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是短信的声音。
云间移动鼠标,刷新页面。那个账户余额已经变成四百万。他查询明细记录,发现钱是分成九笔从不同地方转入的,每一笔都不超过五十万。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页面左边显示的账户名令他觉得眼睛刺痛。他滑动椅子,转向落地窗。
似乎快下雪了。
天空阴霾,三十九层的落地窗外,整个城市一片灰暗。没有阳光,对面两座玻璃大厦显得有些单调,中间那片长方形天空似乎比平常宽一些。
他往前滑动椅子,双脚踩在玻璃上。楼下是一条东西向的六车道马路。明亮的前灯和红色尾灯分成两道,从西至东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横跨马路上方的北四环路上亮着一连串刺眼的远光灯。云间歪着脑袋,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玻璃外的灯光和他的视线一样,纹丝不动。
他想起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端详北京。从上往下俯瞰,这座城市比他想象的扁一些,也乏味得多,一座漂浮于灰霾中的孤岛。遥远的地平线微微弯曲,犹如地球表面的那道圆弧。
身后响起一阵音乐声。他探身从桌上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他不由得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
“不会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你跟我绝交了。”
“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电话里,萧颂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友善,“我知道。要不冯思源没那么容易放了我。”
云间望着窗外干笑了两声。“那你误会了。我没那么有心。你要是想劝我或训我,还是省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响起萧颂平静的声音:“我不是来劝你的。说实话,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对。对媒体来说,听命于权力和受雇于资本,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我能拒绝被收买,但那些钱完全可以流向另一种交易,反过来再迫使我听命服从。”
“嗯哼。这么说你想明白了?”云间讥讽道。
萧颂没有理会他的挖苦。“于公,作为记者,我已经放弃了,不会再调查。不过,我还有一点私心。”他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云间,你退出吧。如果你非要继续,我会阻止你的。”
“怎么阻止?把我绑起来?”
“云间,我给你两个小时。”萧颂声音冷静,“如果你不放弃,我会以个人身份在网上实名举报那家国企。海格的证据我没有了,其他收购案的资料我还有很多,证据虽然不够直接,但都确凿可信。有了之前上头条的丑闻知名度,我的举报谁也没办法当作没看到。”
“你疯了?”云间惊愕,“没想过后果吗?”
“既然敢做,我自然有心理准备。”萧颂停顿了一下,“云间,你放弃,我就放弃。”
“你这是拿你自己威胁我?”云间怒道。
“算我不自量力吧。”萧颂苦笑一声。“不过,我想试试。”沉默片刻,他决然说道。
云间来不及说话,电话就挂断了。他怒不可遏,立刻回拨。电话里传来忙碌的提示音,接着手机响了一声。是萧颂的短信:“我等到七点。举报准时发出。”
云间木然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屏幕灯光自动变暗。这行冷冰冰的文字似乎包含某种沉重而深挚的意味,令他难以承受,难以漠视。他忽然不明白萧颂的用意,不知道萧颂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考验什么。
他皱眉放下手机,转过身,滑动鼠标。休眠的电脑屏幕立刻恢复,上面是陆衡的网银账户页面。他抿紧嘴唇,再次滑动鼠标,点击转账按钮,输入金额。一个4和六个0放在一起,看起来完全不像他所熟悉的钱的概念。页面跳出一个提示框,左边是“确认”,右边是“取消”。
云间慢慢把鼠标滑向左边。屏幕忽然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他抬起头,才发现是自己在抖,浑身的战栗完全无法自控。他颓然放下鼠标,转过椅子,望向窗外。
雪终于落下来了。夜幕倏忽而至,街灯渐次亮起。拥堵的红色尾灯慢慢向前挪动。某种熟悉的悲哀随着街灯映在玻璃上。
云间站起来,打开窗户。大片大片的雪扑面而来。空气寒冷清冽,呼啸着涌入窗户,办公室里那团软绵绵的暖气,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一团白雾迅速消散,夜色中的北京清晰得如同水洗过一样。
云间迅速拔下网银U盘,关了电脑,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广告公司向外转账的底单和一个加密U盘,里面是他上次打晕萧颂后拍下来的合同照片,以及萧颂录下的线人证词。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计划了多久,可能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打算真的这么做。
已经六点了。他拿起手机,给萧颂发了一条短信。萧颂立刻打电话过来了。他没接,只是回了条短信让他放心,自己不会食言。然后迅速收拾了东西,锁上办公室,在电梯里打电话给陆衡,约他在东五环见面。
车开下东五环,向东转上辅路。云间看见陆衡的黑色越野车开着双闪停在路边,车顶已经积了一层雪,似乎到了一会儿了。他按了一下喇叭,探头到窗外,朝后视镜挥了挥手。陆衡下车走过来,透过挡风玻璃冲他笑了笑,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上来。
“上次对不起啊。下手重了点。”陆衡略显尴尬地笑道,“是你救了萧颂吧?”
云间没回答,探身从后座拿过包,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陆衡诧异地接过。“这什么?”
“你的身份证。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个网银U盘。”云间转头看着陆衡,“是我用你的身份证开的账户。有人往这个账户里汇了几笔钱,我查过了,是从地下钱庄控制的账户汇来的。”
陆衡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云间,目光锐利。“然后呢?”
“把这些钱转出去。你就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这就是冯思源让你退出的条件。”
陆衡盯着云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转过头看着挡风玻璃前面,沉默良久。天已经黑透了,雪越下越大,挡风玻璃渐渐蒙上了雪。
“我真是没想到……”陆衡皱了皱眉,满脸沉痛,“这是计划好的?签合同的时候,你要走我的身份证就是为了这个?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兄弟吗?”
“钱我没转。”云间看着搁在方向盘上的手,低声说,“冯思源很快就会知道。我今天就得走。你明天去银行,当着银行的面报警。他们会以汇错款为由,把钱退回去的。”
陆衡摇摇头,看都没看云间,推开车门,砰的一声甩上,走向自己的车。
一阵轮胎尖叫的声音。云间抬起头,黑色越野车卷起路面的积雪,迅速消失在前面路口。他松开刹车,向南转上通惠河边的小路。
大雪纷飞,亭子周围一片寂静。
云间坐在一排落尽叶子的悬铃木后面,抬头望着宣宜房间的窗户。雪从夜空中垂直飘落。橘黄色的灯光照亮飘过窗外的雪。
雪悄悄包围亭子,亭子外的世界渐渐退却,消失。风从北面吹来,在这里回旋,抛下云间,再度融入茫茫大雪。寒冷犹如一条僵硬的绷带捆绑着他的头,纷繁的思绪一点点被挤出大脑。一股冲动汹涌而至。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终究妥协了,颤抖着拿出手机。
铃声响了两声,宣宜就接了。
“云间……”她迟疑地叫了一声。
云间听着她的声音,静静等待她的脸在脑海里浮现。五秒,十秒,他依然想不起她的脸。
“云间,你在哪儿?”宣宜茫然问道。
云间心慌意乱,抬头望向窗户。“我在火车站……”他低声说,“宣宜,我走了。”
“走?去哪儿?”
云间苦笑一声。“我不知道。”
宣宜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声变得急促。云间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宣宜,我没做那些事。”他说,“我做不到。”
一阵沉默。电话里只剩下呼吸摩擦话筒的粗糙声音。云间握着手机,仰起脸。一阵斜飞的雪迎面扑来,落在脸上。雪吸收着皮肤的热量慢慢融化,细微的刺痛沿着皮肤表面深入心的缝隙。
“宣宜,要检票了。我得挂了。”
宣宜仍然没有说话。云间默然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四下寂静,轻飘飘的雪越积越厚,几乎没过亭子的基座。云间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忽然,门厅大门打开了。宣宜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边跑边扣大衣上的扣子。云间愣了愣,眼泪迅速涌出来。他知道,她是要赶去火车站。他赶紧追上去,隔着十多米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狂奔,一路留下纷乱的脚印。他想开口叫她,张开嘴又立刻后悔。
宣宜站在积雪翻飞的马路边,焦急地朝所有驶过的车子招手。风雪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像平常那样胡乱拨着耳边的头发。云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不自觉地抬手,在虚空中触摸她的脸。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带着宣宜在马路中间猛然掉头,向西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大雪中。云间伫立在雪地里,听见心里那条缝隙悄无声息地裂开了。那是雪落在旷野上的声音。
许久,他迟缓地转身,走回停在河边的车子。车内昏暗寂静,旁边一盏路灯照在右侧的仪表板上。他打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条墨绿色围巾,一圈圈缠到脖子上。柔软的棉布触感令他感到温暖安心。他望着前方风雪弥漫的夜空,茫然想着应该去哪里。脑海里浮现出贵州那条在连绵群山中蜿蜒的山路。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钥匙转动,引擎发出愉悦的响声,仪表盘亮起蓝光。他松开刹车,踩下油门,掉转车头。车经过积雪覆盖的通惠河河堤,驶过灯火辉煌的城市广场,一路向西。
“宣宜,我们出发了。”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稳稳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