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才听了,狠了狠心,把那份判决书接了过来,说那我就去试试吧!
侯大才拿着那张判决书,来到乡中心小学,又对亲家李光荣说了要款的事,并把那张判决书给李光荣看了。李光荣看了,就对侯大才叫了起来亲家,你要他这个东西干什么,这不明明是诓你的吗?法院都要不回来,你去要得回来?
侯大才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
李光荣说:这事我听说过了,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化工厂向我们乡政府的农村合作基金会借了四万多元钱,化工厂效益不好,就迟迟没有归还。后来全国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乡上就把化工厂告了上了法庭。法庭判决化工厂还钱,连本带息共计五万元。化工厂还是没还,乡政府就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可对方账户上根本没有钱,已经严重资不抵债了,除了几间破厂房,什么都没有了,你执行什么?现在,化工厂早已破产了,你到哪里去收这五万元钱呀?
侯大才听了,才恍然大悟,说:狗日的这是耍我呢!
说着,侯大才又回到乡政府,把那张判决书往阳乡长面前重重地一扔,说:阳乡长,这钱要收你们去收,我不收了!
阳乡长说:怎么,你不收了?你不收了我可没钱给你了,啊!侯大才说:乡上的教育集资,不是向农民收了的吗?那钱到哪里去了?
阳乡长说:是的,乡上是下了文件,收教育集资,可根本就没有收起来。即使收了一部分,为了保稳定,也给干部发工资了!怎么,还得给你公布账吗?
侯大才红着脸说:你这是故意不想给我的钱!
阳乡长一点也没有动怒,显得涵养很好地说:你生什么气呀,老侯?反正你现在是黄世仁,我是杨百劳了,我账多不愁,虱多不痒,你怎么说都行!
侯大才也只有咬牙根的份儿了。
过了一会,侯大才忿忿地退出来,到学校对亲家诉说心里的苦恼。李光荣听了侯大才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就捧了头说:亲家,我们错了,我们当初都错了!
侯大才说:我们错在哪儿了?
李光荣说!错在当初人家向你索要好处费,你没有给,现在人家就卡你了!
侯大才想了一想,说:是呀,是这样的呀,早知现在这个样子,当初就是给这杂种万儿八千的,也值得呀!
侯大才说这话时,显得非常懊悔,又说:可现在该怎么办呀?李光荣说!现在还有一点希望,那就是亲家赶快去县上,催他们把那十万元钱划下来。领到了县上那钱后,再给他些好处,他就不会为难你了!
侯大才一想,觉得只有这样,因为他现在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即使要给好处,也只有县上的钱到了手才行。于是就说:好,我马上就去县上!
侯大才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县上去了。
他硬着头皮,又来到了黄局长的办公室里。黄局长见了他,显得有些诧异,说!老侯,你怎么又来了?工程款不是已经给你划出来了吗!
侯大才一惊,说:划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划到哪里去了?黄局长说:当然是划到乡财政所了!
又说:财政是垂直领导,财政局划钱,只能划到乡财政所!他们难道没通知你去领?
侯大才说:我领了又不会来问你了!你要不说,我连一点信都不知道!
黄局长说:我问过财政局,他们说划出来都有半个月了,你回去找阳乡长吧!
侯大才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谢过了黄局长,又往乡上赶去了。
侯大才于是又来到了阳乡长办公室。
侯大才对阳乡长说:县上的工程款下来了!
阳乡长在侯大才脸上大约盯了两分钟,才说:是的,下来了!侯大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阳乡长说:钱被我们挪用了!
侯大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大声问了一句:什么?阳乡长却没事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的,那钱我们挪来发了干部工资。
侯大才恼了,两眼紧紧盯着阳乡长,脸上的肌肉战抖着,半天,才猛地喊了起来,说:你们为什么挪用我的钱?
又说:那钱可是专款专用的!
阳乡长说!乡上怎么能做到专款专用?你出去问问,哪个乡不是拆东墙,补西墙?
又说:要是乡上的钱能做到专款专用,我这个乡长又好当了哟!
侯大才还是怒发冲冠,拳头在桌子上擂了一下,说!我不管那么多,那是我的钱,你今天得给我拿出来!
阳乡长又盯着侯大才看了一阵,见侯大才的眼睛红着,头上的青筋暴着,鼻孔的粗气喘着,就愣了一阵,然后还是觉得自己气短,就走了过来,拍了拍侯大才的肩,说:老侯,你别生气,坐下来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侯大才还是站着没动。
阳乡长又端了茶杯,递到侯大才面前,说!老侯,先喝口水,喝口水,啊!
侯大才没喝水,但屁股一歪,在椅子上坐下了。
阳乡长才说!老侯,我知道我们不该挪你的钱,可我们真是没法呀!都过年了,乡上几十口子干部,都盼着拿点钱回家,不然不好向老婆孩子交待,是不是?我当时想,几十个人的事,毕竟比你一个人的事大些,所以就挪用了。
侯大才说那我怎么办?他们要过年,我就不过年了?我即使不过年,那些给我做工的工人,也让人家过不起年?
阳乡长说好说,好说,你先给他们做点安慰工作,等过了年,我们就筹集资金,给你兑现工程款!兑现了你的工程款,也就兑现了他们的工钱,是不是?
侯大才没吭声,在心里激烈地争斗着。他想和阳乡长彻底撕破脸皮,又怕阳乡长恼了,在工程款上做他的手脚。想了半天,才对阳乡长说:你好歹给我兑现一些,把这个春节过过去,行吗?侯大才说得很可怜。
阳乡长也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老侯,乡政府真的是盐干米尽,没有一分钱了。
阳乡长也说得很可怜。
但阳乡长接着安慰侯大才的话,就说得很有希望了。他说:你放心,老侯,反正要给你兑现的,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大后年!
侯大才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他才感到那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古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侯大才只好走出乡政府大院,回家去了。
一路走来,侯大才感到这年味真的越来越浓了。
沿途,他看见好多人家都在宰杀年猪,院子边上刨一个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灶里烈火熊熊,锅里开水翻腾,要么这肥猪正在开水锅里烫着,要么已经开膛剖肚,被挂在屋檐的挑枋上,厚厚的肥膘显示着主人这年的富足。有小孩已经迫不及待地玩起一种叫“思炮”的小鞭炮,将那小小的鞭炮往地下用力一思,就爆出一院子的欢乐。也有性急的人家,在屋檐下挂起了大红灯笼,把屋里屋外都照得红红火火的。
侯大才却高兴不起来。
侯大才还是拣小路往回走,一路上像霜打蔫的茄子,聋拉着头,做了贼一般。
走到屋后,正准备沿着院墙的便道绕到前面去,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显得很气愤。侯大才不用猜,就知道又是那些木工、石工、砖工们要债来了。
侯大才的双脚就挪不动步了。
他知道,他这时回去不得,回去了,准会被这些要账的工人们缠住。他不是要赖账,而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钱。
侯大才就在屋子后面蹲了下来。
侯大才蹲下来后,把手又怕冷似的抱在胸前,把脑袋埋在双腿间,那模样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煞是可怜。
侯大才确实觉得自己很可怜,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学过样板戏《白毛女》中的唱段,其中杨白劳有几句唱词,就好像是给自己写的。这时,他才设身处地地感觉到了旧社会杨白劳的苦大仇深,杨白劳的可怜,以及喜儿起来闹革命的必要性。
无奈中,侯大才就盼着那些工人早点离去,虽然眼下很闲,但他不相信这些工人家里就没有活儿,比如打扫打扫清洁卫生迎接过年什么的。但这些工人的耐心比侯大才还要好,天都快黑了,还聚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侯大才不想让人看见,可偏偏被人发现了。
看见他的是一个外号叫“大炮”的人,他从山上赶牛回家,看见侯大才屋后鬼鬼祟祟地蹲着一个人,还以为是贼,就放炮似地大声喊了起来:哪个?
侯大才一惊,抬起了头,“大炮”一看是侯大才,就觉得很奇怪了,又粗喉大嗓地问:侯大才,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婆把你赶了出来?
侯大才瞪了“大炮”一眼,不满地说:你回家就回家嘛,管闲事干什么?
“大炮”愣住了,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大炮”不明白,但院子里的工人明白了一听见“大炮”在屋后喊侯大才,就像水一样,“哗啦啦”奔到屋后,就果然看见了侯大才。
众人就一齐气愤填膺地叫了起来:好哇,侯大才,你狗曰的原来躲在这里,害得我们等了你一个下午!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人,挥着手,上前抓住了侯大才的衣领。
“大炮”现在明白了,就有些后悔自己的造次,见那些工人要打侯大才的样子,就丢了牛绳,上去拉开了。
那些工人还是气咻咻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怎么说?
侯大才就急忙向那些人赔着笑脸,说:请大家放心,我一定把钱给你们!
一个工人说:我们不听你这些话了,今天把话说明白,不给钱,我们就到屋里拿东西抵押!
其他的人听了,也跟着喊了起来,说:对,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听了,走,拿东西抵押!
说着,工人们就把侯大才往院子里拽。
侯大才死死抓住了一棵树,对工人们哀求地说。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要是我还不给钱,你们再抄我家,我绝不阻拦你们,行不行?
“大炮”也劝,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何必把事情做绝了?他说再给他几天时间,大家就等等嘛!
工人们这才不拽侯大才了,说:再给几天时间,就过年了,你还想骗我们,是不是?
侯大才又急忙对工人们打躬作揖,说:不会了,不会了,这次真的不会了!
工人们就紧接着问:那你说,再等几天?
侯大才想了一想,说:三天吧,三天以后,我侯大才不把钱给你们,就是乌龟王八蛋!
工人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说:好嘛,我们就再相信你一次吧,要是三天后不给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完,工人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侯大才又去乡上讨工程款了。
阳乡长又在椅子上看报纸,还看得很认真的样子。
侯大才不等阳乡长放下报纸,先笑着朝阳乡长鞠了一躬,说:你好,阳乡长:
阳乡长瞥了侯大才一眼,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逗乐了,就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着侯大才,说:又来了?我昨天不是已经把话都给你说清楚了吗?乡上没钱……
侯大才没等阳乡长话完,就笑嘻嘻地把话题岔开了,说:祝贺阳乡长!
阳乡长问:祝贺什么?
侯大才说:祝阳乡长进步了!
阳乡长眨了眨眼睛:进步个尿!
侯大才说:阳乡长看的是总书记的讲话,学了总书记的讲话,还能不进步?
阳乡长听了这话,放下了报纸,说:侯大才,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跟你说,乡上没钱就是没钱,真的没钱!你今天就是把我打一顿,我也给你变不出钱来,你要原谅我!
侯大才听了阳乡长这话,心里想:我原谅你,可给我做工的工人不原谅我!我没办法了,豁出来了!
侯大才心里这样想,脸上假装出来的笑容就没有了,也就沉了脸对阳乡长说:你今天不给钱,我就不走了,反正我回去也没法活了!
说着,侯大才一转身,就在阳乡长办公室里的皮沙发上,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
阳乡长见了,说:你愿躺就躺,反正钱我们已经挪用了,没办法了,你怎么着都行!
又说:但你不能干扰我的正常工作,干扰了我的正常工作,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
侯大才说:你愿拖就拖,反正我已经是一条赖皮狗了!阳乡长看见侯大才鞋也没脱,就在沙发上四脚朝天躺着的样子,也就有些生气了,说:我好话给你说了几大箩筐,你还这样不近情理,你以为我真的怕你了,是不是?你要不起来,我真的叫人把你拖出去了!
侯大才说:你拖了我就没有长腿?
阳乡长就赌气地说:那我们就试试!
侯大才说:试试就试试!
阳乡长真的打电话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进来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侯大才认识都是乡上的干部。这几个人没容侯大才分说,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外面拖去。
侯大才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反抗无益,就干脆闭了眼,屁股擦地,真成了一条死狗般让他们拖去。
这些人把侯大才拖到街上,往地上一扔,同时围着他又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这才离开了。
这些人一走,侯大才马上爬了起来,又朝阳乡长办公室跑了过去。
但阳乡长办公室的铁门已经紧闭。
侯大才知道阳乡长已经躲了起来,没法,就在院子里大骂了起来。
他说:土匪,阳胜是土匪,欠我的钱不拿,乡政府成土匪窝了!阳胜是土匪,乡政府是土匪窝!
可是,任他怎么骂,就是没有人出来制止他,好像侯大才赠给他们的这个名称,是荣誉称号一样。
侯大才骂了一阵,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然后就不辞而别,回家了。
回到家里,贾桂芬对侯大才说:刚才二姑娘来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杀年猪,他们好过来帮忙。
侯大才一听,就对女人怒气冲冲地说杀个尿:
贾桂芬愣住了,半天才说:你是怎么的了,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
侯大才这才说:不杀了,卖!
贾桂芬说:什么,卖,卖了你不想过年了?
侯大才说:不杀年猪就不过年了?杨白劳没有肥猪可杀,不是照样过年!
又说:不但肥猪要卖,那头架子猪也要卖,牛也要卖,卖了还账!
贾桂芬一听,马上叫了起来,说:你老糊涂了,那牛肚子里正怀着小牛,还等两个月就要下了。
侯大才说:怀着小牛也要卖!
贾桂芬说:你还有什么可卖的了?
侯大才说:你要是年轻些,连你也一起卖了!
贾桂芬就吵了起来,说:卖呀,你卖呀!
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又说当初你七算八算,要发财,结果发你妈的什么财?
又说还说带老娘出去旅游,把牛卖了,你这个老东西去拖呀!
侯大才被贾桂芬骂烦了,就一下跳起来,猛地一拍桌子,说你骂,你骂,你再骂,老子一根绳子就往屋梁挂,看你怎么办?又说反正我也活得不耐烦了,人死账清,你也好清静!老婆听了这话,才不哭了,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侯大才一会,然后抹着眼泪走开了。
侯大才就把准备过年的肥猪和圈里那头百多斤的架子猪,以及栏里那头怀崽的母牛,一齐卖了,凑了将近四千元钱,在农历腊月二十六这天,兑现了工人们的部分工资。
兑现了工人的一部分工钱,工人在过年时不再来逼债了,尽管这个春节过得比哪年都清贫,但侯大才还是不改其乐。年三十的团圆饭,还是有酒有肉,肉是大女儿送过来的,酒是二女儿提来的。李光荣见亲家手里紧得连买一副对联的钱也没有,就贪污了公家几张红纸,给侯大才写了几副对联,又把学校去年挂过的红灯笼,洗了一遍,一并送给了侯大才。所以,侯大才家的年,从表面上看,似乎并不比别人缺什么。侯大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吃团圆饭的时候,他对贾桂芬和侯天才说:发财人过年,穷人照样过年,只要自己不出去说,哪个晓得你吃的什么?
但话是这么说,可总还是觉得少了什么,不但在吃饭时,贾桂芬不言不语,连侯天才也只顾埋头扒饭,一副没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放下碗,侯天才就跑进自己的屋子,“乒”地一声关了门。
侯大才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儿子毕竟大了,懂事了。大过年的,他想让儿子高兴高兴,但一时又想不起怎样才能让儿子高兴,就想起了过去唱的《白毛女》中杨白劳过年躲债回家那段唱词,觉得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于是就借着几分酒劲儿,找了一截带子在手里捏着,在堂屋里学着杨白劳的动作,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人家的女儿有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