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防盗警报声。萧颂猛地惊醒,从桌上抬起头。天亮了,雪霁天晴,阳光照在窗台的瓷砖上,四周明亮炫目。
记忆迅速恢复。他转过头。洁白的单人床上,宣宜还在熟睡,脸上微微泛红,嘴唇也有了血色。他走过去,取下她额头上的毛巾,探手摸了摸。烧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拉过被角盖住她的肩膀。
宣宜蹙着眉头转过脸,嗫嚅了一声“妈妈”,眼泪滑过眼角。萧颂愣了愣,伸手擦去流到她耳边的眼泪,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他忽然想起宣宜从未向他提及她的父母和家乡。他只是从云间和孔嘉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家乡是浙江象山一个名叫浮云的海边小镇,九岁时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他从不敢问她小时候的事,只是从她来北京后再未回过浙江,隐约觉得她和他一样,心怀某种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怨恨。
桌上的数字闹钟滴滴地响起来,时间显示七点半。似乎是宣宜平常定的起床时间。萧颂赶紧探身过去,关掉闹铃。宣宜恍恍惚惚地抬手揉了揉眼角,歪过头,手垂在床边。萧颂轻轻抬起她的手,正要放到棉被下,眼角余光瞥到手腕内侧有什么东西。他迟疑地翻过她的手。几道红肿的伤痕和铁锈色血迹触目惊心。他转开目光,望着窗外,缓缓深呼吸。许久,站起身,四处翻找了一遍,在卫生间的柜子里找到了酒精和纱布。
伤口比他预想的深,创口参差不齐,不知道她是用什么东西割的。看着上面交错重叠的累累旧伤,他竭力克制着想把她拉起来、冲她怒吼的冲动,仔细了清洗伤口,剥去血渍,然后一圈圈缠上纱布。
“云间。”宣宜忽然抽回手,呓语了一声。纱布卷落在床单上,被她拖出长长一条。萧颂怔怔地伸着手,望着她,不知所措。“云间……”宣宜大声哭喊,一边扯着纱布和头发,一边急促地抽噎,几乎透不过气。
萧颂心里不忍,轻声安慰着她,伸手去掰她的手,想松开被她攥在手心的头发。宣宜紧紧攥着,猛然睁开眼睛。
“你醒了?”萧颂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觉得头晕吗?”
宣宜只是看着他,目光空茫,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双唇贴上来吻他。吻得狂乱而激烈。萧颂措手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柔软湿润的触觉令他沉醉,仿佛从梦境中的天空坠落。他回应着她,不自觉地把手探入她的睡衣,抚摸她的身体。宣宜浑身滚烫,用力抱着他,双手在他的背上急切地又抓又掐,仿佛在寻找什么。背上一阵剧痛袭来,萧颂猛然清醒。
宣宜吻的不是他。宣宜渴求的也不是他。
他冷淡地推开宣宜,向后趔趄了一步,靠着桌子站稳。宣宜睁开眼睛,茫然望着他,过了片刻,垂下头,拉过棉被抱在胸口。“对不起……”她低声说。
萧颂无力地晃了晃头,竭力把脑子里某个念头甩出去。但那个念头牢牢地攫住他,令他怒不可遏,令他备感耻辱。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打开门,砰的一声甩上。
孔嘉沿着河边的人行道,茫然往前走。小区大门前的斑马线亮着红灯,她眯起眼睛,停下脚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隔着马路站着。陆衡向左边张望着,手里拉着一只红色行李箱。
咽喉深处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孔嘉想奔过去,埋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这时她才注意到,陆衡旁边还有一个人。晏洁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她背着一个运动背包,低着头,满脸温柔,似乎在低声说话。
雪后的空气清澈洁净。透明的晨光中,他们有如一对璧人。孔嘉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此伤心失落。
一辆出租车在斑马线前停下来。陆衡提起行李箱,转过头。看到孔嘉的时候,他愣了愣,拨开晏洁的手,窘迫地站着。晏洁也看到了孔嘉,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朝她点点头,神情没有了一贯的傲慢,反而充满谦和的善意。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孔嘉蓦地感到释然,多年来对她执着的厌恶仿佛瞬间消失无踪。她平和地微笑,向他们点头致意,转身往前面的河堤走去。
积雪覆盖了卵石路和干枯的草坪,几乎分辨不出哪儿是路,哪儿是草坪。孔嘉沿着一排缀满冰凌的悬铃木往前走。空气寒冷刺骨。积雪反射着阳光,让她的眼睛有些刺痛。她抬起手背蹭了一下,眼睑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她把手凑到眼前,上面有些黑色的东西,像是睫毛。可能是睫毛膏在零下十几度的空气中冻结了,让睫毛脆弱易断。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眼泪涌出来,略微缓解了眼睛的疼痛。
身后传来鞋底踩过积雪的咯吱声响。孔嘉下意识加快脚步往前走。
“孔嘉。”陆衡在后面叫了一声。
孔嘉停下来,仰起头,快速蹭了一下眼睛。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视野一片模糊。陆衡走过来,站在她身后。“孔嘉,晏洁是来跟我道别的。”他轻声说,“她要回温州了。家里人帮她在那边找了个工作。”
“哦。”孔嘉含糊地应了一声,用力眨了眨眼睛,“我没误会什么。你回去吧。”她抬手在头顶挥了挥,迈步往前走。
“她已经走了,去机场了。我没送她。”陆衡说,“因为我没办法照顾她一辈子。”
旧怨一下悉数复活。孔嘉本能地想挖苦他几句,想到晏洁刚才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对不起,孔嘉。”陆衡走到她旁边,低下头,“我一直很后悔。是我鬼迷心窍,一心只想报复叶哲朗……”
“你没错。”眼睛依然很模糊,似乎肿了。孔嘉转开头,避免让他看到。“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报还一报,你们扯平了。”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孔嘉……”陆衡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低头犹豫片刻,说,“你真的要嫁给他?”
孔嘉禁不住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是啊,没错。你要送我的金镯子买好了吗?”
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她浑身颤抖,她伸手在陆衡的胸口用力推了一把。陆衡踉跄了一步,看到她双眼红肿,愣了愣。“赶紧拿来吧。答应了的事,你不会食言吧。”孔嘉斜眼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眼睛怎么了?”陆衡靠近一步。
“瞎了眼了,遭报应了。”孔嘉揉了揉眼睛。
陆衡忍俊不禁,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凑近端详她的眼睛。“唔,是病得不轻。”他认真地点点头,“好像没得救了。既然看错了,只好将就将就了。就我吧。”
“谁跟你嬉皮笑脸。你滚!”孔嘉狠狠甩开他的手,揉着红肿的眼睛,眼泪直流。
陆衡酸楚地看着她,伸手来抱她。孔嘉一边往后退,一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你以为你是谁?送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因为她终于走了,我这个备胎终于可以转正了?我应该感激涕零,对她感恩戴德?”
陆衡轻声安慰着她,慢慢把她搂到怀里。“陆衡,我是胡言乱语,倒打一耙。是我……”孔嘉把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是我乱七八糟……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
“说什么傻话。”陆衡轻轻拍着她的背,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不是每次都骄傲地说,得手、分手都是你自己愿意的吗?那就没事。”
“不是……”孔嘉在他胸口的毛衣上用力蹭了蹭眼泪,“我以为我很理智,没爱过他。可我不是……”
“没事的。没关系。”陆衡感觉到胸口一片滚烫,轻轻扳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没事的,孔嘉。如果牵挂一个人、一直放心不下也是一种爱,那我就是你说的三心二意、禽兽不如。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你总说爱是什么都不能忍。但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会有很多杂念,从来就不单纯,从来就不是完完全全。你能原谅我吗?”
孔嘉埋下头,抱着他再次放声痛哭。对他的种种苛求,似乎伴随着对晏洁的厌恶,一起消失无踪。她忽然明白,一直以来她对晏洁的执着的厌恶,只是对心里另一个自己的恐惧。她用力抱着陆衡,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里面剧烈的敲打声令她安心。她确定他爱她。这就够了。也许许景庭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伤痕累累的爱情。没有一颗心不是千疮百孔。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带着这些疤痕继续活着,还要相爱,还要有小小的憧憬。她聆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眼睛。
天彻底黑下来了。公寓楼的窗户渐次亮起。
宣宜靠着亭子的立柱抬起头,九楼那个窗户依然是黑的。她呆呆地望着公寓楼。二楼右边的窗户里,那对夫妻像上次那样在洁白的厨房里忙碌着。妻子背对着窗户,像是在炒菜,戴着围裙的丈夫面朝窗台,似乎在案板上切着块茎蔬菜,时不时打开橱柜,把什么东西递给妻子。
宣宜仰头望了一会儿,裹紧羽绒服,起身迈下台阶。路灯昏暗,映照着树下的积雪。前面的碎石空地上有个身影逆光站着。熟悉的轮廓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萧颂慢慢走过来,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脸上胡子拉碴,像是刚刚出差回来。
“过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他笑着说,语气随意,神态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临时路过这边。”宣宜低下头,“顺便看看你在不在家。”
托词听起来很拙劣。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走到旁边,在长椅上坐下。萧颂温和地笑了笑,跨过长椅,在另一头坐下来,把登山包放在中间。
“对不起。”过了许久,宣宜低声说,“一直想向你道歉,怕你不想见我。”
萧颂没有说话,转开头,望着亭子外一排光秃秃的悬铃木。
“那天……”宣宜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手,“不是那样……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颂摇了摇头。“你不用解释。我能感觉到是或不是。”
他伸手从登山包旁边的网兜里拿出水壶,打开壶嘴,喝了一口,握着水壶沉默片刻。“这半年我一直在后悔。就像刚毕业那年。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死心了,以后再不会见你了,感觉好像坐牢四年终于刑满释放。结果,没多久就发现那才是无期徒刑。所以我才会回河边……反反复复七八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一厢情愿,痴心妄想。”
“不是。”宣宜脱口而出,垂眼看着地上,犹豫了一会儿,“对不起。那时候,我刚刚出院,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只能每天坐在河边,自己骗自己。遇到你的时候,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后来,你对我那么好,我更加不敢多想。我以为我可以……”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萧颂露出苦笑,走过来,蹲在宣宜面前,握住她的手,“宣宜,这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只要你能给我留一点点可能,偶尔也能和我一样憧憬一下以后的生活。我心甘情愿。”
“你不值得……”宣宜低下头,眼泪落在手背上。
萧颂伸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起身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搂入怀里。“宣宜,你说你走得慢,我就等你。”他仰头望着夜空,慢慢说道,“只要你愿意让我等,我就一直在这里等。”
宣宜靠着他的胸口,哽咽着流泪。萧颂轻抚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没有闻到那股塑料味。至少此刻他是幸福的。他抱紧她的身体,悄然落泪。
夜风渐冷,亭子里四面透风,几乎没有躲避的地方。萧颂感觉到宣宜在他怀里微微颤抖。“冷吗?”他轻声说,“上去吧。”
宣宜坐直身体,抬手拨开耳边的头发,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惊慌。萧颂爽朗地笑起来,把登山包挎到肩上,拉起她的手走出亭子。“其实我不太愿意让你上去。怕你发现我越来越邋遢,都快赶上陆衡了。”
宣宜看了他一眼,抿嘴笑起来。“关陆衡什么事。”
萧颂笑着点头。“没错。可怜的陆衡,永远被拿来当垫背。”
萧颂的家并不邋遢,只是过于冷清空旷,像是空置已久的新公寓。空气里游离着新铺的橡木地板的气味,几乎没有人的气息。餐桌就是一张餐桌,柜子就是一个柜子,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沙发的客厅看起来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几摞凌乱的杂志和稿子,显示这里有人居住。
萧颂尴尬地笑了笑,把登山包放在地板上,拉过餐桌旁唯一一把椅子,伸手擦了擦,让宣宜坐下。“明天再去买把椅子。”他说,“还得买张沙发。刚搬进来的时候太穷了,买了桌子和床,就没钱买别的了。后来觉得也没什么用,就没买了。”
宣宜摸了一下桌面,手上沾了厚厚一层灰。她皱眉看着地上,发现地板上的灰尘更厚。
“忘了跟你说了。哪儿都别摸。”萧颂笑道,“我一个人懒得收拾。对我来说,这里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这也太过头了。”宣宜笑着抬起满是灰尘的手给萧颂看,“我帮你打扫一下。”起身去卫生间找抹布拖把。萧颂赶紧跟在后面,翻箱倒柜,找消毒水,找洗涤剂。
打扫了一个多小时,四处焕然一新。宣宜光脚在家里走了一圈,发现脚底依然很干净,这才满意地拧干抹布,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坐下来。萧颂在旁边躺下,张开四肢,摊平身体,笑着说:“除了搬家的时候,我还没在地板上躺过。最近还经常后悔,不知道买这房子干吗。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像坐牢,感觉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卖了。”
宣宜转头看着他。萧颂望着天花板慢慢说道:“就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挺可怕。每个月付了房贷,剩下的钱刚好够吃饭。感觉就像被骗了,有人用这个房子换走了我的人生,还有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对我说,喏,以后你就好好在这里坐牢吧,可不是白住,得用所有的收入供养这一切。”
“租房子也没什么差别。”宣宜微笑,“我和孔嘉还算过,如果哪天不想上班,我们俩最多能支撑三个月的生活,之后就会被撵出去,流落街头。”
“我大概一个月都支撑不了。”萧颂轻声笑道,直起身,和宣宜并肩坐着,望着落地窗外。从这里望出去,前面大片灯火点点的大型住宅社区,在藏蓝色的天幕下勾勒出一道灰暗的轮廓线。夜空中有灰色的云。
“原以为可以有个自己的家。可我从十一岁就没有自己家,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失落地笑了笑,“不过我这么说很过分,对我父亲很不公平。其实继母对我挺好的,甚至好得过分。哪怕我在学校把同学打得头破血流,被人告状,她也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倒是对我弟弟严厉得过分,考试必须九十分以上,零花钱只有我的零头。只是我没办法把这当做她对我的慈爱。每次回家,我都觉得像到别人家做客。每个人都对我客气得过分,让我觉得自己也得客客气气才可以。甚至都不敢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家里。慢慢就习惯了生活尽量简单,尽量少买东西。”
他转头环顾客厅,自嘲地笑了。“结果就成这样了。觉得什么都用不着。”
宣宜也看了看四周,拨开额前的头发。“我比你更糟糕。小时候什么都不敢要,慢慢就变成什么都不需要。时间长了,有时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不确定。”她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望着楼下,低声说,“就像你一样,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其实叔叔婶婶对我很好,跟我说话都很谨慎。可我……我知道除了尽快长大,没有办法。高中住校的时候,我真的松了口气,觉得以后不用小心翼翼刻意做个乖巧的孩子。”
她忽然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小时候我还想,等长大了就赶紧生个孩子,自己当妈妈,这样我就不需要……”她停顿了一下,开心地笑着,转头看着萧颂,“那时我才十岁。觉得十八岁就是大人,就可以生孩子了,想想只需要等八年而已。忽然就觉得不怕了。是不是很好笑?”
萧颂默然看着她,伸手搂过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宣宜,以后我们一起把这里变成自己家。不用客客气气,也不用小心翼翼、刻意乖巧。”
宣宜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萧颂拍了拍她的胳膊,轻轻摩挲着,抬头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以后我们一起擦桌子擦地板,然后像这样坐在地板上闲聊。还要买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到处扔,把每个地方都塞得满满当当。墙上挂上画框,贴上照片,阳台上种花种草,还可以养只狗。还要一起买菜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躺在床上吃零食,总之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宣宜忍俊不禁,轻声笑起来。萧颂微眯眼睛凝视着她,缓慢凑近,闭上眼睛吻了吻她的侧脸,嘴唇久久贴着她的脸。宣宜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缓缓融化,转过脸,嘴唇刚好碰到他的下巴。她犹豫了一下,贴着没动。萧颂似乎有些惊愕,愣了愣,慢慢低下头,迟疑地探寻。双唇触碰的瞬间,他浑身颤抖了一下。
宣宜开始回应的时候,萧颂忽然闭着眼睛含糊地问:“宣宜,你在吗?”
宣宜脑海中忽然闪现云间的脸。未及她反应过来,那张脸又风驰电掣般消失了。她喃喃道:“萧颂,是我。”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地板上。宣宜躺在窗边,裸露的胳膊感觉到阳光的暖意。她转过头,楼下是看惯的乏味街景,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她记得今天清晨从萧颂那里回来时,路边还积着厚厚的雪。
耳边响起熟悉的《RILKEAN HEART》。不断连音吟唱的女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渗透过来。宣宜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和窗户交界处。当眼睛开始感到刺痛的时候,云间的脸就会慢慢浮现在那片灰白色的天空中。积蓄已久的眼泪姗姗来迟。
她想起昨天晚上萧颂的吻,犹疑不定,小心翼翼。犹如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怯生生地在茫茫夜色中寻找自己的存在,等待被确认。甚至当他们在黑暗中的床上纠缠时,萧颂依然在犹疑,每一个探询的动作似乎都在等待宣宜回答。但宣宜无法开口。
在那场席卷她整个身心的暴风雨的中心,有一片绝对寂静的虚空。当她在黑暗中睁眼,看见那里有一双悲伤的眼睛,既是云间的,也是她的。她只是闭上眼睛,紧紧抱着萧颂。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远离萧颂的床沿,浑身冰凉。幽微的天光透过窗帘,在卧室里弥漫,犹如某种熟悉的潮湿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