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绕过鼓楼,街道一下变得拥挤。两旁的小吃店鳞次栉比,门口挤满了人。正月初二的回民街比萧颂印象中更喧闹。阳光穿过晨雾照在石板路面上,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羊肉味。萧颂和宣宜手牵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
前面似乎就是街尾,排着一溜烧烤店。宣宜侧过身,避开迎面一对情侣手中的大把羊肉串,竹签末梢差点划到她的脸。萧颂迅捷地伸手挡了一下,把她拉到自己右边。宣宜转过头,略显茫然。
萧颂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十六分钟。”宣宜迷惑地看着他。萧颂把手机塞回羽绒服侧兜里,无奈地笑了笑。“我们从街头走到街尾才花了十六分钟。”他看了一眼旁边卖红枣甄糕的店铺,转过视线看着宣宜,“你都没有看一眼这些小店。”
宣宜尴尬地微笑,忽然发现自己来到西安后一直有些恍惚,甚至有点后悔跟萧颂回西安。快过年的时候,萧颂忽然提议一起回西安过年。宣宜本想拒绝,看到萧颂一脸期待的表情,又不忍心让他失望。她知道他是在努力弥补修复一些东西。
自从云间离开北京,他们俩一直不冷不热,时不时就会陷入一种无声的尴尬。虽然宣宜一直若无其事,偶尔也会在萧颂家里留宿,但萧颂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不安。即便两人赤裸相对时,他仿佛都能感觉到宣宜的心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相比宣宜的身体,对萧颂来说,揭开那层薄膜才是真正的肉欲。然而,每当他试图去触碰,宣宜都像被刺痛了一样,警觉地躲开。
有时半夜醒来,看到宣宜在他怀中安睡,光洁的肩膀在黑暗中反射着冷光,萧颂总会怀疑这一切只是荒唐的梦境。他终于得到了宣宜,又仿佛从来没有得到。当宣宜半梦半醒地呓语时,他又忍不住心惊胆战。
“人太多。光顾着小心走路了。”宣宜有些窘迫。
“我小时候,回民街还没这么热闹。”萧颂笑着说,抬头望向街道那头,“母亲牵着我从街头到街尾,要花一个多小时。我们像姐弟俩,边走边吃,边吃边走,每家店都不放过。她管那叫扫街。”
宣宜想起萧颂母亲超越年龄的年轻眼神,不由得微笑。萧颂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回走。“我们去吃羊肉泡馍。”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挂着军绿色厚棉门帘,沿着临街窗户坐了一溜人。萧颂拉着宣宜走到尽头,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立刻有一个伙计递来一个粗瓷大碗。
萧颂拿起碗里的一个馍递给宣宜,粲然一笑。“我们陕西人吃羊肉泡馍喜欢自己掰。”
宣宜犹疑地接过,看向前面坐在十几张长凳上排成长队的人们。“排这么长的队?”
“排队才有时间掰馍嘛。”萧颂把手里的馍掰成两半,又把半个馍从中间揭成两片,然后一点点掰下,举起一颗馍给宣宜看,“掰馍第一要义:每颗馍都要带皮。”
宣宜心不在焉地照做。旁边是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两人穿着鲜亮的短款羽绒服,面对面坐着,一边掰手里的馍,一边笑嘻嘻地打闹。
过了一会儿,萧颂凑头过来看,拿起一块馍,连连摇头。“宣宜,你这样掰,一个馍只够掰成几块。”
宣宜面露尴尬,低下头。
“你看,天气这么好。”萧颂微微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露出恬淡的笑容。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直射下来,照在他脸上,在睫毛下方投下阴影,笔直的鼻梁闪着微光。他转过脸,冲宣宜温柔微笑。“我们坐在这里晒太阳,还能顺便掰馍,顺便排队,顺便等着喝羊肉汤。”
萧颂说着拿起半片馍慢慢掰起来。“小时候,我常和同学一起来,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大家比赛掰馍,一边闻着羊肉味一边掰馍,越闻越香,越掰越饿,心里急坏了。到最后手指都快抽筋了。如果有什么比赛是我喜欢的,那就是。快乐而无用的比赛。”
宣宜低头微笑,捡起大块的馍掰成几块。萧颂看了一眼,点点头。“刚才像栗子,现在像花生,要掰成豌豆才行。”
宣宜似乎闻到什么香味,不由得四下寻找,发现是来自旁边一家糕点店铺。店伙计从内堂端出一摞小蒸笼,排着长队的人们开始往前移动,不时有人捧着热腾腾的糕点走出来,边走边吃。
“那叫镜糕。小小的,就够吃两口的,你看人家还排那么长的队。”
宣宜笑着看向一个正在吃镜糕的女孩。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看起来像高中生,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浓密的假睫毛几乎遮住眼睛,大背包上挂满亮晶晶的链子和毛绒公仔。她抬起头,肆意地大笑,鼻尖沾着几颗白色的碎屑。
队伍往前挪动两张长凳,萧颂牵着宣宜移过去,顺手摇了摇盛馍粒的大碗,捡起浮在上面的大颗粒,掰成几颗。全都挑完后,他端起碗慢慢转动着,拍了拍碗的侧面,抚平碗面。宣宜看着他,眨了眨大眼睛。
萧颂爽朗地笑着。“这是跟厨房师傅打招呼。意思是,认真的吃家来了。厨房师傅一看这么均匀整齐的馍粒,知道我们掰得很用心,自然也会用心。”说着招呼伙计收走,牵过宣宜的手,肩并肩坐着,望着街上。
渐近正午,阳光耀眼,垂直照着拥挤的人群,街上一片缤纷炫目的色彩。
“八年没回西安,我最怀念的就是这里。”萧颂望着街上的人群微笑,“在这里,一点点美味就可以让人开心。每个人都很容易满足,对什么都充满兴趣。我最喜欢在这里边走边东张西望。”他转过头看着宣宜,“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转动眼睛四处瞧就可以了。看多了自然会有兴趣。感兴趣的东西越多,就越开心,走得就越慢。这比你以为的更重要。”
“你想说什么?”宣宜微笑着说。
萧颂静静地看着宣宜,眼里泛起微妙的笑意。“宣宜,其实没那么难。试一试,不行就再试一次。那不是什么能力,只是微不足道的习惯。你低着头,我就提醒你抬头。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就拉着你到处凑热闹。”
宣宜低下头,没说话。
萧颂翻上一人高的围墙,向宣宜伸出手。
“翻墙逃票?”宣宜睁圆眼睛。
萧颂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上去,然后纵身一跃,轻轻落到黄土坡上,转过身朝宣宜伸出双臂。宣宜转头看了看四周,神情像小偷。
“快下来吧。”萧颂笑道,“站那么高,一会儿真被抓住了。”
宣宜在围墙上坐下来,居高临下看着萧颂。“你不是过马路的时候没车也要等红灯吗?”
萧颂歪起脑袋笑了笑。“我想试试犯规的感觉。”
宣宜看了他一眼,一转身向下滑,借助土墙上的几处凸起,敏捷地左右腾移,跳到地上。萧颂惊讶地张开嘴。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攀上崖壁摘覆盆子。”宣宜也笑了笑。
出乎萧颂意料的是,乾陵后山风景更美。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山坡上种满成片的白桦林,叶子早已落尽,露出斑白的树干。一路荒山野岭,偶尔会遇到牵着骡子经过的当地农民。
爬到半山的时候,他们意外遇到一座规模巨大的下陷式窑洞。
平坦开阔的黄土山坡中央挖出一个深达数米的方形大坑,东西近百米,南北约六十米。背靠山墙是一圈窑洞,拱形门窗整齐排列,窗上贴着红色剪纸。中间一片宽阔的方形院子,散落着石磨、手推车。每家每户门前留有一条透水沟,相互贯通,绕着院子围成一圈。阳光穿过山坡右边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院子西面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从地面向下望去,俨然一座神奇的地下王国。
宣宜第一次亲眼看到窑洞,不由得惊叹。萧颂牵着她的手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望着这座院子。
“下大雨的话怎么办?”宣宜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陕西很少下大雨,倒是常年缺水,偶尔下点雨,大家忙着接水都来不及。”萧颂说,“而且里面的透水沟可以把水排出去。”
“真是不可思议,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宣宜眼里闪着光,赞叹不已,“在地上挖出一个巨大的坑,再挖出一个个小洞。不是习以为常的堆砌,而是反其道而行的掏空。不是建房子,而是挖房子。省力又省材料。最先想出这个主意的一定是天才。”
“都是黄土高原的现实所迫。风太大,沙尘也厉害,如果在地面上建房子,威胁也不小。”萧颂微微眯眼望着窑洞,会心一笑,“每片土地都有最适宜的生存方式。既然住在这里,大家总要想法子。”
宣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在我们家乡,最烦恼的是海风和海潮。一到夏天,每天中午海潮都会漫上街道,淹没小桥,到处一片汪洋,分不清哪里是陆地哪里是河床。所以家家户户都会筑起很高的地基,屋前都有长长的石阶。小时候我倒是没有想到是为什么,原来也是为那片土地所迫。”
宣宜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望着远处。北面的天空有些阴沉,地平线附近黄土弥漫。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里的人明知道大海很危险还要出海打鱼,明明已经有那么多人葬身大海了,为什么大家不吸取教训。”
她收回视线,看着方形院子,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略微犹豫。“我父亲也是……后来我问叔叔。叔叔说,我们海边的人不是死在海里,就是病死在家里,说到底,这两种死法又有什么不同。想想也是。生于海的人,总有自己死于海的方式。这就是我们的归宿。只能默默无言地接受。”
萧颂揽过宣宜,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望向远处,眼神渺远。“你看黄土高原的人们也差不多。在这个地下院子里出生,靠这座山上生长的作物生存,死后又埋在这座山上,化成黄土,变成这座山的一部分,变成这座院子的一部分。这也是他们的归宿。”
宣宜伸手握住他的手。风从右边刮来,呼啸着扫过山丘,贴着和窑洞顶部齐平的地面卷起一阵沙尘。萧颂转身把她藏到怀里,粗糙的沙土迎面而来。
爬上乾陵山顶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灰头土脸。
正值寒冬,乾陵景区空无一人,东西两座乳峰沐浴在阳光中,宽阔的司马道顺着山坡向下延展。半山腰的无字碑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只黑色的大鸟滑过天空,向北飞去。山下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农田和村镇点缀在灰蒙蒙的大地上,房子也好,树木也好,都是一片土黄色。没有方向的大风卷着沙尘在平原上呼啸奔驰,呜咽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宣宜靠着萧颂的肩膀,久久凝望山下的烟火人间。萧颂侧脸感觉着她飘拂的发丝,不由得想起温泉滑过指缝的感觉,心里一片静谧。
“坐在这里就像在俯瞰人间。”过了许久,萧颂缓缓说道,“高中时坐在这里,我就觉得很孤独,又有些惶恐。”
宣宜略微转过脸。
“好像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注定相处不好。”萧颂说,“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缺少一些东西,可能是某个方向上的积极进取。感觉就像大家都在参加马拉松比赛,而我不但不想参加,还一门心思怀疑比赛的意义。后来发现,如果我怀疑这场比赛的意义,也必然找不到其他东西的意义,找不到任何意义。”
萧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了这件事,从高三到大二,我可烦恼了。只是现在我已经能够不去想了。不管相处得好不好,我都没有选择,反正都在这里。只能试一试,再试一试。不过后来我还找到了一个坚固的理由。”他松开宣宜,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凝视着她。
“大一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差不多。”相隔八年,萧颂依然清晰记得自己那时恍如身在梦境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就觉得你和我一样。你也可以试一试,甚至偶尔勉强一下自己,并不是那么难。慢慢地,就会在很多东西上找到乐趣。说起来,我们能在这个世界找到的也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宣宜定定地看着他,继而转头望向山下。“小时候,坐在海边的悬崖上,我都很害怕。”她慢慢说道,“浮云镇是一个盆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临海的地方是一大片悬崖,海风就从那里灌进来。每次深夜坐在那里,被风吹得晕晕乎乎,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山下的世界离我那么近,却和我无关,也没有我的位置。”
萧颂伸手握住宣宜的手。“以后我们俩在一起,手牵手坐在山上,就不会害怕。”他转过脸,看着她,眼神平静温和,“宣宜,嫁给我吧。我会一直一直这样陪着你,也想要你这样陪着我。”
“萧颂,你不知道……”宣宜低下头,“我纯粹就是一个麻烦,也许哪天就……”
萧颂摇摇头,蹲下来,抓起她的左手。宣宜触电般往回缩。萧颂紧紧握住,推起袖子。上面露出层叠交错的伤口,还有两条未落尽的结痂。他轻轻触摸伤口,抬头看着她。
“宣宜,有一天,这些伤口终究会痊愈。另一些看不见的伤口也会。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最后,除了一些不太好看的疤痕,什么也不会留下。”他微微一笑,“如果你在乎,我就给你戴上好看的手环,遮住就可以了。还有很多东西,要是觉得无能为力,那就遮住它们。渐渐地,它们就会不见了。”
宣宜迟疑地伸手,把手放到他的左胸。“萧颂,你这里面是一颗心。血脉奔流,完好无缺。”说着把手放到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大概空了一半。不仅这里,恐怕脑袋里也有一个地方是空的。就像混凝土墙壁里的空洞,没办法修补。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萧颂慢慢摇了摇头。“有一个空洞也好,少一个齿轮也好,对我来说,你只是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比你以为的知道得更多。你不用害怕被我发现你有什么缺陷。”
宣宜凝视着他,目光转向旁边,又回到他脸上,伸手触摸他的脸。
萧颂贴着她的手,仰起脸,眼睛温暖明亮。“以后我们一起建一个家,像上次说的那样,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再生两个孩子,每天吵吵闹闹、不得安宁,让你没空去想别的。”
宣宜低下头,泣不成声。萧颂起身坐到她身旁,把她揽入怀中,仰起下巴眺望遥远的地平线。宣宜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枯黄的平原尽头有一条洁白的细线。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山下的陵园一片寂静,司马道的石板熠熠生辉。无声的阳光包裹着关中平原,也包裹着她整个身心。眼前展开一片空旷的时间,卷起无边无际的风。她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她远去。
“宣宜,嫁给我吧。”萧颂轻声说。
宣宜默默点头。
萧颂转过脸,吻了吻她的头发,嘴唇久久停在她的头顶。“这里没有人做证,我也没有戒指,不过你不能后悔。”他说,“整个关中平原的山川河岳都可以为我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