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广告策划案,已经深夜十点。云间关了文档,想起活动现场的展示PPT还未修改,打开文件,准备做完再回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抬起头,看见陆衡笑着站在门口,一手插在黑色羽绒服侧兜里。
“你怎么来了?大冷天的,这么晚了。”云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视线,看着笔记本屏幕。
陆衡慢悠悠走过来,拉开办公桌前面的转椅坐下,轻快地转了一圈,靠到椅背上。“来看你。”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沙发,“你是带了铺盖,准备在这里过夜?”
“倒是没想到。”云间歪了歪脑袋,笑起来,“是个好主意。明天我就带张毯子过来,下个月把房子也退了。反正我一个人,回家也是倒头就睡。”
陆衡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抬脚搁到桌上。半旧的黑色马丁靴沾满尘土。“既然如此,是什么让你每天早上七点到办公室,晚上十一点才回家?”他端详着云间,神情淡漠。
云间抬眼看了看他,发现他脸上毫无平常开玩笑时的戏谑笑容。“你是来关心我的?”他合上笔记本,拔了电源线,“那请我吃饭吧。我还没晚饭呢。”
“成啊。”陆衡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薄荷糖,朝空中轻轻一抖。一颗绿色的糖临空飞起,划过一道抛物线。他略一侧头,用嘴接住,然后一边吮着糖,一边放下腿,站起来。“想吃什么?不会是方便面吧?像你这么分秒必争、讲究效率,不如给你买包压缩饼干?”
云间笑了笑,从衣架上取下羽绒服,一边套到身上,一边绕过桌子走过来。“我明白了。你是专程来挖苦我的。”
“我至于吗。”陆衡咧嘴一笑,一手搂住他的脖子,“去楼下的寿司店吧。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天很冷,楼下的商业街上人不多。临近圣诞节,快餐店里正在放欢快的圣诞歌。沿街的树上缀满彩色小灯泡,路灯灯柱上挂着大大的松枝花环。落地橱窗玻璃有喷绘的白色雪花图案。云间张望四周,错愕不已,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上街,晚上加班后就直接去地下停车场开车回家。
沿着商业街走出两百米,右转走了四五十米就看见那家寿司店的仿古灯笼。店里人不多,大多是独自一人,坐在店堂深处的桌旁发呆。
云间一在吧台边坐下,就不停地从传送带上拿盘子,还点了一份拉面。陆衡似乎一点也不饿,吃了几口就停下了,慢悠悠喝着一杯清酒,惊讶地看着云间狼吞虎咽的样子。“你是早知道我要请你吃饭,特意饿了三天?”
云间正往嘴里塞饭团,胡乱点点头,又摇摇头。陆衡接了杯乌龙茶,放到他面前。“那是打算先存点货,就可以三天不用吃?”
云间灌了一大口茶,咽下嘴里的米饭,大声笑起来。“还没完了你。”他端起清酒,鄙夷地看了陆衡一眼,“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自由自在。哪像你,还得天天按点回去买菜做饭。”
“谁说我做饭?孔嘉做。”陆衡得意一笑,接着叹口气,放下杯子,“不过你不知道她做东西有多难吃。做个番茄炒鸡蛋,得倒掉三次,第四次才勉强能吃。也不奇怪,这些年都是宣宜做给她吃,她连鸡蛋都没煮过,现在忽然没有了宣宜……”
陆衡尴尬地停下来,拿了块鱼子寿司塞到嘴里,犹豫了一会儿。“反正你早晚得知道。”他痛快地说道,“宣宜搬到萧颂那里了。”
云间慢吞吞抿了口酒,一脸淡漠。“哦。”见陆衡正看着他,他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
“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还是……”
“行了。我知道。”云间打断他,举着杯子跟他面前的杯子碰了碰,一口喝光杯里的酒。
陆衡点点头,端起杯子,也一口喝光了。云间又要了两瓶酒,两人一杯接一杯喝,都没有说话。包着头巾的服务员送上云间点的拉面,他碰都没碰,只是接着喝酒。
“对了,上个星期那个卖内衣的网站的合同是怎么回事?”陆衡随口说道。
云间略微一愣。“没什么。正常的合同。”
“日订单不到一千的网站,花两千多万投线下广告,正常吗?”
“他们愿意烧钱,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
陆衡皱了皱眉。“两折能拿到的广告位,你跟媒介签的是九折。这也正常?”
云间端过那碗拉面,吃了几口,转头笑着看着陆衡。“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网站几个创始人想套点钱出来。不过广告也是真投了,无非贵一点点。”
“一千多万也叫一点点?”
“其实我挺理解他们的。”云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牛肉,“没日没夜忙活了几年,工资还不如手底下的人。虽然一直有人追加投资,股份却越摊越薄。网站又一直没盈利,上市更是遥遥无期。人总不能单靠信念活着。拿点钱慰劳自己很正常。”
“你还真能理解别人。”陆衡讥讽地笑了笑,砰地放下杯子。杯沿撞到白瓷酒瓶,发出声响,在安静的店堂里听来有如巨响。吧台里面的厨师抬头看了一眼。
“云间,你不觉得这种事太过头了吗?”
“没那么夸张。那些创业公司多少都做过。”云间一边拨着面条一边说,“再说,客户是冯思源介绍过来的,我们要是拒绝,他们会怎么想?”
“海格的单子也是?没法拒绝?”陆衡神情严肃。
云间不由得停下筷子,忽然明白陆衡来找他的真正原因,决定干脆坦白说。“海格的单子有点复杂,从这里走的有八千万,要转出六千万。不过我们有半年时间,可以慢慢来。”
陆衡慢慢泛起苦笑。“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专职洗钱的?”
“谈不上洗钱。无非转一道而已。”
“那你知道海格的钱从哪儿来的吗?”
“房产公司自然是卖房子。还能从哪儿来?”云间漫不经心地说道。
“卖房子的钱还需要洗?”陆衡仔细看着他,见他脸上波澜不惊,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连我也要瞒着?我听说海格那栋楼加那块没拆完的地,大概也就值八九亿,收购的那家国企居然花了二十多亿。他们要洗出多少?”
“你怎么知道?”云间警觉地问道。
“这么说,你都清楚。”陆衡皱眉,“你在这件事里到底牵涉多深?”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还知道什么?”云间追问。
陆衡瞪了他一眼。“你别管我从哪儿知道的。我怎么着也做过财经记者,想打听什么还是能打听到的。云间,这事我们不能掺合。如果冯思源坚持,那我们就退出,不干了。”
“没这么严重。”云间说,“我们照常做我们的,实际上也就是把钱转几道,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至于客户的钱从哪儿来的,有什么目的,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明明就知道,怎么装不知道?”陆衡怒道。
云间没说话,伸手拿起茶杯,忽又转头问道:“这事你到底从哪儿知道的?”
陆衡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你要干吗?想封口吗?”他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似乎在努力冷静下来,“云间,这事和以前那些不一样,我们要是沾手了,就再也退不出了。”
“你想太多了。”云间把茶杯贴到嘴边,慢慢抿了一口,“这种事很正常,谈不上什么退不退出的。打开门做生意,就有各种各样的事,你不做,别人就不放心,其他的什么都别想谈。说起来,谁也退不出。”
陆衡摇摇头,一口喝了杯里的茶。“我不跟你多说。反正这件事我不同意。你也不许做。”说着拿出钱包,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桌上,拿着羽绒服站起来,径直往外走。
云间看着他掀开门帘走出去,端过那碗没吃完的拉面继续吃。面条泡得有点软,汤也凉了,但他还是吃得一点不剩,还把盘子里剩的几个寿司吃了。
走出寿司店时,街上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刚才还明亮喧闹的街道,一下沉寂下来,只有树上的彩色小灯泡还在闪烁。云间解开衬衣领口,把羽绒服拿在手里,转过街角,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回走。冷风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粗糙的砂砾扑面而来。虽然只穿了件衬衣,但他丝毫不觉得冷。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扩张,在膨胀。无形无质,只是一团模糊的虚空,仿佛还在嘶嘶作响。
前面忽然砰地一声响,像是啤酒瓶摔碎的声音。凄厉的尖叫声随即而至。云间抬起头,看见一个穿条纹毛衣的男子从一家酒吧门口跑过来。他脚步有些踉跄,速度却很快,顷刻间就到了几米外。云间眼看他就要撞上来,横跨一步,侧身避开。对方却像发现猎物似的,忽然收住脚步,挥出一拳。云间始料未及,嘴角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嘴里涌起一股热辣的腥味,清醒的快感油然而生。剧痛仿佛驱散了胸腔里那团模糊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抢走她!”条纹毛衣男子抓住云间的领口,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明知道我离不开她!”
云间淡漠地看着他。也许他也可以像这样喝醉撒酒疯,找人打架,被人揍一顿,然后像一摊烂泥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但他这辈子都不会恣意纵容自己。
“没错,我是故意的。”他挑衅道,“再来,再打一拳。”
毛衣男子怔了怔,举起拳头,又迟疑地放下,抓着云间领口的手也放松了。
“不敢了?”云间冷笑一声,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按,逼近一步,“瞧你没用的样儿,你活该。”
男子猛然睁大眼睛,再次挥起拳头。忽然,一个人从旁边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往后拉开。“兄弟,对不住,对不住……”那人一边使劲拽住毛衣男子,一边抬手到额边向云间道歉,“他喝醉了,失恋了,多喝了几杯。真对不住。”
云间没理会,抹了抹嘴角的血,转身往前走,从写字楼旁边拐进地库出口,沿着狭窄的甬道逆行。转过弯道的时候,差点被一台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撞到。越野车往右一歪,后视镜蹭过云间的手臂。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探头出来骂了一声。云间头也不回,走回车库,发动那台新买的黑色沃尔沃,高速钻出甬道,向南急驶。
九楼的窗户亮着灯。透过褐色车窗玻璃,可以看到白色的吸顶灯。落地窗前一片影影瞳瞳,似乎是晾晒的衣物。云间把车停在街对面的辅路上,靠着椅背半躺着,久久仰望那盏灯。视线再度扫过落地窗前的那片阴影时,他感觉眼睛有些刺痛。
刚才他没发现她。宣宜就坐在落地窗一角的低矮窗台上,被晾晒的衣物遮住了半边。她低着头,手里似乎在收拾什么。客厅的灯光太刺眼,只能依稀看到她微弯的脖颈和脊背。云间望着她,感觉到胸腔里那团没有形状的东西又开始急剧膨胀。他伸手滑下车窗玻璃,寒冷的空气涌进来。他闻到了雪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宣宜抱着一堆东西站了起来,消失在吸顶灯下面。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窗边。萧颂略微停留了一下,从窗台上抱起一堆东西,顺手拉上窗帘。客厅的灯熄灭了,旁边的卧室窗帘透出微弱的光。
云间滑上车窗,发动引擎,转上外侧马路,一路向东。路灯昏暗,潮湿的路面微微反光。细小的雪粒落在挡风玻璃和引擎盖上。
前面是五环的入口匝道,接连两个急弯。云间踩下刹车,噗噗噗,连续从六挡换到三挡。轮胎脱离地面,车身向右漂移,巨大的离心力让他感到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惧。他闭上眼睛,仔细品尝。
短暂的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蹲在运矿石的滑斗车里,顺着窄轨铁道,从山坡上俯冲下去。清凉的晚风迎面而来,前面弯道的铁轨反射着夕阳余晖。他紧紧抓着车斗边缘,心里一片狂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闭上眼睛。
他睁开眼睛,略微向左转动方向盘。现在他知道了,心里那团无形无质的东西是什么。她是他唯一的弱点。爱不足以拯救他,却能摧毁他。如果有些事终究无可避免,他只能任其发生。然后,他就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就不会再恐惧。
转瞬间,心里那副残破不堪的盔甲焕然一新。胸腔里的空洞自动愈合。他猛然把油门踩到底。车身飞出弯道,向下一个弯道飞去。
云间踏上篮球场边的水泥路时,天色刚刚暗下来。学校西门上空还残留着一片暗红色的云。隔着铁丝网,他看见萧颂正在独自运球投篮,就像大学深夜独自打球时那样心无旁骛,动作流畅利落。他边走边脱下羽绒服,伸展手臂热身,忍不住揣度萧颂约他来这里的意图。
刚走进篮球场,萧颂已经看到他,直接把球朝他扔过来。云间扔了羽绒服,伸手敏捷地接住篮球,顺势运球前进,却一下被萧颂抢断。萧颂纵身一跃,轻快地向篮网一抛,一个漂亮的空投。云间笑着鼓掌。
萧颂轻跃两步接住球,一边运球一边转头笑道:“云间,你退步了。”
云间笑了笑:“那倒未必。”猛地发力冲过来,抢下篮球。萧颂立刻转身拦截。
两个人拼抢、投篮,打了近一个小时,然后大汗淋漓地坐在球场边的彩色管椅上。临近期末,学校已经进入最后的考试周,学生们估计都忙着复习备考去了,篮球场空无一人。前面不远处有一排四层红砖小楼,是他们大学时的宿舍楼。往前是高耸的综合楼,玻璃建筑里灯火通明。一轮明亮的下弦月悬在楼顶一侧的夜空中。
天很冷,两个人都流了一身汗,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发凉。云间见萧颂一直没说话,再次揣摩起他特意约见自己的目的,随口说道:“你约我来这里,就是来打球?”
“还记得大一放寒假前那次在这里打球吗?你轻轻松松就赢了我。”萧颂望着被月光照亮半边的球场,嘴角慢慢泛起笑容,“那时我还很不服气,觉得你完全是土匪,打球跟打架似的。”
云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侥幸而已。不过那种路子没前途。所以我后来再也没赢过你。”
“是吗?你真这么想?”萧颂转过头。
云间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那倒也未必。”
萧颂没说话,看着他,像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云间眼角感觉到他的目光,抬了抬眉毛,望向月光下那条明暗分界线。“比如,你把打球当作自娱自乐;而对我来说,快不快乐不重要,赢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子,本来就是很个人的事,谈不上好坏。”
萧颂捡起脚边的篮球,原地运球。砰砰的响声在空荡荡的球场上回荡。
“退学的时候你也没反省过?这么多年都是这么想的?”他忽然说道,脸上带着微笑,语调却透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云间略一皱眉,目视前方。“这不像你的为人。”他淡然一笑,“有话不妨直说。”
萧颂继续运球,动作渐渐慢下来,过了一会儿,一把接住篮球,反手按在旁边的长椅上。“云间,海格的事你们一定不能碰。”他说。
云间心里一沉,忽然明白陆衡为什么那样回避消息的来源。想到萧颂可能早就盯上这件事,他不由得有些倦怠。“萧颂,我不想跟你吵架。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件事你能不能别管?”他叹口气,转头看着萧颂,“就这一回。就当你放过我。”
萧颂回望着他,眯起眼睛。“放过你?我当你是兄弟,才忍不住要管。”他慢慢摇了摇头,“你也算利益关系人,我发稿的时候来找你,本来就不合规矩。我只想劝你。”
“发什么稿?”
萧颂迟疑了一下,说:“海格的项目被收购的事。”
云间猛地站起来。
“你也别想通知谁。”萧颂瞥了他一眼,“报道今晚提前上网媒,杂志也已经签版印刷了,明天就会出来。”
云间慢慢坐下来,没做声。
“海格的事只是开个头。那家国企的问题由来已久,高价收购、暗中勾兑的事不是第一回。这次算是找到了突破口,我会一揭到底。”萧颂神情严肃,“云间,你们不能沾手这件事,最好赶紧退出广告公司,别再和冯思源牵扯不清。”
“你有没想过,就算你把海格的事揭了,他们也会想办法自圆其说?他们最擅长这个。除非你有铁证。”
萧颂没说话,警觉地看着他。
“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没有。”云间摇摇头,“既然你查了这么久,肯定早就知道了海格名义上的法人代表是我。没错,我有私心。但也不全是出于私心。你这样只会陷自己于危险,到头来,被动的可能反而是你。”
萧颂冷笑一声,点点头。“是啊,我还知道你有百分之三的股份。就算按海格的实际资产,也有两三千万吧。这就是你想要的?所以无论冯思源要你干什么,你都会去?”
云间仰头靠到椅背上。夜空清澈,那轮下弦月更加明亮了。空气寒冷刺骨,他闻到了熟悉的霜雪气味。
“你尽可以鄙视我。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更加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不自觉哼了一声,“你既然跟宣宜在一起了,就好好珍惜你们的新生活。别为了这些无所谓的事,拉上她跟你冒险。”
“这是两回事。”萧颂语气冷淡,“我也不会因为跟她在一起,就觉得亏欠了你。那是我和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是吗?”云间慢慢说道。
“没错。”萧颂不禁动怒,“你这个混蛋,根本不配爱她!”
“我不配,你配?”云间忽然转过身,一把抓住萧颂的领口,把他抵到椅背上,“你明知道她爱我,她不爱你,你还偏要得到她。你自私,卑鄙!”云间怒吼着,掐住萧颂的脖子。
萧颂没有反抗,只是仰着脖子,斜眼看着云间。“她会爱我的。总有一天,她会的。”他坚定地说,一脸从容,“只要她愿意给我一点点机会,我就会用尽一切去爱她。你能吗?你只会一声不吭地扔下她。在你眼里,钱比她重要,自尊比她重要,输赢比她重要,几乎所有东西都比她重要。随便找一个理由,你就可以舍弃她。她还可怜巴巴地爱了你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很得意?”
云间浓眉紧锁,挥起一拳。萧颂昂然看着他,毫不躲避。砰的一声,拳头打在旁边的椅背上。云间松开他,转身站起来,跨出几步,仰起头。“你说得对。我不配。都是我自己选的。”
萧颂转头看着旁边地上。“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云间摇摇头,没说话。
萧颂站起来。“不管怎样,海格的事你不能参与。这事还关系到陆衡。而且你知道这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冯思源把你推到前面,什么居心可想而知。我不希望我揭发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他们拿你当替罪羊。”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己有分寸,不会有事。”云间冷淡地说,迈步往球场外走。
“站住!”萧颂在后面喊道。云间犹豫了一下,停下来。萧颂大步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我知道你怎么想。退一万步,就算这事有人能包住,你也不能掺合。这种事就是为虎作伥,亏的是良知。”
云间歪了歪脑袋,空洞地笑了几声,转过身。“你未免对我要求太高了。有人刨矿,就有人夹带,有人运输,都成流水线作业了,免不了四处裹挟。你却要求我置身事外。照你的标准,有谁是清白的?洗那些钱,要经过多少人?知情的,假装不知情的,谁能置身事外?”
“别找借口。我说的是你。”萧颂直视着他。
“这不是借口。”云间说,“如果有种规则让大多数人没办法正直,那就是规则的问题。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根本原因在哪里,你做媒体的,应该很清楚。有什么样的机器,就有什么样的问题,何况都是监守自盗。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我不做,有的是人做。再说,窃钩者贼窃国者侯,说到底是偷是抢、合法非法都是相对而言。”
“你的歪理还有一整套啊。”萧颂皱了皱眉,“照你这么说,都是情有可原?那么,那些正直的人是活该倒霉?别给自己找那些理由,偷就是偷,抢就是抢。”
云间哼了一声。“只有你这种有精神洁癖的人,才会这样理直气壮,指责那些身不由己的人。”
“有什么身不由己?不管怎样,你都可以选择做或不做。说到底,就是你自己选的。这点自由还是有的,谁也剥夺不了。”
“除非我打算一辈子失败,一辈子穷困潦倒。”云间愤恨地说,“我没那么清高。我不是生活在什么世外桃源,我要的也不是精神世界的成功,头脑里的安全感。我活在现实世界,成功或失败都在这里,简单直白得很。根本不由得自己选择。”
“这种成功那么重要吗?人生只有这条路吗?”
“还有别的路吗?我怎么没看到?”云间嗤笑一声,“我本来倒是一心只求活得有点尊严,有点安全感,但这个世界不给我机会。”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鼻尖,一阵细微的寒意渗入皮肤。他仰起头。月光明亮,夜空中却飘起了雪。“下雪了。”他微笑道,转头看着萧颂,“明明有月亮。不可思议吧?”
“唔。”萧颂含糊地应了一声,抬起头。
玻璃大楼的灯光映照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雪落在水泥地面上,铁丝网围绕的四个篮球场空荡寂静。他想起大学的夏夜,打完球坐在球场上喝可乐时,他们总是会为一些宏大缥缈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互相打断,抢着说话。虽然谁都没有服过谁,但他们都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由衷高兴。
“云间,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些究竟是你真正需要的,还是仅仅是你想要的?”萧颂回过头,“还记得十八岁时你有什么理想吗?”
云间记得。
“不记得了。”他说。
“你说你想成为一个有正义感的调查记者,曝光矿山上那些让你愤慨、让你绝望的事。”萧颂皱着眉头,“你还说,要让那些生活在井底的人偶尔也照到一点阳光。”
“幼稚。”云间略带嘲弄地笑了笑,“还想着拯救世界,到头来发现最需要被拯救的,恰恰是自己。”他抬起下巴,长呼一口气,一团白雾缓缓飘散。他再次笑起来。
“我还记得大一国庆节,我们还有陆衡,三个人一起去上海。晚上在街上找到半夜,都没有找到便宜的旅馆。上海满大街金碧辉煌的宾馆,没一家是我们住得起的。最后只能在外滩的长椅上露宿。南方十月还有蚊子,江上又有轮船鸣笛,我一晚上没睡好,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们可怜,更不觉得我们穷。那天早上醒来,坐在黄浦江边眺望对岸,初升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仿佛整个人生都铺展在眼前,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连空气里都有种昂扬的东西。”
萧颂不由得露出微笑。他记得那天清晨三个人并排坐在江边的护栏上,脚下是混浊的江水,清冽的江风拂面而来,太阳从浦东的摩天大楼后面升起,照亮江面,照耀整个世界,令他目眩神迷。那一天,他十八岁。他忽然有了很多未曾有过的渴望。他想奔跑,想赢得这个世界的所有比赛,还想跑到未来去看看另一个自己。
“人年少的时候总会有这种错觉。”云间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轮廓刚硬的脸庞看起来阴郁而沉重。“刚退学的时候,我住在西北旺的筒子楼里,一连一个月疯狂地投简历找工作,却没得到半点回音。那时每天饿着肚子躺在上铺等面试通知,觉得整个人生都被自己荒废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差不多。你还想跟我谈什么理想?”
萧颂慢慢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借口。云间,无论如何,海格的事你不能做。”
“这是我的事。”云间回过头去,冷酷地说,“如果你想尽朋友的本分,那你已经劝过我了,我领情了。其他的事你不必操心了。”
萧颂再次摇头,跨出两步,挡在云间前面。月光下,雪在他们之间无声飘落,球场的水泥地面铺了薄薄一层雪。长椅上的篮球也渐渐被雪覆盖了。萧颂想起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的大学时光,他们未实现的理想,以及他们不幸共同深爱的人。这么多年的朋友,难道今天他们要在这里,以如此庸俗的方式分道扬镳?
“这件事我一定会一揭到底,谁也阻止不了我。”萧颂直视云间,“如果你牵涉其中,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没关系。我也一样。”云间转身向球场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