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太阳刚刚升起,雾霾还未散尽,天空透着诡异的黄色。开着黑色沃尔沃从北四环出来时,云间滑下车窗,迎着风深吸一口气。一股火烧火燎的气味。他咳了两下,望见前面路边有个报刊亭,降低车速,转入辅路,在报刊亭前面停下来。
那本财经杂志放在当日新到的报纸旁边。云间下车买了一本,顺便买了豆浆和煎饼,回到车上,边翻杂志边吃东西。那篇报道的标题出现在封面右下角,很醒目。他翻到内页扫了一眼,内容和网上的一样,但他还是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
文章重点在质疑那家国企过去数年间几桩可疑的收购,暗示其中存在利益输送、资产转移。海格的事被作为典型例子,整个交易过程讲述得非常详细,包括几个关键细节,显然是有人向萧颂爆料。文中没有提及云间的名字,只是以“冯思源投资的某广告公司经理”代替,似乎是萧颂有意为之。昨晚看到报道时,云间还略感意外。
更令云间意外的是,从昨晚到现在,冯思源一直没有联系他,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安排人上街收杂志、联系网站删稿。短短几个小时,这篇报道已经被四处转载。
吸管发出空洞的声音,豆浆喝完了。云间合上杂志,把空塑料杯压扁,塞进车门储物槽,发动车子,慢慢驶上主路。
进办公室前,他特意绕到办公区另一头,看一眼陆衡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陆衡依然没来上班。云间注意到桌面很整洁,平常堆在一起的文件夹不见了,似乎有人收拾过。他猜想陆衡可能是趁昨晚他被萧颂约出去,回来收拾东西了。想到陆衡一连四五天躲着不见他,连电话都不接,云间不禁有些恼怒,担心拖得久了,冯思源会听到风声。
上午十点,那家国企和海格公司同时发公开声明,强调收购交易系正常商业行为,高估值是基于海格广场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同时指责财经杂志的报道纯属揣测、臆断乃至恶意诽谤,意在破坏收购交易,暗指记者被利益方收买、蓄意捏造事实,必要时将对当事媒体采取法律行动。措辞相当强硬,与冯思源一贯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云间反复看了几遍,一边揣摩冯思源的意图。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他伸手拿起来,是冯思源。他没提萧颂的事,只是让云间晚上回公关公司见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上九点,公关公司的白色大理石前厅灯火通明,玻璃大门却锁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自从调到陆衡的广告公司,云间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门禁卡在调离时就归还了。云间张望了一下,按下门铃。
门铃响过三遍,里面传来脚步声。冯思源缓步走过来,按下开门键,隔着玻璃门冲云间点头微笑,笑容像一贯的那样平静温和。
“最近清减了。”冯思源随口说道,转身往办公室走。
云间跟在后面。“最近事多,有点忙。”
冯思源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向落地窗旁的沙发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那倒是,陆衡走了,你一个人肯定忙坏了吧。”
云间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冯思源对面坐下,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有些意见不一致。他就是出去散散心。”
冯思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往浅口小瓷杯里倒了两杯茶,往云间前面放了一杯,然后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茗。云间拿起杯子,一口喝了,放下杯子。冯思源笑着摇头,轻轻晃动杯子,一边闻香,一边观察茶汤。“昨天陆衡来找过我,说要退股,还顺便帮你辞职了。”
云间略微一愣,抬眼发现冯思源正看着他。他轻声笑起来。“他一向这个脾气,说一不二。”
冯思源向后靠到沙发上,望着云间。“那你呢?”
“他代表不了我。”
冯思源点点头。“他要退股我没什么意见。他说只要拿到一开始入股时的估值,我倒是不想占这个便宜,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但他坚持只要八百万,我也就随他了。退股协议我都让人拟好了,我已经签了。”说着抬手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袋,“一会儿你带回去,你签了,让他签。这事就定了。”
云间有些错愕,直觉事情应该没这么容易。冯思源似乎看出来了,拿起水壶烫了烫杯子,又倒了两杯茶,端起杯子贴到唇边抿了抿。“你也用不着想得太复杂。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过我需要他留点东西让我放心。你知道该怎么做。”
云间心里一惊,立刻明白了冯思源的意思,拿起杯子慢吞吞喝了一口。
冯思源瞄了云间一眼,转头望向窗外。“这事你别多想。我不是什么阴谋家,有些事我比你更厌恶,真做起来可是没完没了,还脏手。我只做最低限度的。说起来,谁也不见得有多干净或者有多脏。尤其是白手起家赚了十几亿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完美无瑕。所以,一个人太清白,会让别人觉得受到威胁。”
“陆衡只是有点理想主义,不会真做出什么。”云间说。
冯思源仿佛没听到。“他比较幸运,大概从来没为钱苦恼过,所以少拿几百万都无所谓。这种东西既美好又危险,最是靠不住。他不知道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他放下杯子,温和的笑容消失无踪。眉眼深邃的轮廓和唇边长长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异常严肃冷酷。
“以前我也以为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结果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钱,尤其是一大笔钱,自有其力量。钱能让你心平气和,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优雅、修养都是这么来的。谁也不能要求每天在四惠挤地铁的人优雅礼让,或者要求在街头摆摊发传单的人关心晕倒的路人。长期的贫穷会磨损人的爱心、耐心、毅力,损坏人心几乎所有东西。爱情会变味,亲情会淡漠。没办法,穷人要生存就得凶猛冷酷,还会疲惫,会惊慌。而疲惫又惊慌的人是谈不起理想的,连尊严都顾不上。在中国,一个人能有多少尊严,完全取决于他有多高的地位,或者有多少财富。同样,面对恶意的规则,你有多少能量,你就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护自己。在这里,恶法自有其刚性和柔性,对穷人越铁面无私,对另一些人越温柔谄媚。一个普遍没有羞耻心的社会就是这样。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加无耻。你只有掌控了钱,钱才不重要,你才能打败它,才有为人的尊严。有些人一辈子忙着在地上爬,四处赔笑,也不过是从别人的手里讨点剩菜冷饭。他们心满意足,还粉饰为安贫乐道,一边小心翼翼嘲弄有钱人,一边向天真的年轻人兜售。你不一样,我不一样。我们是真正的人,用自己的双腿站着,凭双手和头脑夺得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竞争就免不了残酷。有些竞争手段难免让我们不喜欢,但为了赢,就得做出选择。但你知道自己的抱负,钱不是目的,自由才是,暴力不是手段,力量才是。”
冯思源停顿了一下,转过头。“为此,你得打破一些狭隘的原则,舍弃一些不舍的东西。”
云间盯着茶几上的杯子,没说话。
“陆衡的事你亲自动手,你也好放心。其他多余的事,我不会做。”冯思源说,“我信得过你。”
云间不再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冯思源点头,面露微笑。“萧颂的报道看了吧。”不等云间回答,接着说,“你想点办法吧。回应声明你也看了吧,根本不由我决定。强硬是需要资本的,高调不仅是在警告媒体,也是在宣示实力,召唤各方支持。这么大一艘船,上面载了多少人?谁也不会眼看着翻船。别人要是真觉得受威胁,要做什么直接就动手了,不会跟我打招呼。你更加救不了他。”
无法故技重施,云间完全不知道拿萧颂怎么办。
“你还得快。”冯思源直视他,“我已经知道是谁向他爆料,就是还没找着人。本来是我安排在孙晋成身边的人,孙晋成临走的时候摆了他一道,没想到叶哲朗为此不惜代价,我也被骗了。现在很麻烦,他手里有东西,要是真到了萧颂手里,就会弄得没法收场。说实话,他们的手段,我可不喜欢。”
云间忽然想到一件事。“现在跟踪萧颂的是谁?”
冯思源摇头。“不是我派去的。”
云间一下站起来。
“你得尽快。”冯思源说,“还有,要克制,别跟他们起冲突。”
云间点了下头,匆忙向冯思源告别,拿起桌上的文件袋离开。
雨刷单调地左右摆动,刮去挡风玻璃上的雪花。
天彻底黑下来了,夜空中飘着细雪。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视野有些模糊。云间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注视着左边路口。昏黄的路灯下,横向马路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车。
忽然,一个身影从街角的黑暗中冲出来。云间认出是萧颂,立刻松开手刹,踩下油门,闯过亮起黄灯的路口,向左转上横向马路。车微微侧滑,他放松方向盘,用力踩油门。前面不远处,萧颂沿着马路慌乱地往前跑,边跑边向后张望,似乎在找出租车。云间踩下刹车,车身向右一歪,斜在萧颂前面。
“上车!”云间滑下车窗,冲萧颂喊道。
萧颂探头朝车窗看了看,见是云间,警觉地抓紧背包,退了一步。
“快上车!”云间吼道,转头瞄一眼后视镜。
萧颂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迅速拉开车门坐上来。刚关上门,云间就一脚踩下油门,猛地向左变道。萧颂听见油门全开的声音,车轰的一声转过路口,前面闪着微光的柏油路面嘶吼着扑来。他只觉得整个人向右甩出,赶紧抓住把手,拉过安全带扣到身上。“你在跟踪我?”他大声问道。
“你还是先想想后面那些人吧。现在怎么办?”云间头也不回地说道,同时连续换挡。车全速驶上一条宽阔的公路。路上车很少,完全没有隐蔽的地方。
萧颂回过头。从后挡风玻璃望出去,远远可以看见几盏刺眼的远光灯出现在公路尽头。雪越下越大。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值得这样冒险吗?”云间说,“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被人利用了,卷入别人的恩怨了?整件事是叶哲朗故意挑拨的,就是为了报复冯思源。”
“这和我无关。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他们互相倾轧,反倒可以抖露更多真相。”萧颂盯着后视镜。漫天飞雪中,那些远光灯迅速逼近。“你快点!”他喊道。
“已经最快了。”云间踩住油门,皱眉望着车灯照亮的路面,“前面都是直道,这车的马力不如他们,没法摆脱他们!”
萧颂愣了愣,转头仔细端详着云间。“你故意的?”他说。
云间不由得转过头。“我故意?”他愤怒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我要是故意的,别来就行了!等着明天看新闻,说你下雪天出车祸死了。”
“那他们是什么人?”
“你的报道对谁威胁最大?”云间说,“他们可不是冯思源,还想着先试试收买你。他们会直接让报社听话,让你闭嘴。不管你拿到什么,给他们。”
“不可能。”萧颂说,“你只管开车。快点!”
“这一路都是直道,早晚会被他们追上!”
几束强光照进车里。后视镜反射出刺眼的亮光,云间眯了眯眼睛,望见右前方似乎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岔道。一个念头迅速掠过。“看右边。是不是有条路?”他冲萧颂喊道。
萧颂转过头,凑近车窗。云间吸一口气,在心里祈祷一声,抓起变速器旁边的不锈钢水壶,对准萧颂后脑勺砸了一下。咚的一声,在寂静的车里听起来犹如擂鼓。萧颂向后一仰,来不及出声,就瘫到椅背上。云间心里一惊,一边转动方向盘向右变道,一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后脑反骨位置肿了一个包,好在没有出血。
后面的远光灯更近了,他轻踩刹车,猛地向右,转上小路。不出所料,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土路,积着薄薄的雪。两边都是蒙着塑料膜的温室,视野有限。前面是一个向右的急弯,他几乎没有减速。路面积雪让轮胎失去抓地力,车身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抛出去。他冷静踩下油门,放松方向盘,车身向外侧滑,紧接着轮胎重新抓紧地面,车飞出弯道。转过几个急弯,那几台车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他轻踩刹车,降低车速,瞄一眼左边,向左转动方向盘。车一下蹿出去,冲进一个温室。白色薄膜撕开一个大洞。车头撞上一排藤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副驾驶座上,萧颂仰靠着椅背,昏迷不醒,手里依旧牢牢抓着背包。远处,几束强光穿过温室,照亮漫天大雪。轰鸣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大雪渐渐覆盖了挡风玻璃,车窗上结了一层冰花。云间点燃一根烟,用力吸了一下,滑下车窗玻璃,吐出一口烟。风雪迅速吹散了那团白烟。他几乎想不起上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
一阵风雪从车窗吹进来。萧颂靠着椅背轻轻哼了一声,接着猛然坐起来。他转头望了望四周,立刻抓起背包,扯开拉链,胡乱翻找起来。
“别找了。合同我给他们了。”云间说。
萧颂没理会,把背包倒过来,用力抖了抖。包里的东西铺满他的膝盖,一本便笺掉到地垫上,稿纸飘得到处都是。
“录音笔也给他们了。”云间扔了烟,慢慢捡起飘到仪表板上的稿纸。
萧颂一下甩了背包,扯过云间手里的稿纸,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到头枕上。“我居然还相信你。我居然相信你!”他怒不可遏,仰头大吼一声,转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云间,“你这么处心积虑,就为了邀功吗?”
云间转开脸,望着窗外。“不给他们,你今天别想活着回去。”
“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你不如直接给我一刀得了。”
“反正东西已经没了。这事到此为止了。你没证据,死心吧。”
萧颂用力捶了一下仪表板。砰的一声,仪表板的蓝光闪了一下。他推开云间,迅速收拾了散落的稿纸,捡起地垫和座椅上的东西,塞进包里。“我不会放弃的。”推开车门的时候,他回头说道,“还有,以后我没你这个兄弟。要是真有你的证据,我不会放过你。你好自为之吧。”说着甩上车门,转身往公路方向走去。
云间看着他转过前面的温室消失在转弯处,默然靠着椅背发呆。万籁俱寂,只有雪落在车顶的轻微声音。他再次掏出一根烟,伸手在车门的储物槽里摸索打火机。一阵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指尖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松开烟,拿起变速器旁边的手机。果然是宣宜。他愣愣地看着屏幕,过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回去。铃声响了六七声后终于停了。他发动引擎,向后倒车,转上积雪覆盖的泥土路。
刚回到公路上,手机再次响起来。他盯着左右摆动的雨刷,没有理会。铃声响了一会儿,停了几秒,紧接着又立刻响起。不断连声吟唱的悲伤歌声在车里回荡,在他的耳畔倾诉,令他忍无可忍。他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如此厌恶这首《RILKEAN HEART》。他知道她为什么找他,她总是能够动摇他的决心。
他猛地踩下刹车,在公路中间停下车,拿起手机,抠下电池,然后打开仪表板下的储物柜,把手机和电池一起扔进去。车里恢复安静。他用力把油门踩到底,驾车向北。
回到公寓楼,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走出电梯,转上走廊的时候,他不由得怔怔地停下脚步。走廊尽头,宣宜靠墙坐在地上。雪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落在她身上。她抱着膝盖低着头,长发上落满雪花。云间犹豫了一会儿,拖着脚步走过去,停在她面前。
宣宜似乎听到了动静,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吗?下这么大雪。”云间一脸淡漠地站着。
宣宜撑着瓷砖站起来,似乎是坐了太久,腿麻木了,她踉跄了一下。云间伸手扶了她一下,又立刻放开她。
“陆衡来找过我。他说的是真的吗?”她说。
“这些事你别管。很晚了,快点回去吧。”云间转过身,掏出钥匙开门。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站到他身边,“你都变成什么样了?”
云间毫不理会,迅速打开门,侧身贴着门缝钻进去,反手就去关门。门眼看就要关上了。宣宜一着急,伸手在门缝挡了一下。门砰的一声撞上,她惊叫一声,抽回手。云间赶紧打开门,抓起她的手。中指和无名指被门夹到了,指甲已经变成绛紫色。他揉了揉手指的关节,见没伤到骨头,松了口气。
“没事。不疼。”宣宜想缩回手。
云间没有放开,关上门,一声不吭地拉着她走进厨房,打开热水,把她的手放在水里,轻轻揉着指关节。宣宜抬头看着他。他专注地看着水里,没看她,过了许久,转身走出去,拿了条毛巾回来,递给她。
“一会儿把手擦干了,我送你回去。以后我的事你别管,叫萧颂也别管,好好过你们自己的生活。”
宣宜没接,只是看着他。云间抓起她的手,裹上毛巾擦了擦,随手扔到旁边,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
宣宜挣开他。“你不必着急赶我,我话说完了,自己会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颂已经说了,我也听完了。你不用再重复一次。”
云间边说边推着她往外走。宣宜愤怒地甩开他的手,退了几步,靠到墙边。“为什么你永远不肯放过自己?”她抿了抿嘴角的眼泪,悲伤地望着他,“大三的时候,我让你别去替考,你不听。结果把我们俩弄成这样。现在你更过分了。这么多年你没有反省过吗?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你?那些东西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回头想一想?”
“为什么每个人都义正词严地来指责我,告诉我什么才是我想要的?”云间低头盯着她,露出嘲弄的表情,“你的语气跟萧颂还真是一模一样。这么快志同道合了?”
“你不用拿这种话来激怒我,也别责怪萧颂。”宣宜迎着他的目光直视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走到今天这样,怪不了任何人。”
“说得对。”云间仰头笑了笑,大步走到玄关,打开门,“你的话说完了吧?再见。”
宣宜默然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云间,我不能眼看着你走上这条路。我见过太多这种事了,到最后,被祭出来的都是这样的人。”她抬头望着他,“我求你了。”
“我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好好劝劝萧颂吧。他要是再继续,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恐怕会比郑铁山的事严重得多。到时候,我也会身不由己。”云间别过脸,朝门外抬了抬手,“你走吧。”
宣宜没动。
云间跨出一步,抓起她的胳膊往门外推。宣宜挣扎了一下,忽然转身抱紧他。“云间,我爱你……”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哽咽着,“我爱你。我可以没有理智,没有原则,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顾不上,我只要你……”
云间木然站着,感觉到胸口一片湿热,不由自主地抬手搂住她,低头贴着她的头发。熟悉的塑料味钻进鼻腔,熏得他忍不住落泪。
“对不起,云间。我以为我可以没有你……是我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宣宜紧贴着他的胸口,失声痛哭,“云间,我们一起走好不好?现在就走。我们一起离开北京,去贵州,去浙江,去内蒙古,去哪儿都可以。”
“去哪儿都没用。”云间忽然放开她,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宣宜趔趄了几步,转过身,茫然望着他,脸上泪痕未干。“云间……”她嗫嚅着。
云间漠然看了她一眼,甩上门。“云间……”他听见宣宜拍着门在外面哭喊,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他怕自己心软,迅速把门反锁了,走进卧室,关上门。
宣宜打开门,发现客厅亮着灯。萧颂坐在餐桌边,似乎正在打电话,一只手按着脑袋。见到宣宜开门进来,他立刻扔下手机冲过来,一下把宣宜搂到怀里。
“你去哪儿了?”萧颂双手紧紧抱着她,“这么晚了,电话也不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忽然不说了。
宣宜一阵心虚,下意识挣开他的手。“没去哪儿……出去了一下。回学校那边了……碰到了孔嘉,忘了时间。”她快速撒了个谎,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认真地解鞋带。
“哦……”萧颂犹疑地应了一声,打开鞋柜,拿出宣宜的拖鞋放在地板上。
宣宜慢慢脱下鞋子,正要套上拖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很拙劣,萧颂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首先就会给孔嘉打电话。显然,他知道她说谎了。她抬起头,凝望着他,抿了抿嘴唇。
萧颂眼里掠过一丝惊恐,低下头。“瞧你头发都湿了,衣服也湿了。”他伸手帮她脱下羽绒服,“下这么大雪,怎么不带伞?”说着挂起她的羽绒服,转身走进厨房,“赶紧把头发吹干,我给你煮点姜茶,小心又感冒了。”
宣宜默然跟在他身后。她知道,每当他想回避什么,就会这样反常地喋喋不休。
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冰格,旁边的玻璃碗里放满冰块。她想起刚才他一只手按着后脑勺的样子,转过头,看见餐桌上有团鼓鼓囊囊的毛巾。她忽然有些惊慌。“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萧颂脱口而出,端着水壶顿了顿,立刻纠正道,“哦,刚才不小心撞了一下。橱柜的门开着,我忘了,猛一抬头,就……就这样了。”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
宣宜走过去,伸手拨过他的脑袋,踮起脚,摸了摸。萧颂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她缩回手,推着他走出厨房,把他按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拨开头发检查。
“没事。”萧颂笑道。
宣宜看着他。“萧颂,别再调查了好不好?我真的害怕。”
“瞎想什么呢?”他轻快地笑起来,“哪有这么夸张。再说我也没干吗。”
宣宜慢慢摇了摇头。“陆衡都告诉我了。”
萧颂低头看着桌上的毛巾,没做声。
“我查过了,那家国企去年就被一个记者举报过,结果是那个记者被诬受人指使,被迫辞职,还差点坐牢了。网上还有很多传闻。他们的手段我想想就害怕。”宣宜伸手握住萧颂的手,“你别冒险好不好?”
“没事。我行得正坐得端,他们找不出我的问题。”
“这种事防不胜防的。”宣宜低头叹口气,“至于云间……你阻止不了他,他一向不听任何人的。”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刚才我是去找他了。对不起……”
萧颂抬手作势拦了一下。“哦,我知道了。”
他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像在找什么。宣宜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我是去劝他放弃。”她说。
萧颂仿佛没听到,唰的一下拉开抽屉,砰的一声关上,把一块生姜扔到流理台上,又继续翻找。
“我……我还想跟他一起走,一起离开北京。可他不愿意。”宣宜低声说,“我哭着求他,他不理我……”
“够了!”萧颂把手里的一袋红糖扔到地上,撞上冰箱门。宣宜愣愣地看着他。他仰头呼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弯腰捡起那袋糖,心平气和地说:“宣宜,别胡思乱想了,你只是一时冲动。我明白的。你不必为了向我坦白,越说越多,反而误会了自己。”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宣宜继续说,“上次他去贵州找我,后来我们被困在山里……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把他找回来了,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可我错了。我又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他,我也错了。到现在,我都会忍不住用那瓶洗发水,把自己变成他……”
“住口!”萧颂吼道,一拳捶在流理台上。
“对不起。”宣宜垂下头,“我不能骗你,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萧颂再次捶了一拳。“你想说什么?说这半个月你都在骗我?”
“不是。”宣宜脱口说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想清楚,我不能因为伤心就……”
“别说了。”萧颂摇了摇头,“宣宜,求你别说了。我永远不想跟你吵架。”
“对不起……”宣宜哽咽了一声,转身走回餐桌旁。
萧颂跟着走出来,看着她收起笔记本电脑和稿纸,塞进旁边的背包。“你要干吗?”他问。
“我回学校那边。我们都冷静一下。”
萧颂伸手拿过她的背包,放到椅子上。“天亮再走吧。我睡沙发。”
他走进卧室,抱着被子走出来,蒙头躺到沙发上,再没理宣宜。
钥匙转了半圈,锁就打开了。萧颂心里一动,推开门,又立刻失望了。
没有亮着柔光的落地灯,没有米饭的香味,没有穿着家居服忙来忙去的宣宜。只留下一个虚空的空间。街上的灯光投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客厅沉在一片幽暗中。他关上门,走到客厅中央,脚步声在客厅里回荡。他停下来,脚步声消失,四周空荡寂静。
有什么东西掠过眼角。他转过头。什么都没有,似乎只是他的幻觉。幽暗中,他发觉书房门口透着微光。他再次涌起希望,快步走过去。
光线来自桌上的液晶显示器,上面开着一个网页。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发出呼呼的转动声。
“宣宜?”他唤了一声,走进房间,伸手去按墙上的开关。
手刚碰到开关,他就听见一个沉闷的声音。一阵不可思议的剧痛撕开他的脑袋。他闻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甜甜的腥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扑倒在地,鼻子猛地撞上地板。旁边亮起一盏刺眼的灯。是手机的背光。失去意识前,他模模糊糊看见有人走到他身边,俯身看着他。接着,墙壁上掠过手机的光线和两个歪斜的人影。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天花板的灯亮着,灯光白得耀眼。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睛上方。
“你醒了?”
他听见陆衡的声音,放下手。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书房消失。四周人来人往,一片嘈杂,旁边还有人在呻吟。似乎是急诊室。
“没事就好。刚才把我吓坏了,看你血淋淋地躺地上。”陆衡扶着他坐起来。
萧颂抬手摸了摸脑后,上面缠了厚厚一圈纱布。“有两个人躲在书房里。”他木讷地说道。
“你看到了?算了,财去人安乐。”陆衡笑道,“反正你也没什么钱,被偷也偷不了多少。”
萧颂迷惑地看着他。“偷?偷了什么?”
“偷了笔记本电脑和相机。钱包里的钱也没了。不过手机还在。”陆衡立起一个枕头垫在他背后,让他靠着,“警察去看了,说是闯空门的惯偷,会开锁,有经验,连脚印都没留下。”
萧颂按了按太阳穴。记忆慢慢恢复。显示器的白光在脑海里闪过。他想起电脑风扇的声音。应该不是幻觉。“你去的时候,桌上的电脑是不是开着?”他问道。
“没有啊。”陆衡歪起下巴想了想,“灯都没开。门倒是开着。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萧颂皱了皱眉,知道那两个人不可能是小偷,偷东西恐怕只是为了掩饰。可能笔记本电脑才是他们的目的。但他不明白,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偷走手机?他正想向陆衡说出疑虑,一抬头,看见宣宜慌慌张张地跑进急诊室,四处张望了一下,朝他跑来。
陆衡也看到了,立刻起身让开。宣宜在床尾停下来,呆呆地站着。萧颂见她双眼红肿,满脸眼泪,冲她笑了笑,说:“我没事。”
“怎么没事了?流了这么多血。”陆衡夸张地比画了一下,“幸亏我心有灵犀刚好去找你,要不你就死于失血过多了。”
萧颂瞪了他一眼。
宣宜慢慢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把脸埋到萧颂怀里,无声地流泪。萧颂感觉到她浑身颤抖,抬手轻抚她的肩膀,笑道:“真的没事。我早说了,我脑袋硬。”
“对不起……”宣宜哭着说,“我要是不走,你就不会有事了。”
“傻瓜,幸好你不在。”萧颂舒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要是让你遇到他们,我真要一头撞死了。”
“你别再调查了好不好?”宣宜紧紧抱着他。
“和那件事没关系。就是两个闯空门的贼。我本来就想换台新笔记本,这下正好有理由。就是那台相机是报社的,好几万,我赔不起,你得借我点钱。”他笑起来。
“不可能这么巧。肯定是他们,就是来偷笔记本的。”
宣宜抬起头,含泪看着他。萧颂摇摇头,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怜爱地抚着她的脸。
后面响起一阵咳嗽声。
“公共场合,适可而止哦。”陆衡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笑着走过来。
“你刚才不是说看到电脑开着吗?”他问萧颂,“我到的时候,电脑已经关了,主机倒是没被偷。看来真不是小偷。”
萧颂再次瞪了他一眼。陆衡没理他,在旁边坐下来,神情凝重。“萧颂,要不算了吧。这些人太可怕了,恐怕还有后招。你一个记者,势单力薄的,别冒险了。”
“他们大概就是来吓唬吓唬我,要不就不是把我一棍子打晕这么简单了。”萧颂语调轻松,“报道已经发了,事情已经公开化了,再怎么样,他们也不敢乱来。做记者的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陆衡想反驳,萧颂抬手拦了一下。“再说,我也得对得起向我提供资料的人。他们冒那么大的风险,比起他们,我没什么好怕的。”
陆衡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宣宜忧虑地看着萧颂,没说话。萧颂冲她微笑,笑容温柔而自信,伸手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没事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