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当天深夜,萧颂跳上了北京西站一趟南下的火车。
四位数车次的慢车一路晃晃悠悠往南,几乎逢站就停。往往刚开出半个小时,就在华北平原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上五六分钟。萧颂一夜没睡,脑袋却清醒得像块石头,一路瞪着眼睛看着漆黑如镜的窗外。
天亮的时候,火车停靠邯郸,下车的人很多。萧颂看着空了大半的车厢,临时决定下车。他随着出站的人群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随便坐上一趟公交车。窗外是和邯郸这个古意的名字毫无关系的贫乏街景。他在一家麦当劳前面下车,胡乱吃了几口汉堡,抱着登山包顺势靠着座位睡觉。醒来后,开始背着包四处逛,天黑时找了家三十元一宿的小旅馆,躺下就睡,醒来又继续走。
萧颂就这样沿着铁路一个一个城市往南游荡。从邯郸到郑州,从南阳到襄阳。在哪个城市,看什么景色,遇到什么人,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只是跟随自己的双脚茫然往前走。到了一个城市就坐上公交车,饿了就走进第一眼看到的餐厅,累了就在十分钟内找一家最便宜的旅馆,躺下就睡,几乎什么都没想。让他意外的是,在这些肮脏的小旅馆里,他睡得前所未有地踏实。离开北京一个月后,他开始有种错觉,仿佛以前在北京的生活只是短暂的旅行,而现在的旅行才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他一直没有刮胡子。刚开始是懒得刮。后来觉得不刮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在乎。有一天在旅馆镜子里看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陌生人,他差点认不出自己,忽然觉得留着胡子挺好,决定就此留着。
一个人茫然走在陌生的街头,痛苦似乎逐渐变得迟钝。在郑州半夜醒来时,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北京。走到襄阳,他已经能够一个梦都不做,只管睡得昏天黑地。清晨醒来想起宣宜,似乎也没那么心痛了。
离开襄阳时,他厌倦了火车,开始沿着207国道徒步往南。每天心无旁骛地走,天黑就支起帐篷睡觉,天亮醒来继续走。唯一的烦恼是,随着夏季来临,天亮得越来越早,他常常被迫睡眼朦胧地起床收帐篷。偶尔也会被当地的村民当作可疑者盘问,几次被带到当地派出所,但他浑然不以为意。
一天,他觉得再也走不动,就坐在路边拦车。从傍晚等到深夜,终于拦下一辆大型集装箱卡车。司机是一个带棒球帽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满脸胡茬,比萧颂好不了多少。
“你会唱歌吗?”他探头出来,问道。
提问出乎萧颂意料,他愣了几秒,赶紧摇头。
“那你喜欢听歌吗?”
萧颂点头。棒球帽司机一歪下巴,示意他上车。
车一上路,音响同时打开,从劣质喇叭里飘出的伴奏震耳欲聋。棒球帽司机一边微眯眼睛、随着伴奏唱歌,一边踩离合器、加油换挡。令萧颂意外的是,这个外貌粗犷的年轻人一路唱的都是悲伤的情歌,从张信哲到苏永康,从陈奕迅到许志安,唱着唱着还时不时泪流满面。萧颂一路听他唱歌,不由得也被感染了,几次和他一起落泪。两个男人就这样沿着深夜的国道线流着各自的眼泪。
第二天上午,车到荆门,棒球帽司机要进城送货,萧颂要继续沿着国道往南,只能挥手道别。车开出二十米,忽然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探头喊道:“下次搭车记得找个开心点的司机。”未等萧颂回应,就猛踩油门,风风火火地冲进车流。
萧颂在国道路口的小餐馆边吃东西边等车。等到下午三点,终于有一个运着一车仙贝去宜昌的货车司机愿意带上他。
这是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瘦高个湖北人,似乎有话痨。一路上向萧颂倾诉开货车有多么辛苦,荒谬的是满满一车仙贝却并没有多重;经常莫名其妙被罚款,一趟车就白跑了,恨不得从交警手里把血汗钱抢回来;老婆花钱大手大脚,自己赚的钱根本不够她花,每次在家休息几天就会被她赶出来拉货,感觉自己像在为一个不爱他的陌生女人没日没夜地耗费生命;深夜独自沿着空荡荡的公路开车,心里凄苦得要命;从十八岁开始跑运输,没想到三十三岁还在路上跑,想到可能六十三岁还在路上,就绝望得要命。
“操蛋的世界!操蛋的人生!”司机用力捶了两下方向盘,转过头向萧颂寻求认同,“兄弟你说是不是?”
萧颂赞许地点头。
“老子就说嘛。”司机很满意,接着又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萧颂忍不住惊叹,像他每天这样捶方向盘,方向盘居然一直没事。
晚上七点,车到荆州,司机要从这里转道西去,萧颂坚持南下,只能向他告别。看着那辆满载仙贝的小货车消失在冷清的路灯中,他发现那个喜欢唱情歌的司机错了,这世上压根就没有开心的货车司机。他感到身心俱疲,坐上出租车,在荆州城找了个宾馆住下来。
第二天清晨,萧颂被这座古城墙保存完好的幽静小城吸引,决定在这里多住几天。没想到,几天之后又是几天,他足足在荆州待了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极其规律清净的生活。每天清晨沿着城墙散步,坐在城墙上望着护城河,往清澈见底的河里扔石头。太阳升高后就在城里的青石板街上闲逛,吃过午饭回宾馆,看书到天黑。然后沿着护城河散步,累了就回去睡觉。
有一天清晨醒来,透过窗户望着城墙,他忽然想从此在这里定居。只是看到城墙下也有赶着去上班的年轻人,才恍惚醒悟。对他而言的世外桃源,在别人眼里照样是紫陌红尘。可能他在这里住得久了,也会慢慢发现这里和北京没什么不同。他喜欢的是活在日常生活之外,而不是这个安静的小城。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苦笑,决定上路。
萧颂继续沿着207国道搭车,从常德转道去凤凰,然后往西南,经凯里去贵阳,再转道去云南。到达大理时已经是九月初,萧颂也从暮春走到了初秋。
只是从贵州转道进入云南后,他发现自己渐渐走上了回头路。四个多月时间里渐渐模糊的宣宜重新变得清晰,本已迟钝的悲伤再度席卷而至。崭新的陌生地方和他所逃离的北京慢慢失去了界限。随着北京渐渐退出他的日常生活,眼前的陌生城市取而代之,变成新的现实世界。只是在这里,他是一个无聊的游客,在别人日常生活的世界里闲逛。他绝望地发现,他没办法从什么地方逃离,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异乡。
在大理住了半个月后,萧颂决定在返回北京前绕道浙江,去宣宜的家乡。他从大理坐飞机到杭州,换火车到宁波,然后一路向南搭车。根据宣宜向他描述的琐碎片段,边走边打听,终于在两天后坐上途径浮云镇的中巴。
车沿着海边的盘山公路缓缓下坡,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岭后,地平线附近出现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镇。
萧颂在公路边的丁字坡旁下车,沿着青石板铺砌的街道往前走。街上很安静,除了几个坐在葡萄架下纳凉的老人,几乎看不到人。街两旁是江南常见的两层白墙小楼,门窗紧闭。沿街种着桂花树,落了一地细小的白色花朵,花香熏人。
小镇空气中悬浮着湿漉漉的雨雾,萧颂每吸一口气都觉得心里仿佛渗入了一些雨水。他背着登山包、一脸络腮胡子,引得镇上仅有的几个人频频侧目。他有些窘迫,一路低着头往前走,也不敢向人询问宣宜的家,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海边的防波堤。
萧颂在长长的防波堤一角坐下。海水已经退潮。离岸不远的地方,有几艘搁浅的渔船。甲板上晾着绿色渔网。风从看不见的海平线吹来,帆绳撞击着桅杆,发出砰砰的响声。不时有海鸥掠过天空,消失在雨雾沉沉的海角。海角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悬崖。萧颂望着荒凉的海角,想起宣宜曾提及的悬崖,判断了大致方位,决定登上那里。
悬崖看着很近,实际上却很远。萧颂边走边张望海岸线,几次走错路,又绕回来。海边公路空旷寂静,路两旁是漫山遍野的淡紫色野花。面海的山坡上错落分布着白色墓碑,似乎是当地人的墓地。海风从海角呼啸而来,带来一股淡淡的咸味。他足足走了四个小时,登上临海的悬崖时,天已经渐渐暗下来。
萧颂背朝大海坐在风口的一块岩石上,眺望山下。群山环绕的小小盆地,在东南方向有一个迷蒙的缺口。海风从那里灌进盆地,拍打着四周的山林,风声飒飒,空山回唱。山下的小镇灯火明亮,映出深深浅浅的黄色,犹如漂浮于烟雨中的幻境。
海风鼓起他的冲锋衣,仿佛随时都会把他抛向夜空,卷入大海。他紧抓岩石,咬牙坐着。暮色中,他恍惚看见前面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长发被海风吹得纷乱。
萧颂认出那是幼时的宣宜,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她。她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身在另一个时空。萧颂在石头上坐下,和她并肩眺望山下。“我叫萧颂。”他微笑道。
清晨,宣宜打开门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打了个冷战,抬起头,看见台阶对面的垃圾桶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流浪汉侧着头,似乎在看她。她紧张起来,低头快步往外走。
“宣宜。”
那个流浪汉叫她一声。声音沉静而疲惫。是萧颂的声音。
宣宜如遭雷击,木然转过身。
眼前的流浪汉和萧颂没有任何相似。一身分不清什么颜色的户外风衣和运动裤,半张脸被杂乱的胡子覆盖着,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看不出任何表情。
“宣宜,我回来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说。
宣宜慢慢挪动脚步,仔细辨认那张脸,在眼前的流浪汉身上寻找萧颂。黝黑粗糙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清澈明亮,静静地望着她。宣宜泪如雨下,伸手抱住他,把脸埋到他怀里。
萧颂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花香,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忽然发现半年长途跋涉犹如清晨的浅梦,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的爱和痛苦悉数复活。
“不能再抱了。”他笑道,“我好不容易放弃了,东西都寄还给你了。再抱下去我又会反悔的。”
宣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
萧颂刮了胡子洗过澡,躺到床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窗户开着,斜射的阳光照在窗户和墙壁交界的一角,在桌上的不锈钢闹钟发射出耀眼光芒。浅米色和白色色调的卧室在午后阳光中犹如透明一般。被单和枕头透着幽微的香味,属于日常生活的温和气味。萧颂仰面躺着,望着衣柜布帘上挂着的灰色针织衫,心里平静安宁。
宣宜上班去了,桌上留了便签,说冰箱里有饭菜,热一下就可以吃。萧颂打开冰箱,拿出餐盒,放进微波炉加热,随手拿了一罐冰可乐,打开客厅的CD机。是宣宜听惯的COCTEAU TWINS。缥缈空灵的声音在客厅里弥漫。他坐到落地窗前的摇椅上,边听音乐边喝可乐。
楼下是普普通通的下午三点半,普普通通的北京街道。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一半被住宅楼的阴影遮住,一半洒满阳光。车子悄无声息地驶过,从住宅楼的阴影中穿出时,反光镜闪着刺眼的光。人行道上偶有牵着牧羊犬跑步的年轻人经过,两个推着婴儿车的老人站在行道树下闲聊。萧颂再次确认自己返回熟悉的世界,旅途中的一切忽然间变得虚无可疑。
吃了饭,他换上卫衣和运动裤下楼闲逛。沿着横跨通惠河的大桥慢慢悠悠往南,穿过正在修建的新社区,进了一个公园。在起伏的草坪上走了一会儿,就势躺在朝北的坡上。
天空蓝得透亮,一朵云停在头顶,缓缓向南流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工湖,风从湖边的芦苇丛吹来,吹过身旁的灌木丛,沿着斜坡轻快地翻滚。一只翠绿色和猩红色相间的大鸟停在右前方,疑惑地靠近几步,看清萧颂后似乎有些失望,蹦蹦跳跳着离开。
就快睡着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宣宜。萧颂简单说了自己的方位。宣宜让他等着,她马上就到。萧颂继续躺着,不由自主地揣摩宣宜即将对他说什么,心里有些失落,又觉得释然。他发现在外面走了半年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产生什么奇迹,唯一的改变是他再也懒得逃。
宣宜过了很久才到。一副气喘吁吁、四处张望的样子。似乎早就到了这个公园,却在公园里找了许久。萧颂知道,她就是这样,宁可一个人茫然寻找,也不肯再打个电话问清楚。
萧颂眼也不抬地指了指旁边,示意宣宜坐下。宣宜却和他头挨着头躺下来,仰望天空。头顶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一片棉纤维般的薄云,慢慢随风飘散,向南移动。
“发现北京的云和荆州、大理的云没什么不同,也挺干净的,我以前都没发现。”萧颂望了一会儿天空,笑道。
“至少在荆州、大理看云的时候,心情更轻松吧。”宣宜说。
“刚离开北京的时候,是这样来着。走着走着就开始走回头路,身体还在路上,心却慢慢回来了。”
“没有有趣的事?”
“只有悲伤的事。”萧颂苦笑,“遇到十几个让我搭顺风车的司机,一个比一个悲伤。”
宣宜没有再说话。芦苇丛的风声越来越响,萧颂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许久,他睁开眼睛,转过脸。宣宜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了。
“回北京前,我去了你的家乡。”萧颂说。
宣宜转头看着他。她的脸近在眼前,萧颂几乎能闻到她的鼻息,他感觉鼻尖冒出了汗珠,不自觉往后挪一下身体。宣宜察觉到他的动作,也微微向后靠。
“你从来没有详细说过在哪里,我可是从宁波一路往南找了两天才找到呢。”萧颂笑道,“从象山去浮云镇的路上,车一直沿着盘山公路绕啊绕,我都怀疑自己找错了。直到在分水岭的风口下车换中巴,看到山下的大海,我忽然觉得那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连那种湿漉漉的风都和你很像。”
宣宜回过头,仰面躺着,望着天空。“怎么想到去那儿了?”她说。
萧颂没回答。“我还爬上海边那座悬崖坐了一晚上。见到了一个小女孩,长得很像你。”他微笑。
云已经飘远,天空蓝得均匀耀眼。宣宜仰起下巴,似乎在闻着空气中某种微乎其微的气味,慢慢闭上眼睛。萧颂发现她在流泪。他转开目光,直起身坐起来。夕阳西沉,余晖照在湖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他望着湖面沉默良久。
“宣宜,你爱过我吗?”他说。
宣宜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坐起来,怔怔地看着萧颂,慢慢移开视线。目光在空荡荡的天空中徘徊许久,最终投向北边被白杨树遮蔽的看不见的通惠河。
“我真是没救。说了不勉强你,还问这种问题。”萧颂自嘲地笑了笑,站起来。
“听说陆衡他们在环铁弄了一个大库房,我现在无家可归,他们总得收留我。我走了。”他爽朗一笑,转身往山坡上走去。
“萧颂。”
他听见宣宜叫了他一声,但他并没有停步。宣宜又喊了一声。他不由得慢下脚步,在坡顶停下来。公园外的玻璃大厦反射着炫目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萧颂,我只是……我不知道,可我就是……”宣宜吞吞吐吐,走过来,“那天在你家,你问我的时候我犹豫了,并不意味着答案是否定的。”
萧颂慢慢转过身,发现宣宜就站在他身后,满眼含泪看着他。他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微眯眼睛。
宣宜伸手握住他的手。“这半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你。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像那天在乾陵山上。不是因为被你感动,更加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和你以为的那些都没有关系。”
心脏不规则地跳动几下。萧颂握紧她的手,忽又有些犹疑,但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宣宜似乎看出来了,低下头,“云间是我心里无法改变的部分……也许有一天,那部分会被时间压缩成一个小小的东西,就像……挂在心底的一把锁。但它永远都会在那里。”她抬起头,迎着萧颂的目光望着他,“你能原谅我吗?”
萧颂没说话,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许久,宣宜在他怀里抬头。“你还没有回答。”她说。
萧颂松开她,牵过她的手,在坡顶坐下,仰头眺望湖水。夕阳照亮芦苇的一侧,柔和的余晖铺满整个湖面。
“我得想一想。”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这么多年,都是我问你,你不回答我。现在我得珍惜这个机会。”
宣宜腼腆一笑。“你说关中平原的山川河岳都可以为你做证,它们也可以为我做证。你也不能后悔。”
萧颂回过头,微微抬了抬眉毛。“你这是向我求婚吗?”他笑道,“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一个乌烟瘴气的家了,我打算把房子卖了。就算是为了你,我也没办法把自己困在什么地方。”说着垂眼看着宣宜,“所以,你要不要也想一想?”
宣宜眨了眨眼睛。“那样的话,是得想一想。”
萧颂笑着低头,缓缓靠近她。宣宜温柔微笑,仰起下巴,慢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