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走出地铁站。
离开三个月再度回来,北京的天空比他印象中辽阔干净得多。风很大,地铁站前广场的一排悬铃木迎风而立,树梢齐齐向南弯曲,露出淡绿的叶底。他望一眼远处那座绿色玻璃大厦,拉起风衣的帽子,逆风往前走。
走过两条街,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他听见旁边响起喇叭声。一台黑色X6在辅路上停下,车窗玻璃滑下来。一个身着白衬衫的人探身到副驾驶座,抬手朝他挥了挥。居然是叶哲朗。
云间略感诧异,立刻又有些警觉,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叶哲朗朝副驾驶座抬了抬手,面露微笑。“上车聊聊。”他说,目光扫过云间打着石膏的右手。
“聊什么?”云间说,“我们好像交情一般。”
叶哲朗慢吞吞抚了抚袖口。“你觉得至少得请我喝杯咖啡。”他说,“这两个月派人在武汉保护你们,可花了我不少钱。”
云间微微一愣,打开车门坐上去。叶哲朗松开刹车,向右转弯。“为什么?”云间问道。
叶哲朗看一眼后视镜,向右靠边,在一个咖啡馆的露天遮阳棚前面停下来。“不打算请我喝一杯?”他下巴朝窗外点了点,接着摇了摇头,“我是看在孔嘉的面上,知道她担心宣宜被你连累了。”
云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望挡风玻璃前面。
叶哲朗看了他一眼,神情颇显不悦。“动机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想想自己的处境,还有你在乎的人。这两个月幸好有人暗中保护她。世道这么乱,她又那么漂亮,还是一个记者。”
云间不由得转过头。
叶哲朗摆摆手。“我没那么下作。别人就不一定了。”他看了看云间的右手,“你能捡回一条命,纯粹是运气。下次恐怕没这么幸运。那些东西留在你那里,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只有我能帮你。我知道怎么用好那些东西,保证冯思源再不敢对你怎么样。”
云间摇头。“我没打算卷入你们的恩怨。”
叶哲朗讪笑一声。“你卷入得还少吗?”他说,“骗我去贵州、做空股票的事,我就不提了。盐田旧事的那些东西也是你从萧颂那里偷走,给冯思源的吧?你为他做了这么多,结果又怎样?还不是要仓皇逃命。”
“没错。”云间说,“就是这么靠不住。资本也好,权力也好,主动投靠自然有好处,但是被抛弃也是分分钟的事。”他顿了顿,笑起来,“这种蠢事我不会做第二回。”
叶哲朗抱起胳膊,看着他,眼神充满戒备。云间朝他爽朗一笑,开门下车。
会客室宽敞明亮,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得玻璃壶里的绿茶明媚璀璨。风很大,扫过绿色玻璃幕墙,收拢的百叶窗微微颤抖。云间坐在临窗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冯思源还在隔壁会议室开会,似乎是故意让云间慢慢等着。云间一点都不着急,自斟自饮,已经喝了半壶茶。
在会客室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后,玻璃门咚咚响了两声。云间端着杯子回过头。只见冯思源端着一个茶杯站在门口,像以前一样一脸平静温和的笑容。他看了云间一眼,下巴微微向左一偏,示意他去办公室。
“看来吃了点苦头。”冯思源在转椅上坐下,瞄了瞄云间的脑袋和右手,满意地点头,“我不是这么交代的。不过,倒挺合我的心意。”
云间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件袋,放到桌上。冯思源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看着云间,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温和的微笑,似乎在等待什么。
“东西都在里面。照片和录音我没有备份,那种东西对我没有意义。”云间说,“原本也没打算干吗,只是,事发突然……而且,陆衡的事我没办法去做。”
冯思源靠向椅背。“本来我也没打算干吗。你要是不带走东西,我都不想让人找你。找人得花钱不说,还麻烦。转了两三道,弄了一堆人,还得让他们都闭嘴。”他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杯子,抿了一口,抬眼瞥了瞥云间,“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你见了什么人。而且听他们说,在武汉跟另一路人碰过面。”
云间一愣,但并未感到意外。“叶哲朗想要这些东西,我没给。”他直截了当地说。
冯思源靠着椅背直视云间,两道笔直的眉毛微微挑了挑。“这我就不懂了。要是给了他,我会很棘手。”他说,“我说过人这种东西最靠不住。物价这么贵,人也越来越容易被收买。你这样直接走进来,把东西还给我,不怕我有顾忌?”
“我没打算投靠谁,更没打算背叛谁。”云间说。
“没有吗?”冯思源慢慢放下杯子,目光变得冷峻而严厉,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我把你从这个城市的下水道里捡回来,不仅给你钱,还给你尊严,让你活得像个人。你呢?在最关键的时候从背后捅我一刀。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崽子。现在,瞧瞧你自己,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
云间垂下眼帘,点点头。“断了胳膊的穷鬼。”
冯思源伸手端起杯子,脸上重新挂出平和的微笑。“你大概要跟我扯什么安贫乐道吧。可笑。人一变穷,智力和判断力立刻就变差了。别找借口了。你只是穷,一无所有。”
“是这样,没错。”云间轻声笑起来,“不过至少是我自己选的。”
冯思源摇摇头。“难不成你还以为这是自由?再过十年,你会发现自由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说到底只是一件不堪重负的麻烦事,对人对己都是。手中掌握的东西越来越少的时候,你会被迫一再用上自己有限的自控和决断力,目光也会越来越短浅。穷得只剩下自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云间再次点头,抬眼看着冯思源。“东西我还给您了,我能做的就是这些。如果您不放心,我也无话可说。”
“也是。除非我让人把你扔进密云水库,一了百了。”冯思源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着云间,“往陆衡账户转账的时候,我让人顺便往你留在公司的卡里转账了。你走了之后,我让他们继续定期转账。”
云间略感意外,旋即又释然了。
“至于你是转到另一个账户上,还是提现金还给我,都无所谓。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谁也不见得有多清白。”冯思源说。
“我知道怎么做。”
“这事就这样了。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冯思源说着把文件袋放进抽屉里,抬头对云间露出惯常的微笑。
云间站起来,向他低头致意。“不管怎样,谢谢您。”
冯思源稍稍抬手,示意不必客气,转头看向电脑显示屏,再没看他。云间转身出了办公室。
接到陆衡的电话时,云间正坐在地铁站前的广场上。陆衡只说半个小时后到,让云间等他。
将近五月,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广场上,喷水池熠熠闪光。旁边的汉白玉矮墙下,连翘的满枝黄花已经谢了大半,旁边的紫丁香快开花了。
云间坐在大理石长凳上,冲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微笑。小男孩盯着云间右手的石膏绷带,兴奋地冲过来,抱着石膏向他咿咿呀呀。小男孩的母亲跟上来,抱起小男孩,向云间低头致歉,云间笑着摇头。
广场边响起一阵喇叭声。云间转过头。陆衡的那台黑色越野车停在广场的白色护栏外侧。他探身从副驾驶座的车窗向云间打了个手势,示意停好车过来。
过了一会儿,陆衡出现在东北角,挥了挥手,穿过广场走过来,停在五六米外,眯眼看着云间的右手。“这样子吃饭洗澡没问题吗?”他笑道,“不过,肯定没法开车了。”
云间抬手拍了拍长凳旁边。陆衡走过来,坐下,望着广场上滑旱冰的小孩们。云间视线追随着一个戴着红色防护头盔的男孩,过了片刻,说:“一直想向你道歉。就是忙不过来。脑子里兵荒马乱的,得好好理理头绪。”
陆衡抬起胳膊撞了他一下,轻松地笑了笑。“到最后,你还是一败涂地嘛。说起来,好像是必然。只要心里有点什么东西要坚持,就肯定会失败,什么都没有。”
他转头瞥了云间的脑袋一眼,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听孔嘉说,你昏迷了两个多月。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去武汉看你。最后还是没去。我跟孔嘉说,怕打扰了你和宣宜。其实是怕自己受不了。说起来,还是因为我。”
云间摇头,伸手拍了拍陆衡的肩膀。
陆衡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喷出一口烟。“最近在琢磨做点小生意,用不着断胳膊那种。你有兴趣吗?”
“在天桥上摆摊,卖十块钱一个的手机卡套?”云间笑道。
陆衡哈哈大笑。“差不多。”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想在网上卖菜,生鲜食品。”
云间皱眉看着他。
陆衡把烟放在石凳边缘。“其实是有一天晚上回家想到的。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连颗鸡蛋都没有。我又懒得临时去超市,最后只能吃泡面。我想跟我差不多的人肯定不少。周末买的菜到周二就吃完了,要不也不新鲜了。晚上下班回家也没时间去超市。如果能够在网上买就好了。上午下单,晚上下班菜就送上门。就算多花点钱,也很值得。我们就做一个这样的网站,怎么样?”
“听起来需求稳定,目标顾客也很明确。”云间点头,“不过难度也很大。毕竟卖的东西很特别,要新鲜,要及时。供应、仓储、包装、配送都比化妆品困难得多。”
“这些我都考虑了。最难的还是包装和配送。全程冷链配送成本很高,不过那些包装箱什么的都可以在送达时回收。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跟卖化妆品比,就全是优势了。快销,需求量大,重复购买率高,产品品类少。”
“你都想过了?”
“那当然。蔬菜供应基地和办公仓储的地方我都看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们俩还有一个优势。”陆衡得意地笑了笑,“我做过记者,你做过公关,我们还一起做过广告公司。别的不会,策划、传播最在行。以后我们要以做新闻选题的方式来卖生鲜。”
“说点具体的。”云间转过身。
“就是每个月主打一个明星产品。我们得绞尽脑汁想到底应该卖什么,要特别,要应季应景,配合公关活动、广告营销,做出热热闹闹的话题。比如二月卖草莓,六月卖荔枝,九月卖脐橙。采用买手制,全国采购甚至全球采购。”
“想法不错。不过前期投入不小,开始起码得亏损半年。你那些钱够吗?”
“至少够一年。”陆衡说,“等我们做得像模像样了,再去找投资。当然,要好好看清是什么钱。像冯思源那种,再不能要。”
云间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没什么钱。加上卖车的钱,也不到三十万。”
“倒是提醒我了。以后我是大股东,你得听我的。”陆衡狡黠一笑,“给你买辆三轮车,让你专门送货。”
两人很快在环铁附近租了个四百多平米的仓库。仓库里有个小阁楼,他们架了简单的楼梯,用作办公室。买了货架、冷藏柜和冷冻柜。在顺义签了几家蔬菜大棚,定点供应蔬菜。又找了几家专门做冷鲜肉的公司直接供应。经过近三个月的筹备,网站调试基本完成,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事情越来越多,两人每天都忙到深夜。云间干脆退了房子,在库房角落围了个小房间,搭了张上下铺住到那里。陆衡见了,说服孔嘉回宣宜那里,也退了房子,搬来同住。
一天傍晚,云间正在办公室里研究订单流程,陆衡打来电话让他去库区门口,说是有惊喜。
云间走到楼下,看见库房门口放了一排崭新的厢式三轮车,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陆衡得意扬扬地站在一旁,笑道:“这就是我们的坐骑,铁马!以后我们就骑它出去送货,至少送三个月,任务是了解目标顾客。怎么样,比你卖掉的沃尔沃酷吧?”
“简直比哈雷还拉风!”云间轻快地跨上三轮车,蹬了几下,朝陆衡一扬下巴,挑衅道,“走,赛车去!我以前送过快递,一般人赢不了我。”
“怕你啊。”陆衡蹦上车,顺势踩下脚蹬,抢先跑了。云间大喊一声,蹬车追上去。
两个人沿着狭窄的水泥路向南,穿过环铁艺术区,很快骑到一片荒地中。正值夏天漫长的傍晚,晚风徐徐,落日余晖斜着铺满水泥路面。一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俩骑着三轮车互相追赶,气喘吁吁。
云间体力好,不久就远远甩下陆衡,迎着风飞驰,兴奋地大喊大叫。爬上一座水泥桥后,停在河边朝陆衡呼喊。陆衡蹬得上气不接下气,边骑边念叨:“你是烧九十三号汽油还是九十七号汽油的?天生送货的命,以后让你从这里送到中关村、公主坟、苹果园、八宝山。”
骑了近一个小时,两个人累得筋疲力尽,靠着行道树坐在路边休息。
夕阳在前方的红砖厂房上缓缓下坠,眼看就要消失。天空中的明暗对比急剧变化,残留的橘黄色一点点被黑暗吞没。云间和陆衡靠着树干仰起头,目送那个沉落的红色球体,等待白昼和黑夜的临界点,沉默良久。
太阳终于落下去,暮色迅速包围天空,远处的厂房和树木融入昏暗中。
陆衡回过神来。“好久没觉得天地这么宽广宁静。”他慢悠悠地说,“去年那段时间就像有人开着哈雷摩托在后面撵我,前面是一圈一圈的盘山公路。心里就想着快跑快跑,急得要命。跑着跑着却忘了要去哪里。”
云间会心微笑,眺望渐渐变成深蓝色的天空。“要是萧颂也在就好了。他不喜欢比赛,不过骑三轮车比赛他肯定会喜欢。”
陆衡伸手拍了拍云间的肩膀。“别多想。他大概是出去旅行了,像大学时那样瞎跑几个月,跑累了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