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派出所的寇民警和曹民警,穿了制服,戴了大盖帽,扎了武装带,还驾了一辆带警报器的三轮摩托,一路鸣着警笛,全副武装地赶来了。
他们到了学校操场上,跳下了摩托车,威风凛凛地走了过来,先到几间教室门前看了看,然后就走到侯大才面前。曹民警对侯大才说:侯大才,你把门开了!
侯大才看了一眼他们,说:不开!
寇民警大声问:真的不开?
侯大才说:拿钱就开,不拿钱不开!
又把手向寇民警伸过去,说:你把钱拿来!
寇民警有些恼怒了,说:究竟开还是不开?
侯大才说:我也再说一遍,不拿钱就不开!
寇民警就说:那好,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着,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侯大才,把他往外面一掀,掀开了侯大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铁锤,用力砸起锁来。
侯大才被寇民警掀到了地上,这时爬了起来,就去拿被摔在一边的木棒。
曹民警制止了他,对他说:侯大才,你要冷静点!
侯大才说:我也不想活了,砧板上的肉,看你们怎么办!说着,就把木棒抓到了手里,要扑过去的样子。
曹民警手疾眼快,一下夺过了侯大才手里的木棒,扔到操场边上去了。
侯大才没有了木棒,就赤手空拳地去夺寇民警手里的铁锤,寇民警一见,又是用力将侯大才一推,侯大才就又摔倒了。侯大才爬起来,又冲过去,曹民警想拦他,没拦住,就过去抓他,但这时侯大才的手已够着了寇民警的衣服,曹民警在后面一拉,他一用力,“哗啦”一声,寇民警肩上的警衔标志,就被拉下来了。
寇民警这下火了,就丢了手里的铁锤,转过身来,一把掏出枪,指着侯大才,说:好哇,你竟敢妨碍公务,殴打警察……
侯大才把胸脯一挺,说:有种的你就打死我,来呀,开枪吧!寇民警没有开枪,听了这话,把枪插进枪套里,掏出手铐,抓住侯大才的双手,十分利索地铐上了。
侯大才就被带走了。
侯大才当晚就被送到了县公安局。
但侯大才没有畏惧,他不相信自己是犯了法,他觉得公安局应该是讲理讲法的地方。
侯大才估计得一点也没错,公安局的同志真还既讲理又讲法,而且把理和法都对他讲得十分透彻。
公安局的同志问他:为什么妨碍公务?
侯大才说:因为我锁了教室门。
侯大才以为公安局的同志接下来会问他:为什么锁教室门?但他们没这样问,又接着问:知道是什么样的性质吗?
侯大才说:知道。
但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有些委屈地补充说:我修了学校,他们不给钱,我冤枉!
侯大才以为这句话要引起他们高度关注,但他们似乎漠不关心,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他们就对他讲理讲法了。他们说:把你抓进来,一点也不冤枉!乡上县上欠你的钱,属于民事方面的纠纷,你可以按照当初订的合同,依法起诉他们,法院该怎么判,就会怎么判。可你锁教室,使两百多学生无法上课,干扰了正常的教育教学秩序,这就违反了社会治安管理条例,加上妨碍公务,撕毁警察标志,性质就严重了,已经是犯罪行为了。民事纠纷和刑事犯罪是两回事,所以,你不能混为一谈,你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侯大才听这么一说,觉得真有些道理,就有些心服口服地说:是,我该对自己行为负责,只求政府宽大我,宽大我!
公安的同志说:念你是初犯,后果也不是十分严重,又情有可原,就判你十五天治安拘留,你服不服?
侯大才急忙说:我服,我服,我回去后,就向法院起诉,不锁教室门了。
于是,侯大才就被送到拘留所去了。
侯大才被送到拘留所的时候,那小屋子里已经先进去了一个人。这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浓眉大眼,一脸的络腮胡,很有些江湖豪气。他问侯大才:为什么进来的?
侯大才说:锁教室门。
那人又问:为什么锁教室门?
侯大才说:我修了学校,他们不给钱,我就把教室门锁了,想把事情闹大,让上面重视,警察来砸锁,我把警察肩上的牌牌给扯了。
那人说:我估计就是这样。
又问:多久?
侯大才说:十五天。
那人说:我也是十五天,不过我还有七天了。
侯大才就问他: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那人说:和你的情况差不多!
侯大才就十分惊讶地问:也是锁教室门?
那人说:那倒不是,我是挖公路!
侯大才说:挖公路,为什么挖公路?
那人说:也是修了公路拿不到钱,被逼急了,也想引起上面重视,就把我修的那段路,挖了一个大口子,他们就说我破坏交通,判了我十五天拘留。
侯大才说:原来是这样,他们一共欠你多少钱?
那人说工程款是三十多万元,都三年了,加上银行贷款利息,和向私人借的高利贷,将近四十万了!
侯大才听到这么大一笔数字,就说那么多呀,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说能怎么办?比如你的欠款,他们不给你,你能怎么办?
侯大才说我打算出去以后,就向法院起诉,和他们打官司。那人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说你老哥,真是傻冒到家了,你还嫌赔得不够呀,还想往里面贴钱呀?
侯大才不明白了,问为什么?
那人说打官司你肯定赢,可打完后怎么办?欠你钱的是什么人,是政府,政府要是还不给钱,那教室既不能查封也不能拍卖,你说怎么办?
侯大才一听,确实又是这个理由,谁能去查封教室,查封了,两百多个孩子怎么办,也许他们正是踩着了这点,才敢于如此赖账的。
那人见侯大才沉思的样子,又说是公安局的人给你出的主意吧?
侯大才说是!
那人说他们对我也这样说。从理论上说,他们是对的,欠账不给是民事纠纷,可是细一想,就没那么容易了。你想,我修的是公路,假如我去打官司,谁敢把那一截公路执行给我?
侯大才又前后思量了一遍,觉得这人说得千真万确,打官司只是白花钱,于是就又迷惑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人就指点迷津地说怎么办,我想透了,他们耍赖不给钱,我们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靠耍赖要钱!
侯大才说:我也耍了几次赖,可就是要不到钱!
那人说:那是耍得不够,我跟你老哥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我出去以后,就拖一根绳子,到交通局上吊去。要是他们还不给,我就到省里,到北京去上吊,我就不相信把钱要不回来!
侯大才听了,由衷地佩服说:老弟好胆量,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那人就很豪爽地说我姓何,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侯大才就抓住了那人的手,很感激地说那是,感谢何老弟的指教,要不然我和他们打官司,还要陷进去一次,赔了夫人折了兵,还不知怎么赔了的!
侯大才的十五天拘留期满后,回到家里,看见侯天才还没有去上学。侯大才就火了,从阶沿上的柴堆里,顺手拔了一根棍子,冲儿子说:你怎么还没有去上学,啊?
侯天才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把头低了下去,不回答父亲,但泪水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侯大才见儿子一副霜打的样子,冲过去,抓住儿子的衣服搡了几搡,更暴跳如雷地说:你说呀,为什么还不去上学,啊?
侯天才被侯大才逼急了,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鼓起勇气叫了出来:我拿什么去上学呀!
说着,侯天才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侯大才见儿子泪水涟涟的样子,知道儿子说的是学费,这事当然不能怪儿子,心就软了一些,松开了侯天才,说:你不会去跟老师和校长说,让他们稍微欠些日子吗?
又说:你嘴巴长起是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大人物的嘴巴长起是教育小人物的,我们小人物的嘴巴就是求大人物的!不想求人,你就去当大人物,你怎么不去当呀!
侯天才听了,还是不回答父亲的话,把头别在一边,只顾掉泪。
侯大才见了,又举起了手里的棍子,对侯天才说:去,今天就跟老子上学去!哪怕是去跟老师和校长磕头作揖,把脑壳磕破,把膝盖跪肿,也要进到学堂里去,不然,老子就打死你!
又说你爹就是没出息,才被人像猴子一样耍,你难道也想跟我一样,没出息,让人欺负呀!你爹妈还指望你做市长厅长,你连书都不去读了,还做个屁呀!
侯天才又闷了半天,终于进屋去提起一只挎包,犟着头走了。
侯大才看着儿子的背影,有些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就大声叮嘱说你跟老子好好读书,过几天我一定把钱给你送来,你听见没有?
侯天才像没听见,头也没回,走远了。
侯大才刚刚撵走了侯天才,乡信用社的王主任和张会计就来了。王主任对他说老侯,你的抵押贷款早已到期了,你看怎么办?
侯大才说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求你们能宽限几天。
张会计说不是我们不宽限,是制度不宽限,因为你还款曰期是去年年底,我们到今天才来催你,实际已经是宽限了。
王主任说月底前,县联社要来检查,如果检查到有过期贷款没收回,我们是要被扣分的,是要影响到年终奖金的!
侯大才说那没办法了,反正我今天没钱,乡上的钱不给我,县上的钱又被他们挪用了。等他们把钱给我了,我会立即来还。
张会计说:乡上该你的钱是一码事,你该我们的钱,又是一码事,打酒只问提壶人,我们当然只问你要!
王主任制止了张会计,想了一会,说:那好吧,我们就再宽限你几天,但最多不能超过月底,如果月底再不还,我们就只好履行合同,向法院起诉,然后拍卖你的房子。
侯大才听天由命地说:你们看着办吧。
王主任和张会计走了。
侯大才对贾桂芬说:我去县上告状,你好好把家看着!
贾桂芬听了,吃了一惊,说:告状,你告谁的状,告什么状?
侯大才说!我找丁县长,告狗日的阳胜的状,告他挪用我的工程款!我不信就没人管他了!
贾桂芬还是担心地说:这行吗?
侯大才说!把我逼到这一步了,不行也要行!说完,侯大才就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又说了一句!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我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不到钱,我不活这个人都行!
贾桂芬说:你才出来,胡子拉碴的,也不刮一下,别人还以为你是叫化子。
侯大才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不是叫化子?叫化子一天还要得到几个,我们这样久了,一分钱也没要到,还能和叫化子比吗?贾桂芬不吭声了。
侯大才就走了。
就来到县长们办公的地方。
县长们办公的地方,虽然也在县政府大院内,却是一幢单独的小楼,修得古色古香,外面是玻璃幕墙,里面是红木地板,装了许多吊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常常都是灯火辉煌。当然,这灯火辉煌白天黑夜含义是不同的。白天显示的是领导们日理万机,夜晚要么是秘书们忘了关灯,要么是里面有人在躲着搓麻将,耗公家的电。
县长们在这里办公,县长们的秘书当然也都在这个地方了。
侯大才对这个地方,同样不陌生,因为他收旧报纸也来过这里,不过,只是去过县长秘书们的办公室。县长们的办公室,特别是丁县长的办公室,他就不知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丁县长的办公室,反正在这幢小楼里,在那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地方,只要功夫深,就不愁找不着。
侯大才想对了,还没让他太花功夫,在他上楼的时候,就凑巧碰着了丁县长。丁县长胳膊窝里挟着一只黑色的大公文包,从楼上下来了。
侯大才一见,就不想失去机会,他上前一步,拦住了丁县长的去路。然后,侯大才鞠了一躬,说:丁县长,你好,我有事要对你说!
丁县长显得很吃惊,看着侯大才,半天才说:你,你说什么?
侯大才又说:我有事对你说!我修了学校拿不到钱,我要对你说!
那丁县长却说哪个是丁县长?我不是丁县长!
说完,丁县长就要往下走。
侯大才急忙张开双手,拦住了他,说:丁县长,你别忙走,你听我把话说完!
那人还是说:我不是丁县长,你认错人了!
侯大才以为丁县长要躲他,就上去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认错人,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你就是丁县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你的,你听我说,丁县长……
这时,很多人围了过来,连县长们的秘书也从办公室伸出了头,看着这儿发笑。
被侯大才抓住的丁县长更不耐烦了,用力挣脱了侯大才的手,说:我说不是丁县长,就不是嘛,你这人怎么这样怪!
又说:我也是来找丁县长办事的,你怎么不相信?
侯大才确实不相信,说。你怎么不是?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那人就急了,顺口就说出了一句赌咒发誓的话:哪个儿才是丁县长!
周围的人听了,就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侯大才就有些怀疑自己真的认错人了。
果然,旁边有人对被侯大才认做县长的人说了起来:段怀德,你他妈又当了一回县长!
被侯大才认作丁县长的人恼怒地说:真他妈活见鬼!
刚才那人又说:谁叫你爹妈给了你这样一副面孔,和丁县长一模一样呢!
侯大才这才彻底相信认错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让那人走了。
侯大才就继续往楼上走去,就到了县长秘书们办公的地方。那些秘书们都已经知道了侯大才是找丁县长的,对他就十分警惕,他刚走到楼梯口,就被县长们的秘书拦住了。有个秘书很礼貌地问他:侯老头,你找丁县长有什么事,丁县长也没有旧报纸卖!
侯大才说:我今天不收旧报纸,我找丁县长告状!那人就说:告状!告什么状?告状就到我们办公室来谈,丁县长不在家!
侯大才迟疑着,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另一个秘书就对侯大才说:这是我们办公室邹副主任,有什么事你就对他说,他会转告丁县长的。
侯大才听了,又迟疑地站了一会,就随他们一起去了。
到了县长秘书们的办公室,那个邹副主任叫侯大才坐下了,然后自己也坐在椅子上,开始公事公办地问了。
邹副主任手里握了一支圆珠笔,在手里搓着,一边搓,一边看着侯大才,说有什么状要告,告谁,说吧!
侯大才说告我们乡长阳胜,他欠我的工程款不给不说,还挪用县上给我的工程款!
邹副主任说告他拖欠和挪用你的工程款,是不是?好,你先不要着急,慢慢说,啊!
侯大才就把事情的经过,对邹副主任说了一遍。
邹副主任听了,沉吟了半晌,然后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回事!
又说这个老阳,怎么能这样呢!
说完这话,才对侯大才说我知道了,侯老头!你反映的情况,的确是个问题,我一定向丁县长汇报,你先回去吧!侯大才有些不放心,说我要等丁县长!
邹副主任说丁县长下乡去了,你等不着的!
又说丁县长事情很多,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见的!你想,如果全县一百多万人,有什么事都要找丁县长,他见得过来吗?真的,你先回去吧,我会给他汇报的!
侯大才想了想,觉得邹副主任说的也在理,又见人家这样热情,这样诚恳,没有架子,心里就很热乎和感动。于是,侯大才就站了起来,说好嘛,我听你的话,你可一定要对丁县长说呀!邹副主任说一定,一定,你放心!
侯大才就回去了。
侯大才回到家里,心仍然忽悠忽悠的,放不下来,怕邹副主任骗了他,怕丁县长不把邹副主任的汇报放在心上。第二天一早,他又赶到了县政府办公室。
邹副主任看见了他,对他说:侯老头,你怎么又来了?你的事丁县长亲自给阳乡长打了电话,让乡政府把你的工程款给你,你不要再来找丁县长了,回去找阳乡长拿钱吧!
侯大才说:真的?我不相信!
邹副主任说:你怎么不相信人呢?
侯大才说:我被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