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深处吹来一阵风,湖水涌上来,轻轻冲刷着岸边裸露的岩石。湖边的梧桐树微微摇晃,光秃秃的枝桠发出沙哑的响声。岸边有一个方形的亲水平台,向湖中探出。一只灰色水鸟停在在平台的最远端,过了一会儿,像忽然醒来似的振翅飞了一圈,又飞回来。宽阔的柏油马路沿着湖岸向北延伸,远处有一座白色九孔大桥。
云间半躺在椅背上望着湖水,已经忘了在这里停了多久。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车经过。前面路边停着几辆车,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银灰色商务车。他瞄了一眼后视镜,打开车门,走下车。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有一股湖水特有的淡淡腥味。虽然是南方,但正月的武汉比云间想象中寒冷得多。
自从离开北京,云间常常忘了日期,只记得自己一路沿着京珠高速驱车南下,偶尔感到倦怠的时候就在某个小城市停留几天。天色渐暗的傍晚,一个人飞驰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他总会想起那座浓烟弥漫的矿山,还有盛夏时节院子里洁白的槐花,想起自己已经五年没有回家。
到达武汉那天刚好是除夕,满城烟花绽放。车经过汉江的时候,云间忽然想起了聂非,莫名对这座城市感到亲切,决定停留几天。他一直不敢住宾馆,每天晚上都找个偏僻的地方停车,在车上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要这样逃多久,到了贵州之后又该怎样生活。只要他带着那些东西,恐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云间坐在湖边的长凳上,久久望着雾蒙蒙的湖面。水天相连的地方有一道细细的堤坝,远远还能看见小黑点一般的车子开过。
那两个男子在他身边坐下时,云间心里早有预感。他微微转头,眼角瞥见身后也站了两个人,身着灰色羽绒服,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穿过长凳靠背的缝隙抵着他。
坐在左边的男子低声说:“我们只要那些东西。有人交代了,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什么事都没有。”云间转过脸,对方三十出头,窄脸,小眼睛,脸上漠无表情。他扫了云间一眼,转向湖面,“东湖这么大,扔个人进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云间没说话,抬眼望去,平台上的那只水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窄脸男子皱了皱眉,望着湖面。“你可是一路让我们好找,一口气跑了一千多公里。这个年都没好好过,今天都初七了。把东西交出来,这事就了了,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没打算跟你过不去。”
云间望了一会儿湖面,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窄脸男子叹口气,看了右边的黑夹克男子一眼,起身跨出两步,面对云间站着。云间刚刚抬头,右脸就挨了一记重拳,不由得向左边倒下。后面的两个羽绒服男子把云间拉起来,黑夹克男子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收回右手抖了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金属四环指套戴上,原地移动几步,似乎在积蓄力气,紧接着朝云间胸口和腹部连打几拳。云间一声不吭低着头,鼻子往下淌血。黑夹克男子似乎被惹恼了,飞起一脚,踹向云间。
窄脸男子看了一会儿,稍稍抬手,两个羽绒服男子会意,把云间拉到长凳上,各自抓住他的左右胳膊,向后压在长凳靠背上。黑夹克男子走回后面的商务车,过了一会儿,握着一根铁棍回来,对着云间的右手手肘比画着,转头看着窄脸男子。
窄脸男子向云间靠近一步。“这一棍下去,胳膊可就废了。”
云间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窄脸男子摇摇头,转过脸,抬手挥了挥。黑夹克男子挥起铁棍猛力砸下。一声轻微的脆响,全身所有的感觉瞬间消失。接着右肘一阵剧痛,肘部以下仿佛消失了。云间不由得叫了一声,咬牙抬起头。
窄脸男子走到右边,看了一眼,咂了咂舌。“忍不了吧。绝对比你想象的更痛。还是相互省点力气吧。”
“跟他费什么话。先把两条胳膊卸下来再说。”黑夹克男子清了清喉咙,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窄脸男子皱皱眉,在云间身边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右肩。“你知道从这里沿着肩关节切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吗?你大概不怕痛,所以你应该不会晕倒。那你就会看到自己的手臂掉在地上,你甚至还能感觉到手指在动。可是手臂明明已经离开你的身体了。很奇妙吧?而且这里有一条动脉,你必须在两分钟内止血。砍下的手臂也很快就会变成一块死肉。到时候,你就会抱着那条手臂跪在地上求我,求我赶紧送你去医院。不过,等你说出东西在哪里,我再确认真假之后,多半会来不及。”
云间呼出一口气,白色雾气迅速消散。天渐渐黑了,湖面上雾霭沉沉,几只灰白色水鸟滑过天空,向北面飞去。沿湖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云间转过脸。“通常你这么长篇大论之后,会发生什么?”说着冲他咧嘴一笑,“真的不用动手了?”
话音未落,湖面忽然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云间发现自己扑在地上,口鼻贴着地面,泥土吸进鼻腔,味道尝起来有点腥。有人伸手到他鼻前探了探,接着他隐隐听到几句争吵声。“谁让你砸脑袋了!”“这小子又臭又硬。找了一个月了。”“他们交代过,不能出人命,要不拿到东西也没用。”“这么多顾忌,还怎么动手。”……
云间睁开眼睛,感觉头痛欲裂。
刚才他似乎睡着了。但那不是普通的睡眠,感觉就像被泥石流活埋了,整个人浸在淤泥中,漫无目的地下沉。现在他浮上来了。他在哪里?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
四周很黑,又冷又湿,透着一股植物腐烂的气味,像是河边的草丛。意识渐渐苏醒。他记得出事了,但他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身体的某种感觉告诉他,不能继续躺在这里。
前方的天空透着一点黄色的光亮。他右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差点痛晕过去。记忆恢复,现在他想起来了:右手断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撑起身体站起来,穿过半人高的荒草朝灯光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公路上的路灯。他挣扎着爬上公路,靠着防护栏坐着。金属栏杆冰凉的触觉让后脑勺的钝痛渐渐复苏。借着路灯的光,他看了一眼右手。前臂以不可能的方式扭曲着,接近手肘的位置有一处怪异的凸起。他苦笑一声,移开视线。
远处地平线附近有渺远的灯光,似乎是武汉市区。云间看着灯光的方向,试图确定自己的位置,下意识摸了摸身上,发现羽绒服内袋里有一个陌生的手机。他恍然若悟,看来那伙人没打算放弃,既怕他真的死了,又不想送他去医院,给自己惹麻烦。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信号。
后脑勺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像有人伸手在里面胡乱抓挠,相比之下,右手的疼痛几乎感觉不到了。云间知道坐在这里只能等死,必须趁还有一口气,尽力往武汉方向靠近一些。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全身都冻僵了,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攀着护栏咬牙站起来。
昏暗路的灯下,公路像一条河,向黑暗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四周的旷野一片阴森的暗影。
云间恍恍惚惚地沿着公路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风从旷野上呼啸而来,寒冷渐渐把他整个人冰封了。疼痛撕开整个大脑,蔓延深入,意识慢慢溶解,一点点渗入黑暗中。那股淤泥般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脑海中的灯正在渐次熄灭,一股渴望忽然从黑暗中突围而出。
他靠着护栏倒下,掏出手机。手指冻僵了,他戳了几次才输入宣宜的号码,耳边却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他握着手机仰起头。正月的夜空漆黑严密,没有云,却看不到星星。
拨到第七次,手机里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到宣宜的声音,他一下松懈下来,感觉最后那点意识正在迅速消散。
“喂?”宣宜的声音有些迟疑,接着电话里一阵静默。“是你吗?”她带着哭腔问道,“云间,是你吗?”
云间张张嘴,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怎么了?”宣宜焦急地问道,“你在哪里?”
最后那盏灯快要熄灭了,大脑渐渐沉入黑暗中。云间抿了抿嘴唇,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没事。”他说,“在海南找了个工作,准备留在这边了。想跟你说一声。好了,我挂了,正开车呢。”
“云间……”宣宜哭出声。
云间靠着护栏仰望夜空。他怀念那时居庸关山顶的满天繁星。
“忘了我。”他说,迅速挂断电话,关机。
漆黑的睡意迎头而来,一口吞下他。他闭上眼睛,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适。现在,他要睡觉了。
接到云间的电话时,宣宜正和萧颂的一大家人在西安钟楼附近的酒店吃饭。
手机响起,看到上面显示的陌生号码,宣宜礼貌地离席。电话那头只有风声,她“喂”了两声,下意识躲进卫生间。听到云间的声音时,她有种可怕的预感。不等她问什么,他就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已经关机。她满心忐忑地回到宴席上。一个小时后,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外地的固定电话。宣宜赶紧起身,推门走出包厢。
电话是武汉的警察打来的。有人在路边看到一个重伤晕倒的人,报警送到了医院,警察根据手机的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找到了宣宜。
宣宜不明白云间为什么会在武汉。“他怎么了?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有点严重吧。”警察带着武汉腔暧昧地说,“后脑勺都是血。具体不晓得。”
宣宜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东西都清空了,只剩下一个念头,马上去武汉。经过包厢外面时,她想起萧颂,凑近门上的小窗望了一眼。萧颂正笑着举杯和几个亲戚说话。她不知道怎样开口,迅速关机,奔下楼,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正值春运高峰,深夜的西安火车站到处都是人。宣宜冲到自动售票机前买了一张最快往东去的车票,上车后发现是到南京的,问了乘务员才知道去武汉得在郑州下车,再换一趟。火车开出半小时,宣宜才想起萧颂还在酒店,赶紧拿出手机。手机刚打开,就响个不停,都是萧颂发来的短信。她来不及打开,萧颂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宣宜,你在哪里?怎么关机了?”萧颂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找她找疯了。
宣宜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我在火车上。我……我要去武汉。”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云间……”宣宜哽咽一声,“他出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了。”宣宜哭出了声,“他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是不打算回来了是吗?”萧颂沉默了一会儿,犹疑地说道。
宣宜默然。她根本来不及想。萧颂似乎从她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在电话那头无声痛哭。“宣宜,我说过……关中平原的山川河岳都可以为我做证,你不能后悔……”
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宣宜握着手机泪如雨下。车窗外一片漆黑,火车穿过关中平原,隆隆向东奔驰。
宣宜仰起头。鼻腔里有股咸咸的眼泪滑进喉咙。她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萧颂,我不会反悔。我一定会回来。只要云间没事,我就回北京找你。”说完立刻关了手机。
在郑州下车时已经凌晨两点多。火车站拥挤不堪,候车厅、售票处、门口走廊下都坐满了人,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在地上睡觉。宣宜小心翼翼地穿过候车厅里,挤到售票口,买到一张凌晨四点多开往武汉的慢车车票,无座。距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她无处可去,只能靠墙坐在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地上。
深夜的车站灯火通明,车站外是冬天寒冷的夜空。这座陌生的城市在浅浅地呼吸,旁边东倒西歪坐着睡觉的人们也在轻轻呼吸。空气中有股方便面和冷风混合的味道。
宣宜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羽绒服还留在酒店的衣帽间。寒冷让血液渐渐冷却,一路上闹哄哄的脑子逐渐沉降,她终于有机会陷入沉思。她反复揣摩警察那句“后脑勺都是血”,想了很多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都让她如临深渊。她后悔下雪那天没有当机立断跟他走。
那天,她赶到火车站后给云间打电话,云间已经关机。她在候车室里找,在车站的快餐店里找,在即将开动的火车上找。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众声喧哗,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大四那年。恨不得把整个北京翻个底朝天,把他找出来。四年里,她不敢离开那条河,不敢离开那条街,生怕他回来的时候,她不在。害怕出门,害怕坐地铁,觉得北京好大,大得没边。每天看到四惠地铁站乌泱泱的人流,她就会恐慌,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忽然不明白,重逢这一年来,她为什么能够远远望着他,假装自己没那么爱他。
火车晚点半个小时后,终于摇摇晃晃地进站。宣宜被人流挤上车门,卡在车厢连接处就再也动弹不了。一路上她靠着车厢连接处蹲着,像个木偶一样不断被上下车的人流推挤着、驱赶着,终于在五个小时后到达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