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伸手拨开百叶窗的缝隙,透过玻璃往病房里瞄了一眼。张彻闭着眼睛斜靠着床头,看起来比暗访镜头中的样子年轻得多。可能是他在镜头中眉飞色舞、世故老练的样子让人产生错觉,而现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和额头的绷带,暴露了他的脆弱。
云间松开百叶窗,沿着走廊往前走,出了住院部大门,在旁边的遮阳棚下停下来。阳光炙烤着水泥路面。六月的广州异常闷热,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北京的气压。戴眼镜的私人调查公司员工跟上来,在云间面前站定,态度严谨。
“警察怎么说只是一般交通事故?”云间问道。
今天凌晨接到调查公司的电话时,云间还在半梦半醒中。但是张彻差点被人灭口的消息,立刻让他睡意全消。他挂了电话就直奔机场,结果在机场等了几个小时才坐上飞机,到广州已经是中午,所幸张彻的伤势比预想的轻。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还没出事,还跟了他十几分钟,都看到了。”调查员说,“那辆小货车本来停在路边,忽然从后面冲上去,就是在等他过马路。车挂了真的牌照,司机也没跑,摆明是想故意弄成交通肇事。”
“司机查了吗?”
“查了。本地人,在市场卖海鲜的。看不出可疑的地方,其他也查不出什么。估计是转了好几道,故意找这么个人。”
云间点点头。调查员从包里拿出一沓有关张彻的资料。云间随手翻了一下,基本上是有关张彻在广州日化行业的履历以及熟识的人,很详尽,只是看不出有什么用,但他还是礼貌地向调查员道谢。调查员向他低头致意,随即离开。
医院大门旁边有个便利店。云间走过去,买了一份快餐,站在落地窗前的窄桌旁,边吃饭边翻看那沓资料。正值午饭时间,店里排着长队,窄桌前却只有他一人。云间翻了一遍资料,了解到张彻从十六岁就来广州打工,从流水线工人做起,直到成为一个资深跑单员,此外没什么收获。他快速收拾了资料,想到张彻,重新买了份快餐。
张彻依旧闭着眼睛。云间拉过窗边的椅子,金属椅腿在瓷砖地面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张彻完全没反应。
“饿了吧?给你买了饭。”云间把购物袋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拿出快餐盒放在旁边。
张彻仿佛没听到,眼皮都没动一下。
云间从购物袋里拿了瓶饮料,在椅子上坐下,打开瓶子喝了一口。“别装昏迷。医生说你的脑子没受伤,就蹭破了点皮。”
张彻慢慢睁开眼睛,扫了云间一眼,眼神冷淡。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他的语气更冷淡。刚才闭着眼睛时流露出的脆弱已经消失,恢复暗访时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比云间预想的强悍。
云间把瓶口稍微移开一些,随口问道:“你怎么认识陈锐的?”
“谁?”张彻脱口而出。
反应过于敏捷。云间微笑,放下饮料瓶,拧上瓶盖。“你不用假装不认识暗访你的记者。我是那家化妆品网站的人。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他叫陈锐?”张彻问道,接着笑了笑,“我才知道。这个混蛋把我害惨了。早知道他是记者,我才不会跟他说那么多。害得我在这行混不下去了。”他的笑容迅速消失,露出毫不掩饰的愤怒。
云间靠到椅背上,仔细审视他的脸。如果他是在演戏,那他的演技相当了得。
“抱歉还影响了你们。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张彻轻描淡写地说道。
云间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床头的快餐盒。“不饿吗?”
张彻看了看云间,拿起快餐盒,掰开一次性筷子,快速扒了几口,又从购物袋里拿了瓶饮料,灌了一大口。
“陈锐给了你多少钱?”云间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彻握着筷子,从快餐盒里抬眼看着云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那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云间说,把椅子往前拉了一些,靠近他。
张彻放下筷子,把快餐盒往旁边一放,警惕地看着云间。“你想收买我?”
云间笑着摇头。“我只是奇怪,给多少钱可以让你放弃在广州打工十年累积的东西。肯定是一大笔钱。”
“那样倒好,还算值得。可惜你想错了。”张彻不屑一顾地笑了笑,“我是被他骗了,平白无故得罪了一大帮人,做不了生意,还得四处躲。”
“你觉得躲一阵子就会没事?”
张彻做出无所谓的表情。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天真。”云间冷笑一声,身体前倾,“你不会以为昨天晚上那辆车只是想警告你吧?甚至以为是自己倒霉,遇到了车祸?”
张彻面无表情地看着云间。云间紧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警告你,让你闭紧嘴巴,这太麻烦了。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昨天晚上会死于交通肇事。肇事司机会赔个几十万,判个缓刑。没有人会怀疑。”
张彻眼里掠过一丝迟疑,舔了舔嘴唇,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云间瞄了他一眼,向后靠到椅背上,望着安在天花板上的滑轨输液架,微微皱眉。“你以为待在医院里很安全?事情还没完。昨天晚上你没死,今天他们就会当作你已经知道他们要杀你灭口。然后,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又觉得你会怎么做?”
张彻愣愣地握着瓶子,瓶口停在嘴唇上。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云间转头看着他,“就算你闭紧嘴巴,对天发誓,他们也不会相信你。没有人喜欢自己的秘密掌握在别人手里。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张彻迟疑地垂下手,低头看着瓶子里的棕色液体。
云间知道他的盔甲已经卸下了。“你把真相说出来,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剩下的那些问题我帮你解决。”
张彻抬起头,端详着云间。“我不相信你。”
“那你相信谁?”云间笑道。
“我要见记者。”张彻深深叹了口气,“上次采访我的那个记者,姓萧。”
电视荧幕上,陈锐垂下眼帘停顿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对面的采访记者,清了清喉咙,说:“有人给我八十万,让我把节目做出来。”
“什么人?”记者问道。
陈锐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已经剃光的脑袋,神情疲惫。光头造型和橘红色囚服非常刺眼。“我没见过对方。一直是他单向跟我联系。应该是网站的竞争对手吧,我猜。”他说。
“是怎么联系上的?”
“之前在网上有几个人投诉网站有假货,还有自称内部员工爆出采购清单,我就在节目组报了选题,领导觉得是个很好的选题,期望也很高。后来去广州调查了,没有发现实质证据。但那边选题已经报了,而且很受重视,我很发愁。这时候那人联系我……”
画面不连续地抖了抖。“找到了他们的代工厂,发现只有一个牌子是那里生产的。我假扮另一个网站的采购人员,跑单员张彻很想做成这笔生意,夸口说什么都能做,后来又说做不了。我跟他直说了,给了他二十万,那些资料都是他找人拿到的……”
画面再次跳了一下。“化妆品网站签的那个公关合同是怎么回事?”
陈锐盯着记者手里的话筒,面无表情地说:“网站的人通过公关公司联系我,我觉得是个机会,就介绍给朋友的公关公司,公关公司作为报答,给了我二十万。本来以为第二期节目不会播,但最终还是播了。网站的人就找公关公司,要求见我。其实我也有点怕。没想到他们担心的是还有后续报道,而且还愿意花钱。我知道节目组有新的节目,这个不会有后续的,又要了六十万……”
接着是顾钧控制的那家公关公司负责人接受采访。他坐在办公室的单人沙发上,镇定自若地说:“我们也没多想,就是当作正常的危机公关在做。合同约定的也都是正常的媒体沟通、口碑维护。陈锐在圈内有资源,帮双方牵线搭桥的事也很正常,我们也是根据业内的惯例给他报酬,和事情本身没有关系。”
画面切换。新闻主播义正词严地谴责假新闻,谴责之前播出节目的电视台审查不严。董立言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关了电视。
“太过分了。”萧颂望着墙上已经关了的电视,愤恨地说,“这事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做成的。记者为什么没继续追问给他八十万的那个人,还有那个公关公司,就这么轻而易举推得干干净净。”
董立言绕过办公桌,在转椅上坐下来,叹了口气。“一看就是精心剪辑过。这才两天时间,陈锐已经剃了头,穿上囚服,自认其罪。怎么回事,不用猜也知道。”
“还有张彻遭遇的那场蹊跷的车祸,顾钧和陈锐的关系,完全没提。”萧颂用力拍了一下旁边椅子的靠背。
董立言抬手示意萧颂别激动,指了指椅子。萧颂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皱眉看着桌面。
“这个结果也不算太意外。”董立言拿起白色大瓷杯,苦笑一声,“张彻是坦白了,可惜他只跟陈锐接触过。估计这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弃车保帅也正常。要不这事就没办法收场了。恐怕连那个栏目组也会牵连进去。他们总得想办法自圆其说。我们自证清白的报道,也免不了给别人的剧本提供素材。”
“就这样让一个记者独自揽下所有的罪名,怎么服众?”
董立言慢慢喝了一口水,摇摇头。“对公众来说足够了。记者承认收钱做假新闻,罪有应得,这才是注意力的中心。等于从人格上彻底做烂一个人,他说什么都没人信了,也不重要了。至于是谁指使他,谁牵连在内,没人在乎,就算有好事者追问,电视台也会轻描淡写转移注意力。”
萧颂向后靠到椅背上,转头望向窗外,沉默片刻。“罗奕的事要是揭出来,是不是也会这样?”
董立言放下杯子,慢慢摇头。“向来就是这样。入罪的总是在戏台子上的人,雇佣他们的人总有办法金蝉脱壳。背后的资本暗战不会浮出水面,事情最后总会演变成只是记者个人的堕落。丑闻本身总是比丑闻背后的原因更吸引人。”
萧颂长呼一口气,揉了揉眼角,低下头。“感觉我也有份把陈锐推出来当替罪羊。没办法把真相都揭出来,揭出来的那点真相也不可避免被歪曲。”他抬起头,看着董立言,“总编,我们做这些还有意义吗?”
董立言抬眼瞟了他一眼,拿起笔在稿子上改了两处,然后停下来,微笑着看着萧颂。“当然有意义。”他用笔轻轻敲着桌面,神情淡然,“妥协是免不了的,很正常,重要的是别放弃。来日方长,别着急。”
太阳在西面两座住宅楼之间的缝隙缓缓下坠。空气依然灼热。陆衡摘下棒球帽,使劲扇了扇风,却只感觉到一股迎面而来的热气。还有臭味。
狭窄的街道上垃圾遍地。路旁有个简陋的菜市场,摊贩们一边吆喝,一边把掰下的枯黄菜叶扔到地上。前面有个露天麻辣烫摊子,泛着红油的长方形浅锅里,堆着一串串肉丸和豆干,散发着油腻腻的香味。一只白色塑料袋被汽车尾气卷起,顺着地面上空的暖气流越飘越高,飞过街边的平房,慢悠悠飘向西面的住宅楼。
“没想到他住在这里。”陆衡目送那只塑料袋消失在住宅楼后面,转头环顾四周,“照理说他应该很有钱,完全可以到好点的地方买房子。”
前面有辆出租车被几个慢吞吞走路的老太太挡住了去路,司机焦躁地按响喇叭。云间拉了陆衡一下,两人往旁边走,穿过麻辣烫摊子的矮桌和凳子,绕过一个堆满西瓜的水果摊,又回到街上。
“这里有什么不好?”云间随口说道,“在城中心。生活方便,什么都有,还很便宜。就算没多少收入,只要节省一点,也能在这里活下去。”他望向右前方一排老旧的红砖矮楼,用下巴向陆衡示意,停下脚步,“说不定,陈锐早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特意给家人找了这样的地方。”
这是一个老旧而整洁的小区,十几栋北京常见的苏联式六层住宅楼,如棋盘般整齐排列,每一栋都一模一样。临街几栋楼向阳的侧面墙壁,爬满碧绿的爬山虎。住宅楼之间的狭窄空地种着挺拔的白杨树,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落叶,也没有垃圾。
根据调查公司提供的资料,陈锐两年前贷款在这里买了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已婚,有个两岁的女儿。妻子为了照顾孩子和瘫痪的陈锐母亲,辞职在家。
“就在这栋楼的五楼。”云间抬头望去,五楼是封闭的阳台,玻璃反射着一片橘黄的余晖,依稀能看到里面晾着的被单和衣服。
陆衡仰头看了一眼,忽然有些犹豫。“总觉得有点心虚。这孤儿寡母的。”他在牛仔裤后兜摸了一下,这才想起烟留在车上了,搓了搓手,看着云间,“一会儿怎么说?能问出来吗?”
“别想那么多。这事非做不可。”云间抬手拍了下陆衡的肩膀,大步走过去,推开通往楼梯的大门。
五楼有三户,陈锐家在朝西一侧。云间按下门铃,但门铃一直响到自动停止,都没人应答。云间没有停顿,再次按响。响到第五次,终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谁?”声音低沉,充满警惕。
“嫂子您好,我是公关公司的,顾先生派我来看您。”云间声音礼貌而和悦。
“你们还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厉。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喊声。
云间迟疑了一下,说:“顾先生有几句话想问您。”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声说,“我求求你们,别再来了。”
“您别急,我们没别的意思。过几天可能会有记者找上门……”
“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她带着哭腔说,“陈锐已经这样了,我说什么都没用。只求顾先生和叶先生放过我们,给我们留点清静。”
云间转过头,和陆衡对视一眼。“叶先生的意思是希望你暂时避一避,其他的事他会安排。”云间谨慎地说。
她忽然哭出声,接着大喊道:“回去告诉叶哲朗,我哪儿都不去!陈锐已经什么都认了,他还想怎样?”
陆衡震惊。云间怕他一时冲动,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们走吧,我求求你们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陈锐的妻子哭着说。门里响起脚步声。她似乎离开了门口。
陆衡眉头紧蹙,抬手要拍门。云间赶紧拦下他,推着他往楼下走。
“干吗拦我?”推开大门走出来,陆衡一把甩开云间的手,“我得问清楚。”
“具体情况她应该知道不多。”云间想起上次向萧颂提及冯思源在盐田时,偶然闪过的念头,立刻豁然开朗,“叶哲朗肯定是为了海格楼盘的事,想拿网站要挟冯思源。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后来忽然不谈了。”
“我知道。是因为孔嘉。”陆衡恨恨地说,“他就想置我于之死地。”
云间惊诧,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俩怎么在这里?”萧颂转过路口的几株白杨树走过来。
“和你一样。”云间笑了笑,朝他走去,“你不用去了。我们已经问出来了。”
萧颂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衡。
“是叶哲朗。”陆衡走过来,“是他指使顾钧和陈锐,还威胁陈锐的家人。”
云间简单说了冯思源和叶哲朗因海格楼盘而起的纷争。萧颂皱眉听着,迈步往楼门走。“你干吗去?”云间拦下他。
“劝陈锐的妻子把真相说出来。”萧颂说道。
云间摇头。“她不会说的。”
萧颂瞟了云间一眼,推开他的手。云间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来。“你这是强人所难。陈锐独自揽下罪名,恐怕就是觉得自己反正罪责难逃,家里又有老有小,想给他们留条路。”
“听起来你还算良知未泯?”萧颂瞪着云间,目光严厉。
“我怎么了?”云间皱眉回望他,轻轻哼了一声,“他本来就罪有应得。而且估计叶哲朗让他认罪的出价也不低。”
“在你看来,只要目的达到了,其他的事就无所谓,是吗?”
“要不怎样?揭发真相?”云间冷笑。
萧颂失望地摇头。“我当初报道这件事,不是出于私怨。就算陈锐的妻子不开口,我也会揭发这件事。”他推开云间的手,往外走。
云间跟在后面。“叶哲朗那么处心积虑,根本不会留下证据。你没凭没据,说出来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萧颂不理会,继续往前走。
“说不定,叶哲朗以为是陈锐的妻子泄密,会找她的麻烦。”
萧颂闻言,迟疑地停下来。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方式。目前这种至少不算太差。大家各取所需,总得有人付点代价。”云间说道。
萧颂转过身。“不管什么事在你眼里都是交易吗?”
云间抬了抬眉毛,正想说什么,看见愣在一旁的陆衡忽然大步流星往外面走,赶紧追上去。萧颂也跟上来。“陆衡,你上哪儿去?”云间问道。
“找叶哲朗算账!”陆衡头也不回地说。
云间不由得笑起来。“怎么算账?难道再打他一拳?”
“你别管。”陆衡说,“我得让孔嘉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是什么样的人。”
“孔嘉凭什么相信你?叶哲朗又怎么可能认账?”云间说,“要泄愤很容易,除非你想就这样放过叶哲朗。”
陆衡慢下脚步。云间赶上去,和他并肩走。“要是真想跟他算账,就得慢慢来,还得有计划。”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抬手拍了拍陆衡的肩膀。
“你要做什么?”萧颂不悦地皱眉,转头看了云间一眼。
“和你差不多。不过是以我的方式。”云间目视前方说道,脚下没有停顿。
“你的方式是什么方式?”萧颂问道,语气严厉。
云间没回答,快步跟在陆衡身后,穿过一片白杨树林,走出小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