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云间和宣宜回到北京,已经是深夜。沙尘暴正席卷整座城市。
走在门厅的台阶前,宣宜感觉路旁那排悬铃木下站着一个人。她转过头,看见萧颂一脸疲惫地站在那里。
云间见宣宜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看到萧颂,不由得一怔。萧颂远远冲他微笑。“云间,你没事就好。”他说,转过视线,望着宣宜。
宣宜默默解下背包递给云间,看了他一眼。云间点头,温和微笑,抱着背包进了门厅。
风卷着沙尘穿过悬铃木,扫过台阶前的水泥地。萧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两个月不见,宣宜发现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本干净利落的短发盖过了耳朵,棱角分明的脸透着压抑和愤懑。她忽然想到他可能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像以前那样坐在亭子里仰望楼上的窗户,不知已经这样等了多久。
过了许久,萧颂走过来,擦过宣宜身边,往小区外面走,没有看她。宣宜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跟上去。一路上萧颂一语不发,只是盯着地上,脚步拖沓。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宣宜跟在他身后,不自觉与他拉开四五米的距离。
沿着河边的人行道走到桥边,萧颂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后车门,望向宣宜。宣宜跑了几步,坐上车。他关上门,坐到副驾驶座上。“去东四环。”他对司机说,之后再没有说话。
相隔两个月,萧颂家里成了另一种光景。打开门的时候,宣宜几乎认不出来。地板上随意地扔着烟头、空啤酒罐,以及就势脱下来的外翻的脏袜子。餐厅门口的地板上还丢着一本厚书。宣宜走过去捡起来,发现前面的茶几上赫然扔着一只黑色帆布鞋,沙发上也堆满脏衣服。
萧颂走过去,胡乱拨开沙发上的衣服坐下来。见宣宜拿着那本书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指了指沙发。“坐吧。不用惊讶。我只是随意自在了一些。”
宣宜随手捡起沙发上的脏衣服,放在旁边,在沙发另一头坐下。眼前的萧颂让她感到莫名的惧怕。
萧颂靠着沙发环顾四周。“你走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我就开始试着一个人生活,假装从来就没有你。结果……”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宣宜没做声,低头看着茶几,视线停在那只帆布鞋上。萧颂把腿伸到茶几上,顺便一拨,帆布鞋掉到地板上。“宣宜,你至少向我解释一下吧。”他瞥了她一眼,“说几个理由,或者直截了当地通知我一声。”
“萧颂,我没有反悔。”宣宜低声说。
萧颂没有任何反应,靠着沙发笔直地看着她,目光中有种刀锋似的东西。宣宜有些胆怯,不由得避开视线。
萧颂摇摇头。“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不会要求你信守什么承诺。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他倦怠地笑了笑,靠着沙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能够这样孤独绝望地爱了你八年。五年的彻底孤独,两年的表面幸福,还有……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对不起……”宣宜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发觉说出那句话比她想象的艰难得多。犹豫许久,她说:“我是爱你的。”
萧颂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宣宜,那句话只有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也不应该这么痛苦。”
“萧颂,我一直在努力,只是……”
“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你就会飞奔而去。”萧颂说,“是不是不管我们之间有怎样的相互理解,怎样的约定,在你看来都无足轻重?”
“我只是来不及想……”宣宜眼里蓄满眼泪,“一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他,我就什么都忘了。心里好像刮着大风,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就像小时候在沙滩上筑城墙……”
“在乾陵答应我求婚的时候,也觉得像沙上的城墙?”
“不是。”宣宜急切地摇头,“我是真心的。”
“是吗?”萧颂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她,好像逆光看着什么微小而耀眼的东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宣宜,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所以才那么着急地牵扯关中平原的山川河岳。真可笑。我是一个人山盟海誓吗?”
“不是……”宣宜痛哭失声,弯下腰。
萧颂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沙尘肆虐,夜空混浊,对面住宅小区的灯光模糊一片。楼下昏暗的路上,一辆卡车驶过,车灯照亮一片狭小的路面,渐渐远去。
“那时在这里,你吻的是我吗?”萧颂靠着落地窗转过身,“你睁开眼睛看我了吗?你知道抱着你的是我吗?你躺在我身边的时候,心也在我身边吗?”他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宣宜哽咽着低头。萧颂走过来,抓着她的肩膀蹲下,仰起脸看着她。“宣宜,你说。只要你亲口说了,我就信。你是真心的吗?”
宣宜愣了愣,茫然看着他。一颗眼泪悬空落下,悄无声息地渗入膝盖的牛仔裤里。
萧颂眼睛里蹿过某种尖锐的东西,旋即只剩下黑沉沉的目光。他浑身颤抖,猛地推倒宣宜,贴上嘴唇堵住她的嘴,狂乱地探寻着什么,一边伸手撕扯她的衣服。宣宜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地反抗,却被他一把抓住双手,只能无力地挣扎。看着萧颂异于平常的眼神,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闭上眼睛,垂下手。
萧颂忽然停下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刀,抬脸俯视着她,眯了眯眼,接着一把推开她,退了两步,靠着窗户站定。
“你走吧。”他说,“我厌恶你这样,痛恨你这样!”
宣宜迟缓地坐起来,裹紧风衣,蜷缩起身体。萧颂走过来,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门口,打开门,看了她一眼,把她推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宣宜望着紧闭的门,靠着墙坐下来,抱着膝盖埋下头。她听见门里面响起压抑的呜咽声,发觉心里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复杂。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她心里开辟了另一片空间,而她一直不知道。
宣宜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梯,看见云间抱着背包坐在门口。她慌忙裹紧风衣,却掩饰不住浑身上下的狼狈。云间抬头看她,视线扫过她的领口。她慌乱地低下头,找钥匙打门。
孔嘉不在家,似乎去了陆衡那里。家里四处蒙了一层灰尘,像是久无人住。宣宜一进门就开始一刻不停地忙碌。收拾背包里的东西,拆下床单被套换上新的,然后蹲在地上开始擦地板。
云间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忙忙碌碌,过了一会儿,走过来抢下她手里的抹布,伸手抱着她。宣宜靠着他的肩膀放声大哭。
“云间,我做不到……”她哽咽着说,“我以为我……可我……”
云间轻轻拍着她的背,发现心里那股疯狂的失落正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宣宜,不要折磨自己,你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心。”他说,“我都明白。”
宣宜颤抖着抱紧他。云间拉着她站起来,靠着沙发坐下。
“如果我再自私一点就好了。”他冲她笑了笑,“我们就留在武汉不回来了。”
宣宜也笑了笑,眼泪自顾自落下。
“就算要回来,也应该先在那个小房子里住上半个月。”云间轻声笑道,“以后回忆起来,也不至于那么少。”
“对不起……”宣宜低下头。
云间摇摇头,把她搂到怀里。“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仰起头,发现自己在痛哭。他竭力平静下来,呼出一口气。“下雪那天坐在楼下,我想过带你一起走。一个人沿着高速公路开车南下的时候,还忍不住后悔,常常想象着和你一起住在贵州山里的情景。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一念之差的事。我们错过这么多年,也不是偶然。”
宣宜在他怀里仰起脸看着他。云间抚摸着她的头发,望着窗外。风沙已经停了,夜空透出宁静的藏蓝色。一轮明亮的下弦月映在落地窗的一角。
“想起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只有在那间什么都没有的病房里,才能好好在一起。”云间苦涩地笑了笑,“我不必担心失去你,或者被什么东西打败。你也不用害怕我不见了。可惜,我不能一辈子昏迷不醒。”
宣宜抿着上唇阻止眼泪流进嘴里,欲言又止。云间摇了摇头,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过了一会儿,松开她,起身拿起地上的背包。
“我回去了。”他说,“那套公寓我一直没退,还能住。”
宣宜慌乱地站起来。“你的手……一个人……石膏还没拆……”她语无伦次。
“没事。我能应付。”云间把背包挎到肩上,“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再拖着。也不能让萧颂误会。”
“我……”宣宜嗫嚅着,“我陪你去。”
“你怕我偷偷溜走了?”云间笑道,接着轻轻摇头,“宣宜,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就算萧颂要撵我,我也不会离开。”说着再次冲她笑了笑,打开门走出去。
一个星期后,宣宜收到了萧颂寄来的快递。
里面是宣宜之前放在萧颂家的牙刷、毛巾、洁面乳之类的东西。每件东西都仔细地封在透明塑料袋里,干净精致得犹如纪念品。这些东西都是宣宜随手找来的,只是临时备用,扔了也无所谓。这样郑重其事地规整到一起,装在纸箱里,不知为何竟透着某种悲哀。
宣宜坐在沙发上,远远望着那箱东西,想从那些闪光的塑料袋上看出萧颂的用意。作为绝交的方式,显然太过温柔。但是冷冰冰地把所有东西打包,相距几公里却找快递公司送来,显然也不是向她示好。宣宜犹豫良久,决定去见他。
令宣宜意外的是,萧颂家里住着别人。一个三代同堂、喜气洋洋的家庭。穿着家居服的女主人有些诧异,打量着宣宜,告诉她他们是通过中介租的房子,租约一年,两天前刚搬来,不知道房主什么时候搬走的。
一瞬间,宣宜明白了萧颂为什么给她寄那箱东西。
她慌忙拿出手机打电话。如她所料,萧颂已经关机。她往报社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前台女孩冷冰冰地说,萧颂五天前已经辞职了,不等宣宜细问就不客气地挂断电话。宣宜又给陆衡打电话。陆衡比她还惊讶,他已经半个月没见过萧颂。他着急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宣宜心乱如麻,来不及多说,匆忙挂了电话。
萧颂就这样从北京消失了。
宣宜几乎问遍了她所知的萧颂所有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她在网上给他留言、发邮件,也没有任何回复。
只有那箱整齐精致的东西,透过塑料袋沉默地回答宣宜。萧颂在向她告别,向他自己告别。他受够了孤独地爱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
宣宜想起萧颂那时的眼神。她停止了挣扎,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心脏,身体僵硬,停在她上方,眼睛犹如冷硬尖锐的钻头,黑沉沉地看着她。他在怀疑那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
忽然,那个钻头般的眼神穿透了宣宜的身体。一种飘忽的不确定感击垮了她。那时的亲吻是真是假,那时黑暗中的纠缠是梦是醒,忽然失去了所有确信,如黑水银般在周围流溢,把她裹挟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