去了。

就到了信用社。

王主任一见侯大才,就对他笑了笑,说:来了,老侯!侯大才说:来了。

王主任说:来了好!

说着,张会计就递了一张单据给侯大才,说:老侯,这是你的还贷单据,签个字!

侯大才这时才想起欠信用社的钱,脑子顿时“轰”的一声,像是膨胀了,愣了一阵,才突然说:这,这……

王主任说:老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你的贷款早就到期了,我们正打算向法院起诉呢!

侯大才明白过来了,急忙说是,是,欠债还钱,我明白,明白,不过,是不是请你们少扣一些,给我一些现钱,我儿子的学费现在还是欠起的呢。

侯大才几乎想哭了。

但王主任却说那没办法,老侯,超过了还贷期,我们没有起诉你,就够意思了!

张会计也说再说,单据都开好了,也没法改了!

王主任又说本金还清了,还差一点利息,你还是要积极想办法来还了,听见没有?

侯大才没回答是或不是,在张会计递过来的单据上签了字,然后拿过一张,低着头,默默地走了出来。

刚走出信用社大门,就在门口碰到了李光荣。

李光荣像是在那儿等着。

李光荣一见侯大才,就笑着迎过去说亲家,听说乡政府兑现你的工程款了?

侯大才把手笼在衣袖里,缩着身子,像是怕冷,又像是羞于见人。他苦笑了一下,才对李光荣说是,亲家,给了三万元,可被信用社一勺子全舀光了。

李光荣就显得很失望,说是这样。

侯大才说亲家也是来要账的吧?

李光荣一下尴尬起来,忙说哪里哪里,我是来看看,为亲家高兴呢!

侯大才说亲家别骗我了,我心里记着,等我再去要回以后,我马上就会还亲家的。

李光荣嘴里还是说:亲家莫见外,我哪里会来逼你嘛!

说着,李光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

侯大才等李光荣走后,突然仰起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垂下头,眼里就有两点泪光闪烁。

侯大才又去乡上要钱了。因为阳乡长尽管兑现了他三万元钱,可儿子的学费仍然没有着落。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影响儿子的学习了。他想,不解决儿子的学费,侯天才学习就不会专心。学习不专心,成绩就会下降。成绩下降了,儿子瞄准的清华北大就会成为泡影。清华北大上不去,儿子就不能到国外留学。不能到国外留学,他给儿子定的市长或厅长的目标也就不能实现了。因此,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儿子的学费钱要回来。从他把侯天才赶去上学以后,儿子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他还不知道侯天才的情况怎么样呢!

侯大才也不打算再去找丁县长告状了。因为丁县长已经给阳乡长打了电话,他不能老是去给丁县长添麻烦,人家还要管全县的大事呢:他打定主意,只向阳乡长要。他笃信“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这条至理名言,要不回自己的钱,绝不罢休!

侯大才又走进了阳乡长的办公室。

阳乡长有些恼了,说!前几天才给了你三万元钱,怎么又来了?

又说:侯大才,你他妈太不知足了!

侯大才听了,也没好气地大声说。你他妈给我的,还不足零头,我怎么能知足?

又说:你吃屎的倒把我屙屎的欺负了!你要搞明白,究竟是谁欠谁的账!

阳乡长更恼了,擂了一下桌子说:我明告诉你,这不是修“小康”房、写标语的时候了,那时你可以把我们码干吃尽!现在,我就是欠你的钱,你又能怎么样?我没有钱,你能搬块石头打天!侯大才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通红着脸,铁了心似的走到窗边,然后对阳乡长说:你究竟给不给钱?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

阳乡长的办公室在四楼,下面是水泥地。

阳乡长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怎么在意,说:你愿意死就死,与我有什么相关!

又说:中国人这么多,死一个算什么。

侯大才听了,就一手撑住窗台,一个翻身,就跳到了窗外的水泥防水板上,然后才回头对阳乡长说:你以为我不敢死?现在我就死在你面前!

阳乡长见侯大才认了真,一下傻眼了。

这时,院子里有来办事的群众,一看,就惊呼起来:有人要跳楼了!快救命呀一阳乡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的严重性,也急忙冲外面叫了起来:小杨,小杨,快通知派出所,通知派出所!

从下面办公室走出一个小伙子,一看,明白了,撒腿就跑了。乡上其他干部听到喊声,也纷纷跑了出来,对侯大才说:侯大才,你想干什么?啊,快下来!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见义勇为地跑到了阳乡长的办公室里,要到窗口去拉侯大才。侯大才见了,说:你们不要过来,你们过来我就往下跳!

两位领导只好住了步,雍副乡长对侯大才说侯老头,你快下来,有事我们好商量!

侯大才说没什么好商量的,拿钱我就下来!廖副乡长说哟,侯老头,你肀时来收报纸,我把自己看的报纸都是给你了的,我们可还是对得起你的,你怎么就不为我们着想呢?

雍副乡长也说是呀,你下来,以后我们的旧报纸,都白送给你!

侯大才说你们少跟我说那些,我那些钱,要买几十火车皮旧报纸了,反正还是那句话,不拿钱我就死给你们看!

这时,大院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那些来乡政府办事的人外,一些赶集的农民听说了,也潮水般涌进了乡政府大院。顿时,政府大院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起哄的、打抱不肀的,什么都有了。

阳乡长真怕闹出什么事情来,又过去对侯大才说老侯,是我刚才态度粗暴了,我对不起你,我跟你赔礼,好不好?你先下来,我们再好好商量,行吗?

说着,和雍副乡长、廖副乡长一起,轻轻地向前挪着步子。侯大才知道他们想来拉他,没等他们走近,就欠过身去,抓住了离防水板大约半米远的挂空调机的架子,用力一跳,就跳到了挂空调机的架子上,然后就坐在了空调机上。

情景比刚才更惊心动魄多了。

下面院子里的人一见,脸都变了,更大声地叫起来好危险呀,你们快救人呀——

还有人喊你们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了,不能见死不救哇!侯大才不管下面的惊叫声,也不朝下面看,眼睛望着天空,若无其事一般。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唱起歌来,一边唱,双脚还一边晃动,好玩似的。

他先唱《东方红》,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侯大才在文化大革命中,参加过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所以,这些老歌他一点也没有忘记。不但没忘记,这时还唱得很投入,很有感情。

这时,派出所长带着曹民警、寇民警赶到了。可是,他们来看了,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不敢上去拉人,怕上去拉人,侯大才真的跳了下来。

就只有站在院子里喊话。

曹民警喊:侯大才,你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你不要命了,快下来!

寇民警也喊:侯老头,你不能采取这样的过激行为,你下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侯大才歌唱完了,松开了抓空调架子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竹板,先拿在手里“劈劈啪啪”摇了一阵,然后就有板有眼地唱起快板书来。

侯大才唱的是民间的无聊俚词《十八扯》:

八扯来!八扯,

不扯心里过不得!

一扯六月下大雪!

二扯腊月割大麦。

三扯公牛下了崽,

四扯畜牲做了斯文客。

五扯麻雀有大象重,

六扯秀才连一字都认不得。

七扯链子拴住张果老,

八扯正月初一过的是端午节。

九扯耗子给猫把年拜,

十扯一年只有两个月!

那铁架子随着侯大才手脚和身子的晃动,闪悠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院子里的人,有的吓得冒出了冷汗。

这时,派出所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咚咚”地跑上楼去,对屋子里三位呆若木鸡的乡政府领导说他有什么亲人,快把他亲人叫来!

一句话提醒了三位领导。

雍副乡长说是呀,快去把他老婆接来!

阳乡长也像醒过来了,说接他老婆来不及,去中心校把他亲家李光荣先叫来吧!

廖副乡长听了,不等吩咐,撒腿就往楼下跑去了。一边跑,才一边说对,对!

这时,侯大才又唱起了他自己创作的《骂儿歌》,一口气唱了一百多句,骂得很痛快淋漓。下面院子里的人听了,都觉得非常解气,不断地叫好,阳乡长却越听越觉得没面子。

正在这时,李光荣赶来了。李光荣一见,就吓得面如土色,接过曹民警手里的喇叭,结巴似地对侯大才喊了起来亲、亲家,你、你疯、疯了呀?怎么不要命了呀?快下来,不要再疯、疯了,好不好,啊——

李光荣一句话提醒了阳乡长,他觉得可以挽回些面子了。于是,不等李光荣喊完,他就走到窗台边,对下面的人大声喊了起来,说:是的,他是个疯子!疯子!请大家冷静,不要和一个疯子起哄!

雍副乡长听了这话,心有灵犀似地把头伸出窗口,配合阳乡长说:对,他是疯子!如果不是疯子,谁敢爬到那上面去,是不是?

院子里的群众就有些疑惑起来了。

这个时候,派出所长和曹民警、寇民警就趁机做起群众的疏导工作来。一些人就听了他们的话,离开了乡政府的院子。

院子里的人逐渐少了下来。

就在院子里围观的群众陆续退去的时候,乡政府的文书小杨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小杨听了电话,脸顿时绷紧了,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阳乡长办公室里,对阳乡长说:阳乡长,怎么办,丁县长就要来了!

阳乡长一惊,才稍稍松弛下来的面部皮肤,又刷地变白了,说:什么?

小杨又说了一遍:是丁县长的秘书邹副主任打的电话,说丁县长在柏水乡视察,在回县上的途中,突然想到我们乡来看看,已经快到了!

阳乡长忙不迭地拍起了脑袋,在屋子里像推磨的牛一样兜着圈子说:这怎么办?怎么办?要是领导来看见这样一副场面,还了得呀!这怎么办?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也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的样子。

转了一会,阳乡长终于转出主意来了,对两位助手说:不能让丁县长来看见这种场面,千万不能!我去把他挡在公路上,就对他说,有个疯子在乡政府滋事,十分危险,领导一定不能来,一定不能来!

说完,似乎对这个决定很满意,又说:只有这样了,只有这样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继续救人,也要保证不出事,听见了吗?

可两个助手听了,却现出了为难的神情,说:乡长,还是你留在这里救人吧,我们两人去,保证把丁县长挡在公路边,行不行?阳乡长生气了,说:你们怕留在这儿承担责任,是不是?好,好,大事当前,我不和你们争了,你们愿去就去,我留下来!但我要说一点,挡不住丁县长,我找你们算账!

雍副乡长和廖副乡长听了,如释重负,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挡住丁县长!

说完,两个人一溜风地跑了。

这里,派出所长继续让李光荣喊话,可无论李光荣怎么劝说,侯大才都像没有听见,也继续在铁架子上晃悠和唱歌。

李光荣喉咙喊哑了,也喊疲倦了,他深知侯大才心里想的什么,就走上去对阳乡长说:乡长,你给他点钱吧,他实在太需要钱用了!

又说:今天如果不给他钱,任何人也恐怕把他劝不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情,你们也是要负责任的呀!

阳乡长咬着牙想了半天,然后才像下狠心似地说:好,就依你说的吧!我去让财政所长想法,看他能挪借到多少钱。不过,你还要继续帮助我们做工作!

李光荣说:救人的事,我怎么能不帮你们呢!阳乡长就去找财政所长去了。

这儿李光荣就对侯大才说:亲家,阳乡长去叫财政所给你找钱去了,一会就给你送来,你一定不要乱动了,啊!侯大才果然就不乱动了。

没过一会,财政所长果然抱了两叠钱来,对侯大才挥舞着说:侯老头,钱来了,你快下来吧一侯大才见了,有些放心了,但还是怕骗他,就在上面说:你把钱拿上来,我才下来!

财政所长听了,没法,又只好往楼上跑去。跑到阳乡长办公室的窗口,伸出头去对侯大才说。我上来了,你放心了吧?

侯大才说:你把钱给到我手里了,我才下来!

财政所长说:我怎么递得到你手里?

侯大才说:你把钱绑到棍子上,就递给我了!

财政所长说你放心,侯老头,我们不会骗你的!

侯大才说:骗不骗我都要把钱拿在手里!

财政所长没法,看了看阳乡长,只好叫人去找了一根棍子来,把两叠人民币绑在上面,递给了侯大才。

侯大才把钱接在了手里,看了看,揣在了怀里,然后说才两万,我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