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猫的尾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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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点差一刻,路家松打电话说可以出去喝点饮料。

“去吃烧烤吧,有点饿。”她说。

南门外有一家烧烤摊,经营者是一对父子。父亲负责烤串,儿子收钱和递送啤酒,生意忙的时候媳妇也来,主要是穿穿签子。

“来三串鸡翅,十个肉串还有两串青椒。”她来吃过几回,不用劳烦拿菜单,就可以直接报菜名。路家松借着昏黄的电灯研究了一下菜单,加了几串羊肉和一碟毛豆。

晚风有点发凉,夜星明亮。星星下面是乱七八糟的电线和破烂不堪小趴趴房。老板拿着电吹风不停地撩拨炭火,小火星子到处飞溅。她分明看见好几只火星子飞进他眼睛里,可他不仅没有躲闪,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的手很黑,指甲缝儿里都是黑的;眼珠子是鹅黄色,很浑浊。没生意的时候他便支一个小马扎穿签子,饭客付钱也接着,依旧用那双黑乎乎油腻腻的手。苏新荷对吃饭的场所并不讲究,但总寄希望于卫生能差强人意。看来这回连干净卫生也不能允许——高温能够杀菌——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老板,来三瓶冰啤酒,冰的。”她对着那边说。他没听见。今天生意不错,沿着这条窄窄的小街歪歪扭扭的摆了四五桌,一直排到那边的理发店门口。吃饭的人都在嬉笑说闹,行人在这条灰暗的小巷中挤来挤去,不时有汽车歪歪斜斜地穿堂而过,扬起不少飞尘。

见街上太吵闹,路家松重述了一遍。这回算是听见了,啤酒,塑料杯子和两双一次性筷子摆齐了。

“你声音太小,”他说,“以前在报社上班的时候,出去下馆子我专门负责招呼服务员,一声,保管听见,比这大得多的场子都能听见。”他比划了一下,她脑子里浮现出村头摆喜宴的电影镜头——那确实有点了不起。“而且我不像你似的扯着嗓子喊,我用丹田发声,自己不累,别人还能听见。”

“切,”苏新荷撇了撇嘴,将两只空杯子分别满上,“嗓门大什么时候成优点了。那你爱去练歌房吗?”

“上学的时候爱去,但是没什么钱。上班之后也去,不过一般是为了陪领导。”

“嗓子好都是天生的。你爸唱歌好听吗?”

“年轻的时候可能还行,现在气息有点跟不上。我妹唱的比较好。”他笑笑,“她就是不爱学习,一让她出去玩就找不着北。哪像我们的书记同志,长得好,学得又好。是不是?”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听得出他的玩笑。“说真的,”她说,“我不是觉得谁都应该喜欢我,可是小川让我纳闷极了——上课坐我旁边我也没意见,那也不是专给我一个人预留的桌子。可是他也不能长在座位上一下午什么话也不说啊,我俩没仇啊。要说吃个饭这事我刚开始也挺高兴的,但是天天跟他吃饭我也受不了,上回我俩去吃烤肉,好几盘牛羊肉我自己一个人烤好的,他那么瘦,饭量惊人!打烊了我都没吃饱呢。”

他边听着边喝酒,一个劲地笑。

“他平日里就是这样吗?”

苏新荷说的这些,他是相信的。这小兄弟在宿舍就不爱说话,你问一句,他搭一句。高兴的时候主动过来攀谈,不高兴的时候眉毛能吊一整天。他可以给任何人面子,刚认识的人也能把他叫出来喝酒;他也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导师亲自请他都不肯。他能够在活泼和静寂间随意转换。

“他就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路家松说,“刚开学的时候选导师要填张表,我们都写得规规矩矩,只有他趴在那写了两个字。”

“什么字?”她不知道这段历史。

“随缘。”路家松故意说得很沉静,沉静中还带着阴阳怪气,“所以我们都叫他‘随缘大师’。”

“随缘大师?”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乐了。

“他约你,专盯着你坐,自然是觉得你好。很多事情男生之间是不会说的,除非他亲口告诉我。他找我要过意见,我告诉他打动你是件很勉强的事,看看前两位就知道。至于他怎么就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就没再说什么了。”

她点了点头,“可是他之前追求过一个圆脸的姑娘,就住在我们隔壁寝室。”

“人家没有答应。”

“因此就又冲着我来么?”她剥着毛豆,咽了一大口酒,笑得有些无奈,“你们都说我眼光高,可是平心而论凡宁姐比我的眼光高多了。我从没要求找一个学历、模样、家庭都好的圆满的人,只觉得那人应该真诚地待我。林正乾不懂爱情,孙长卿看上的多了去了,随缘大师只是想碰碰运气。我是便宜还是怎么着?”

“书记同志莫怪,”他安慰道,为她添了点酒,“他们都是恋爱经验不足。”

“话又说回来,他们真认真起来,我也领受不了。随缘大师我是真的担心,他心气高,脸皮薄,我不愿像林正乾那样当面锣对面鼓地伤了和气。”

“没事,如果他再问我意见,我什么都不说了。他约你呢,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别太顾虑。”

“行,”她嘿嘿一笑。路家松发现她笑的时候像极了晒暖的猫,长长的睫毛微翘着,只留两道小缝儿,轻巧中带点迷糊。“不如你讲点有意思的吧,笑话啊,过去的见闻啊,都行。”

“我听过的都记不住了,”他努力地回忆着,有一个我高中时候听的笑话,你听好啊,“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女子独自去上茅房。临了惊觉没带手纸,正在这时有人从门缝儿里递过来一沓……”

“那女的喜出望外,忙问来者何人,那人低声道:雷锋……”她笑得前仰后合,“我小学就听过啦,叔叔!”

“我高中你上小学,可不是嘛。”他也一同笑了。

苏新荷时而随大家称他松叔,时而只是称呼他叔叔。她的声音并不清脆,有点慵懒,因而不像在撒娇。灯泡的金丝有些刺眼,她喊他挺直腰背帮她挡住。她指挥着他朝右歪一点,再歪一点,直到他的宽阔的脊背能遮住全部的金黄色,像是黑云遮住了月亮。她埋头缩在小小的灰影间细嚼慢咽,仿佛一只摸黑吃草的小羊。

他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她就开心地笑,没意思的地方,她也无缘无故地发笑。他们认识了很久,却是头一回单独聊天,旁人都说她像玻璃罩里的小姐,自傲又娇贵。他没料到她这样容易相处,笑起来那么天真,吃相又是格外地粗枝大叶。

苏新荷当真像是认领了一位亲人。她再也不找别人要主意了,只找路家松要主意;她再也不愿单独坐着,他坐在哪里她跟到哪里。有人开玩笑,她也不在意;别人说闲话,她从不往心窝里去。

他们渐渐地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