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女儿扎起来……
还要继续往下扎的时候,侯天才猛地打开了门,对侯大才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吵什么呀,吵,你烦不烦?
侯大才的手就停在半空,僵住了。
儿子又说:有什么穷开心的嘛,开了年,我的学费怎么办?儿子那模样,也俨然成了又一个逼债人。
侯大才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侯天才又“乒”地一声关上了门。
侯大才对着儿子的门,目瞪口呆了一会,回过了神,心里才忿忿地说:狗杂种,没有学费钱,难道要你老子愁死?就是叫化子过年,也要乐一乐呢!
侯大才想是这么想,但他没敢再唱了,因为他知道年轻人心里比他还烦。
侯大才决定去找老婆聊天,就下楼来找贾桂芬,但找遍了所有的屋子,女人都不在,侯大才有些急了,去茅厕找,才发现女人正在那里,对着空空的猪圈和牛栏抹眼泪,身旁还有一只盛猪食的桶。侯大才知道女人这一生,就是伴随着猪牛度过的,现在猛然没有了,很是不习惯。正想喊她,女人猛一回头,看见了他,就急忙擦了擦眼泪,装作没事似的。侯大才就走过去,对贾桂芬开玩笑地说有了猪牛,你说忙不过来,现在没有了,让你享享清福,又不习惯了,什么命?
女人不吭声,默默地走了。
侯大才就觉得这年真的没趣,他想出去收旧报纸,转念一想,机关单位这时都放假了,又到哪儿收去?
幸好,侯大才的孤独和冷清,很快就被两个来拜年的小外孙,给打破了。
侯大才的两个姑娘都嫁得不远,每年在各自家里吃过团圆饭后,两个丫头就要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子,到父母这儿来玩。说来玩,其实就是让自己的孩子,来向外公讨压岁钱,这已经是习惯了。
果然这已经是习惯了,刚走进院子,两个小把戏就一齐向侯大才跑了过去,对侯大才说外公,外公,拜年哟!
侯大才一见两个外孙,就喜得合不拢嘴似的,一把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亲了这个亲那个,一边亲,一边说哦,我的外孙好乖,我的外孙好乖哟!
可小把戏乖了过后,就进人实质性的阶段了,一齐张开小手,对侯大才说外公,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侯大才一听,脸上的笑容又僵住了,可他马上就逗两个孩子说哦,我的外孙要压岁钱了,要多少呀?
小女儿的儿子小些,不懂事,想了一想,说十块!
大女儿的儿子比小女儿的儿子大两岁,懂事一些,也想了一想,说不,二十!
侯大才听了,说好,好,我就给,就给。不过,外公今年没有钱,我就在趴在地上,让我外孙骑马马,我在院子里爬一圈,就抵你们一块钱,怎么样?
小女儿的儿子一听,就立即拍着小手说好,好,外公让我骑马马,骑马马!
侯大才于是趴下身去,四肢着地,驮上小家伙,绕着院子爬了几圈,就把小家伙放了下来,然后对大女儿的儿子说:该你了,来吧!
但大女儿的儿子却站在一边,对侯大才说:不,我还是要钱!侯大才有些尴尬了,说:我外孙乖,外公今年没有钱,明年我一定给我外孙钱!
小家伙还是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
侯大才想了一想,又对小家伙说:要不,外公给你编一个蝈蝈笼子,等天气热了,抓一个大蝈蝈放在里面!
说着,就从阶沿上抓起几根竹蔑丝,动手编织起来。没一时,一个精致小巧的蝈蝈笼就编好了,侯大才把它递到大外孙手上,小家伙拿着看了看,突然把笼子往地上一扔,大声说:不,不,我不要蝈蝈笼,我要钱,要钱!
说着,小家伙竟然委屈地哭了起来。
大姑娘见状,过来拍了一下儿子,没想到小家伙顺势倒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大丫头见状,心疼父亲,从衣服里掏出了二十元钱,悄悄递给父亲,说:爸,你给他吧!
小家伙接了侯大才递过去的钱,这才不哭了。
但小女儿的儿子见了,也吵着要起钱来。小女儿家里的日子比大女儿紧,手里没有私房钱,就急了,只好使劲去哄儿子,但小家伙性格很倔,怎么哄也不肯停止哭泣。大女儿见了,又去哄儿子说:我的好宝贝,把钱给妈妈保管起来,别弄丢了,好不好?
小家伙想了一会儿,果然把手里的钱又给了母亲。
大女儿就又拿着那二十元,过来交给侯大才,说。爸,给他吧!
侯大才又把大女儿的二十元钱,给了二女儿的孩子。
两个女儿陪父母聊了一会儿天,又带着孩子走了。
女儿一走,贾桂芬突然蹲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侯大才知道贾桂芬为什么哭,心里也酸酸的。但他却说。大过年的,哭什么?有什么不得了的,不就是没给孩子压岁钱吗!
他像是非常想得通的样子。
年就这样过了。
总的来说,侯大才还是觉得不错,特别是年三十的晚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和往年一样,该红红火火的,照样红红火火,该普天同庆的,照样普天同庆,女星们该唱国泰民安的,照样唱国泰民安,男星们该搞笑的,照样搞笑。侯大才就想,幸好,他今年这种落寞和酸楚的心境,并没有影响到中央电视台的编导,如果影响到他们,全国人民看不到红红火火,那他就成十三亿人民的罪人了。
过了年后,侯大才就去乡上找阳乡长,可一连去了很多次,都没有见到阳乡长。正月十三,乡上召开村组干部会,传达县上关于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建设山羊饲养基地的文件。侯大才这天去,就见着阳乡长了。阳乡长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和一些来得早的村组干部讲荤段子。侯大才就站在人群外面,阳乡长讲得正起劲,所以,没发觉侯大才也成了他段子的听众。
阳乡长的荤段子是这样的:
有一个嫖客到妓院去寻欢,他们办完事后,妓女对嫖客说,我们都做了一场露水夫妻,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们以后好联络。嫖客就说,我叫韩柳凤。妓女说:这名字好听,但却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怎么就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呢?嫖客说:因为我出生的晚上,我爹梦见一只凤凰停在了门外一棵柳树上,所以我爹就用梦中的情境,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
侯大才听到这里,就打断了阳乡长的讲述,大声地问了起来:阳乡长,如果那嫖客的爹梦见一只鸟落到羊卵子上,你说他该叫什么呢?
侯大才过了一个伤心的年,心也伤透了。他不打算再向阳乡长低三下四了!他想,是乡政府欠他的钱,又不是他欠乡政府的钱,凭什么要向阳乡长低三下四?俗话说,吃屎的还能把屙屎的欺负了不成?
所以,他上来一说话,就充满了火药味。
阳乡长这才看见侯大才,脸就青了,他还没说话,侯大才就又说了:是不是就该叫羊肾阳胜了?
村组干部一听,就有些忍不住地把头掉在一边,笑了。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阳乡长被一个村民挖苦,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又觉得欠着侯大才,有些对不起别人。所以,尽管心里很气,但拿侯大才没法,只好咬着牙说:侯大才,你挖苦我,是不是?好,就算我怕你,惹不起我躲得起,行了吧!
说完,阳乡长转身就想离开院子。
侯大才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阳乡长,笑着说嗨,乡长大人别生气,大过年的,我和你开个玩笑!
接着又连声说恭喜乡长,恭喜乡长,好事呢,天大的好事呢!
阳乡长就不好意思生气和离开了。
半晌,他才看着侯大才,狐疑地问:你侯大才花花肠子多,又是什么好事?
侯大才两眼不停地在阳乡长身上瞅着,瞅了一阵,才突然石破天惊地惊呼了一句,说:你活过来了,阳乡长!
众人一听这话,又都“噗哧”一声笑了。
阳乡长还一时没回过神来,说:什么活过来了?
侯大才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们的好乡长,人民的好公仆阳乡长死了,我就那个哭啊,哭啊,哭得……啊,我就这样哭……
说着,侯大才突然松开了阳乡长,双手往头上一举,就长一声、短一声,哭丧似的哭了起来。一边呼天抢地,一边叫着:我的好乡长,你怎么就死了呢一,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呢?你可是我们的好乡长哦,呜呜……
院子里的村组干部一听,就知道侯大才是故意的,有人就上去制止,对侯大才说:像什么话,啊,正月忌头,腊月忌尾,这元宵都没有过,你是什么意思,啊?
侯大才停止了哭声,对那人恨了一眼,说:我哭我的好乡长,难道错了?
又问:难道你们不认为我们阳乡长是人民的公仆,是好乡长吗?不好,你们就说出来,他哪点不好?
那些人就有些不好说什么了。
侯大才又转过身去,又撕肝裂肺般地哭了起来,说:我的好乡长,你活、活过来、就好了,你前世积了德,这辈子还要积、积德,啊啊……
阳乡长在那儿吹胡子瞪眼,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却束手无策。
正在这时,倪支书来了,倪支书看见侯大才在乡政府大院闹,就走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
旁边的人就对倪支书说了是怎么回事。
倪支书正要过去拉侯大才,阳乡长突然像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对倪支书说:老倪,你们村历年来一共还欠乡政府多少钱呀?倪支书不知阳乡长问这话的意思,想了一想就说:好像还该七八万吧!
阳乡长就说那好,侯大才修学校的工程款,就由你们村上付了,抵欠乡上的钱!
倪支书听了这话,有些犹豫,说这……
阳乡长立即吼道什么这也那的,你还讲不讲政治,像这样三天两头来乡政府闹,像话吗?
倪支书明白了,说:那好吧!
说着,就去拉侯大才,说老侯,你都听见了吧,乡上欠你的工程款,就由我们村上来付,你回去,我们一定要为你解决!
侯大才就不哭了,盯着倪支书问怎么解决?
倪支书说村上欠乡上的钱,当然都在农户手里哟,怎么解决,到农户家里去收呗!
说完,想了一想,又说要么这样,我知道你急需钱用,我给你一些欠款的人家,你自己先去收一点,解决燃眉之急。
侯大才也确实需要解决燃眉之急,想了一想,就说那好吧,你先把欠款人家的名单给我吧。
倪支书说你跟我到办公室里来吧。
侯大才就随倪支书一起,到了乡政府办公室。
倪支书就掏出了一份名单,对侯大才说就是这些人,你尽管去收!
侯大才一看上面的姓名,顿时就傻眼了。原来这些人,不是早几年就举家到了广州海南打工,就是全家迁到了城里,家里人毛也没有一个了。
侯大才就把倪支书递过来的名单,气愤地往地上一扔,说:你明知道他们的钱收不回来,还让我去收,这是故意作弄我!
倪支书说:有什么法,欠款的就是他们,阳乡长叫我们拿欠账抵你的工程款,我们不拿这些名单给你,拿什么给你!
侯大才不说什么,扔下倪支书,又径直来到了乡政府大院里,这时,阳乡长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侯大才见阳乡长不在那里了,就在院子里扭起了秧歌,那脚一左一后,一左一右,身子一扭一扭,十分到位。众人见了,就冋:侯大才,你这是干什么?
侯大才说:扯场子!
众人又问:扯什么场子?
侯大才说:等会就明白了。
说着,侯大才就不扭了,站正了,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对竹板,“劈劈啪啪”地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就抑扬顿挫地唱:
竹板一打扯场子,
老少爷们都听下子。
今打竹板为啥子?
骂我那忘恩负义的龟儿子!
正月划篾打索子,
二月平田挑沙子。
三月殡苕栽芋子,
四月急急收麦子。
五月收水栽秧子……
正要唱六月,忽然背后一只大手把他肩膀一扳,这六月就被侯大才咽回肚子里去了。
侯大才回头一看,原来是派出所两位民警。侯大才也认识他们,年轻的叫寇刚,年老的叫曹家华。寇民警把他推了两下,说:
走……
侯大才急忙说:走哪去呀?
寇民警说:走哪去,到了就知道了!
侯大才说:我又没犯法!
寇民警又用力推了一下,说:走,啰嗦什么!
侯大才把屁股用力往后翘,说我没犯法,我不走!
曹民警见了,拍了一下寇民警,才对侯大才说知道你没犯法,但乡上今天开村组干部会,你老在这里闹,也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到我们那儿去,把情况对我们说说,说不定我们还能做些协调工作,是不是?
侯大才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就说去就去,我一没偷,二没抢,怕什么!
就和他们一起去了。
可是,到了派出所,他们并没有让侯大才说什么,只把他往一间小屋子里一推,关上门,就走了。
侯大才就在里面喊了起来,年轻的寇民警听了,有些不耐烦,说:你再叫,我把你铐起来!
年老的曹民警制止了年轻人,说让他叫吧,叫累了他就不会再叫了。
果然,侯大才叫了一会,累了,就不叫了,靠着墙乖乖地坐了下来。
到吃中午饭的时候,门才开了,随同曹民警进来的,还有亲家李光荣。
侯大才出来一看,会早散了,乡政府的院内空无一人,阳乡长更不知到哪里去了。
李光荣陪着侯大才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侯大才说:亲家,你怎么这样嘛!
侯大才说:我不这样,还能怎样?
又说如果开学前还拿不到钱,我就只好锁教室门了!
李光荣觉得很对不起亲家,说:都怪我,当初劝亲家承包,哪知道会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他们叫我来劝劝你,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劝你!
侯大才说亲家不要这样说,有钱难买早知道,当初你也是为我好!再说,县上的钱不是没下来,是兑现了的,被他们挪用了!又说没什么好劝的,拿钱是最好的办法,不拿钱,任何人也把我劝不过来!
李光荣说亲家,该忍的时候,就忍一忍吧!谁叫我们是小人物呢?再说,他们叫我来劝你,说明他们还是有几分怕你!
侯大才说怕我就要把钱给我,不给我钱,怕我就是假的!又说小人物又怎么了?小人物如果不起来斗争,就更要吃亏了!反正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眼看侯天才就要开学了,我还没有一分钱,就只有和他们斗这一条路了!
李光荣说那好吧,亲家就和他们去斗吧!
侯大才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打好了主意,开学时一定要去锁教室门:他觉得,只要锁了门,孩子们没地方上课,自然就会引起上面重视,上面重视了,他的工程款才能得到解决。
几天后,学校就开学了,侯大才果然买了几把大铁锁,去把几间教室门全锁了,而且持了一根木棒,亲自坐在一间教室门前,守门将军一般。
一锁门,两百多个学生就成了一群没关栏的野马,到处乱跳乱跑。教师慌了,家长也慌了,第一天,老师们还以为侯大才只是斗一时之气,还没怎么着急,只是对侯大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把教室门开了。老师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对侯大才,似乎并不怎么奏效,不管他们怎么说,侯大才只是铁起一张脸,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第二天,老师们去一看,侯大才又早早地在那里守着了,几把大铁锁闪着冷冷的青光。老师觉得事情严重了,就报告了中心校的杜校长。杜校长一听,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就报告了县教育局和县政府办公室。
没一会,县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就打到了乡政府,责成阳乡长立即采取措施,让包工头打开教室门,使孩子们能够正常上课。阳乡长接到电话以后,就把倪支书找去,让他去动员侯大才开门。如果不开,就把锁砸了。
倪支书领受了任务以后,果然就去动员侯大才,但侯大才铁了心,说:只要拿钱我就开门,其他好听的话,你就别跟我说了!倪支书没法,就执行阳乡长的第二点指示,亲自拿了一把铁锤去砸锁。侯大才一见,就立即握了木棒,对倪支书横眉冷对,说:你敢,你要砸了我的锁,我就问你要钱,我一家老少就到你家来吃,来睡!
又说:你要敢动手砸,我就和你拼了!
倪支书就退缩了,说:你这是犯法的!
侯大才说:砍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省得烦心!
倪支书没法,只好去乡上向阳乡长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