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清晨的空气已经有了霜雪的味道。昨晚下过雨,人行道的红褐色地砖还未干透。旁边的水泥路面有一处水洼,落着几片枯叶。
一片梧桐叶斜着从云间眼前飞过,落在前面的地砖上。明黄色的叶片静静地躺在地上,叶脉清晰,形状堪称完美。胸腔里再次涌起一股熟悉的痛楚。云间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仰起头。秋日淡蓝色的天空澄澈透亮,映衬着梧桐树的黄色树冠,没有一丝云。他想起聂非已经离去将近一年。
而这个世界一切如故。雪融化了,树发芽了,新叶长出来了,花开了,花谢了,树叶变黄了,叶子掉光了,雪很快又会再次飘落。这个城市依旧繁忙。每天有人背着行囊、带着雄心壮志走出火车站,也有人拖着行李箱、带着爱人或者独自一人离开这里。有人出车祸,有人被抢劫,有人得绝症,有人跳下地铁——还有人先去抢银行,再跳楼自杀。一个拥挤、热闹、让人热血沸腾的城市。一个空旷、孤寂、令人绝望的城市。
一只长着红喙的灰蓝色小鸟,从一株梧桐树的树顶飞到另一株上。云间想起前年秋天在香山,聂非跟他介绍过,似乎叫长尾蓝鹊。聂非能叫出天空中飞过的每一只鸟的学名和俗名,是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是候鸟还是留鸟。云间一直很好奇,不知道聂非怎样辨认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鸟。那只长尾蓝鹊停在一根细枝上,灵巧地转动脑袋,张望四周,过了一会儿,忽然振翅起飞,迎着晨光飞去。
云间目送着那个灰蓝色身影融入透亮的天际,再次感到一种熟悉的失重感。仿佛四周的空气密度发生细微的变化,一种虚浮的力量把他拉离地面,让他忍不住怀疑周遭的一切。还有自己。他想要什么,他需要什么,他不要什么。有时候,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记得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是他整个人向护栏外扑出,伸手去抓聂非的时候。自那以后,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停止运转了,犹如不堪重负的旧引擎。每当他试图重新发动马达,就会听见某种刺耳的噪音。齿轮错位,金属摩擦。一切不复从前。
耳机里的音乐陡然变化。强劲的节奏伴随着AC/DC乐队主唱愤怒的嘶吼。是他久未重温的《HIGHWAY TO HELL》。云间停下脚步,转头环顾四周。马路上车流穿梭。路口的斑马线前,一群衣着整洁、面无表情的上班族在等红灯变绿。短暂的瞬间,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现在又是何年何月。一辆辆出租车从旁边驶过,车窗玻璃接连不断映出他的身影,又带着某个部分的他迅速远去。通往地狱的公路,他跟着音乐低声哼唱。
他像平常一样,在路边的麦当劳买了一份早餐,边咬汉堡边慢慢往前走,然后在路口红灯前停下来,仰头望去。马路对面,那栋覆盖着绿色玻璃幕墙的大厦,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搬到东四环后,他步行上班,再也不用每天在天通苑地铁站外的分流栏杆里绕来绕去,等着挤进车站、挤上人满为患的车厢。只是,即便是这样一点点好处,他也得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什么东西都有价格。也许冯思源说得对。能够拥有的东西的价格相加,就是每个人的价格。
冯思源坐在办公桌后面,双眼盯着笔记本显示屏,右手滑动鼠标。见云间敲玻璃门,他转过头,抬起一只手。云间推门进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听说昨天叶哲朗办公室被搜查了,是你安排的?”冯思源松开鼠标。
“您知道?”云间略微诧异。昨天的搜查没有结果,知情的人很有限。
冯思源扬了扬眉毛,靠向椅背,微笑着望着他。云间转念一想,立刻释然了。冯思源和叶哲朗很可能互派卧底。“怎么回事?”冯思源问。
云间笑了笑。“我让人从国外给他寄了点东西。东西有点显眼。算是违禁品。”
“目的呢?”
“找人拍了一些照片,效果不错。不过还缺一个机会。”云间停顿了一下,把没喝完的早餐咖啡放到桌上,歪过脑袋,看着旁边。
“你是想,怎么才能让他失踪几天?”冯思源淡漠地问。
云间不由得转过头。
冯思源脸上没有丝毫得色。“就算能让人相信他被查,传闻终究只是传闻。盐田那边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这几个月,云间找了很多人调查叶哲朗早年在盐田的发迹史,发现哲朗集团最初脱胎于当地一家大型国企控股的上市电子公司,经过几次可疑的股权转让和资本运作,最终被叶哲朗转移资产并单独上市。其间过程相当复杂,叶哲朗凭借雷厉风行的做事方式,以及当时身居要职的岳父的影响力,顺利摆平各方。几年前,曾有人举报哲朗集团侵吞国有资产,涉嫌剥离上市电子公司的核心资产进行二次上市,最终却因举报人承认因私仇诬陷叶哲朗而不了了之。
云间皱起眉头。“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叶哲朗当年在那家电子公司股价最高时抛售股票,之后那家电子公司的股价就开始了熊途,两年时间跌去八成。他成功逃顶,而且时间精准。此外,哲朗集团最初的股权转让也很可疑,先是从控股的国企回购股权,后来二十多个股东在上市前半年相继把股权转让给叶哲朗。不过,没有可以指控他的实质证据。”
冯思源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种事没法洗干净,继续查。有人参与,就会有人开口。就是时间不多了。”他忽然抬起头,“听说叶哲朗有个女人?上次你就是因为她,被柏泉打破头?”
云间感到心脏收缩了一下,明白冯思源想做什么。“叶哲朗这方面的事一向不少,但许景庭从不过问这些。”他说。
“这次不一样。叶哲朗认真了,许景庭也会认真。”冯思源微微一笑,瞄了云间一眼,“上次你是不是就拍到了照片?为什么没提?现在还不晚。”
云间犹豫。“觉得这事有点过了。”
冯思源靠着椅背,望着云间。“那得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他眼神冷淡,“你知道叶哲朗是什么人。你那个朋友未必知道。”
云间迟疑地点头,下意识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这样的话,也许孔嘉还能回到陆衡身边。“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简洁地说道,转身往外走。打开门的时候,听到冯思源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他转过身。
“我准备让你去陆衡那边。你尽快把这边的事交接一下。”冯思源说。
云间惊诧。自从化妆品网站因信誉危机而元气大伤,出售给另一家化妆品网站后,陆衡就在冯思源的支持下筹建广告公司。借助博约公关原有的客户群,陆衡做得很顺利。
“没别的意思。”冯思源一边翻开一份打印的资料,一边说道,“陆衡很能干,广告公司做得不错,就是对有些事太过执着。有几个老客户还问我,陆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他拿起笔,又停下来,“一个客户想顺便把一张支票从那边转一道,陆衡不同意。”
云间知道广告公司多少都会顺便帮客户洗钱,有些广告公司甚至会专门找这种客户填充营业额,以便从媒体那边拿到更低折扣的广告位,但以陆衡的个性,他多半会拒绝。
“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帮他们转一道。”云间说。
冯思源摇头。“问题是他这样的态度,客户会怎么想?就这么定了。以后这些事你来处理。有空多跟陆衡沟通,这些是小事,在商言商而已。”他在资料上划了几笔,抬起头,“叶哲朗的事你继续盯着。”
云间再次点头,转身推门出去。
孔嘉用叉子叉起最后一口空心粉,送到嘴里,放下叉子,抬起头,发现许景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目光和平常一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这里。”许景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领口。今天她穿了一件大方领衬衫,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小巧的钻石项链,领口高度恰到好处。
孔嘉低下头,看到白色桑蚕丝连衣裙领口溅了一些细小的红色斑点。是意大利空心粉的酱汁。她拿起餐巾蹭了一下,没有一点用。“一会儿回办公室卫生间,我用洗手液洗一下。”她抬头冲许景庭尴尬地笑了笑。
许景庭依旧看着她,嘴角泛起轻微的笑意。孔嘉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笨拙可笑的粗使丫头角色。只是,她察觉许景庭今天的冷淡似乎别有意味。她下意识回避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桌面。许景庭面前那份蔬菜沙拉看起来完全没动过。
孔嘉一直不明白,像许景庭这样,午餐只吃蔬菜沙拉和酸奶,饭量小得像麻雀,怎么还能活下来;还有,一个女人对自己苛刻至此,活着的乐趣是什么。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这家原本就过于空旷的餐厅更加空荡寂静。阳光穿过玻璃天井,照在餐厅中央的几株无花果树上。每次陪许景庭来这里吃饭,看到白色大瓷盘里装着一小撮意大利面,孔嘉就感到来自胃里的本能的愤怒。她从未觉得自己吃饱过,几次想直接点两份主食。但想到许景庭那副矜持地掩饰不屑的表情,她最终还是强忍饥饿,克制自己。
“没吃饱吗?”许景庭拿起叉子,拨了拨淋了千岛酱的紫甘蓝。
“把果汁喝了就差不多了。”孔嘉粲然一笑,端起那杯黏糊糊的芒果汁。
许景庭叉起一颗红色小番茄,慢条斯理地反复蘸酱汁,然后放下叉子,抬眼看着孔嘉。“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道。
“啊?”孔嘉一愣。
“你和叶哲朗。什么时候的事?”许景庭说道。声音没有一点抑扬顿挫。
一瞬间,孔嘉仿佛看到窗外秋日的太阳从变幻不定的乌云背后跳出来,阳光直刺双眼,让她目眩神迷。果然。这一天来得比预想的早。孔嘉感到裸露的手臂上一阵熟悉的刺痛。
“叶哲朗还不知道我知道。”许景庭微笑,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孔嘉注意到她微笑的时候,眼角从来没有笑纹。“有好事者给我寄了几张照片。这种事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他一向就是这样,大家心知肚明。”她放下杯子,扬起下巴,微眯眼睛看着孔嘉,“只是没想到是你。为什么?”
孔嘉也问自己为什么。她放下杯子,没有开口。
许景庭抚摸着大玻璃杯。手指洁白纤细,每动一下,无名指的钻戒就反射出耀眼的光。“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破口大骂。”她又露出一贯的冷傲表情,“我也不想说什么玩偶之类的,只是想告诉你,他这些年一共有过八十七个女人。二十五年。每个女人我都知道,不过他以为我不知道。”
虽然早有所闻,但孔嘉还是不由得惊讶。八十七个。二十五年。还有一个女人一直默默数着。
“非要说不同,那就是之前的女人都没有超过一个月。你创纪录了。”许景庭略带讥讽地说道,眼睛盯着孔嘉,仿佛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东西。“你不会爱上他了吧?”
孔嘉感到喉咙发干,拿起芒果汁喝了一口,满嘴黏稠甜腻的味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赶紧摇了摇头。
许景庭望向窗外。“如果你轻而易举爱上一个男人,那你应该警惕。”她的视线落在窗外一株银杏树半秃的树梢上。“因为肯定也有其他人像你这样爱上他。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她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移回到孔嘉脸上,“他天生就有一种能让女人爱上他的能力。不管哪个男人有这种能力,都不可能不利用它。天赋本身就是诱惑。所以,我从来不怪那些女人。她们只是他确认这种能力的东西。对他来说,想得到一个女人轻而易举。”
某种模糊的疑惑短暂露出清晰的面目,接着又沉入水底。孔嘉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她没有爱上他。即便有爱,她也爱得冷静从容,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许景庭转头张望四周。“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她露出少有的坦率笑容。“又贵又吃不饱。只有你才会每次都点意大利面,除了食物,什么都不关心。但是对我来说,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我需要的。贵,精致,谦恭,恰到好处的装腔作势。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价钱,所以人少,清净,旁边的人也不会太讨厌。叶哲朗自以为和我不一样,其实他和我才是真正的同类。但你不一样。”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领口,歪起下巴,笑了笑。
孔嘉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些红色的小斑点,发现自己早已安之若素。
“所以,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许景庭说,抬手抚了抚没有一丝褶皱的领口,“比如他,像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我不相信他可以为了你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而我可以轻易让他一无所有,甚至身陷囹圄。”
孔嘉抬起头。
许景庭恢复一贯的略带优越感的优雅微笑,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再比如我,绝不会因为愤怒失望就放弃平稳安宁的生活,人生的头等舱。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貌合神离的夫妻、伤痕累累的爱情,总得有头脑清醒的人来掌控事态。我是理智的人,不会蠢到追求什么纯粹的爱情、完美的婚姻。”
孔嘉再次看着许景庭,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因绝望而理智,还是因理智而绝望。毫无疑问,她冷酷而强悍。孔嘉觉得自己永远望尘莫及。她就是许景庭口中那个追求爱情的蠢货,而且坚持认为爱是什么都不能忍。“你还爱他吗?”她低声问道。
许景庭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当然。”说着抬起右手,仔细端详修饰得一丝不苟的指甲,钻戒在阳光中闪烁了一下,“二十五年对谁来说都是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尤其漫长。这可不是靠侥幸。不过,我的爱和一般人所理解的不太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凝视孔嘉。“二十二岁认识他的时候,我也想不到结果是这样。后来我想明白了。人生的唯一出路是妥协。而妥协的前提是接受,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妄图奢求他会改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还是你觉得自己跟其他所有女人不一样,他会为你而改变?”
孔嘉犹疑地摇头。她从不曾认真想过叶哲朗是否真爱她。即便他打算离婚,她也不确定他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无法继续忍受自己的人生。事实上,她无意探究他是怎么想的,感情有多少纯度。想到陆衡,她忽然忍不住嘲笑自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就那么苛刻。
“所以,你的想法呢?”许景庭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会跟他分手。”孔嘉说,“明天就跟他说。”
许景庭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这种事当面说不清楚。言语最容易失控,还会产生误会。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孔嘉缓缓点头。“还有,我想辞职。”
“分手和辞职不能同时。要不他会怎么想?”许景庭冷酷地说,“我就说你请假了。”
孔嘉打开壁橱,翻了翻。壁橱里大部分都是叶哲朗的衣服,衬衫、西装外套和纯棉运动裤,挂满衣柜,几乎没有空余的衣架。她忍不住苦笑。叶哲朗似乎真的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她仔细翻了一遍,找到自己的两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取下来,塞进包里。
关上壁橱的拉门时,她低头扫了一眼壁橱的地板,不由得停下来。叶哲朗的白色慢跑鞋旁边,放着那双JIMMY CHOO银色细高跟凉鞋。
那是叶哲朗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她从来没有穿过。叶哲朗打开那个精致的鞋盒,想让她穿上凉鞋的时候,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气急败坏的时候,大概说过自己的存在不是为了取悦他,一双抵得上她一个月工资的凉鞋是对她的羞辱之类的。那次他也气急了,随手把鞋盒往院子里一扔,少见地尖厉起来,说她莫名其妙、神经过敏,对人对己都严苛至极。
孔嘉退了两步,在床尾的换衣凳上坐下来,望着那双凉鞋,心里犹豫不决。她想象着,某一天,许景庭打开壁橱看到这双鞋子,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仿佛看到的是黑色蕾丝内衣。对她来说,那和当面被许景庭羞辱没什么区别。她拿起凉鞋,塞进挎包,拉上壁橱。不管怎样,她不能把自己的东西留在这里,给许景庭提供想象的素材。
她楼上楼下仔细察看了一遍,把茶几上那本她上个星期买的旅游杂志扔进垃圾桶,又把沙发旁的一双棉布拖鞋塞到包里。然后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这里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略有不同。家具和布局从来没变过,但房子里的气味、颜色,甚至光线,都不一样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熟悉了这里,空间的感官印象自行微调了,也可能是因为叶哲朗习惯随处扔东西,这里到处都留下他的痕迹,不再是最初那个飘着油漆味的空房子。
这时,她才意识到有个小麻烦:如果叶哲朗晚上来这里,发现她的东西不见了,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叹口气,垂下手,把挎包扔在地板上,打开院子的玻璃门,在门廊边坐下来。
院子中央那株白玉兰树已经落了大半的叶子,露出灰色枝杈。木栅栏上的藤蔓也开始掉叶子,上面还有几朵未凋谢的白色月季。从初春到深秋,这个院子仿佛和她一起经历一场幻梦,最终又回到起点。
傍晚微凉的风从人工湖吹来,她抱起裸露的胳膊,望着那株白玉兰树,忽然有些不忍。仿佛她轻易背叛了他,站在了许景庭那边。她知道自己无法当面说分手,诚如许景庭所说,言语最容易失控。但她难以想象如果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叶哲朗会作何反应。不管怎样,她必须亲自告诉他,只是她需要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那朵开在向阳山坡上的野百合再次在眼前掠过。她立刻站起来,关门离开,半路给叶哲朗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要紧急出差几天。叶哲朗很快回了短信,似乎并未怀疑。孔嘉知道自己最多只有两天时间,必须在他发现之前离开北京。
宣宜从阳台的晾衣杆上取下登山包,转头看向窗外。夕阳已经落到通惠河岸边的那排云杉树后面。柔和的暗紫色在西面天空扩散。薄暮笼罩城市上空,远处的天际线晦暗无光。她静静望着天空中转瞬即逝的明暗变化,直到楼下小区花园的路灯忽然亮起。她低下头,瞥见路灯照亮的亭子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宣宜下意识退了几步,靠着沙发扶手坐下来。她知道自己应该什么都别做,不论对她还是对萧颂,就此分开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走进卧室,从窗帘缝隙往外窥看。萧颂像以前那样,低头坐在那里,仿佛在沉思。她拿起手机,拨号,望见萧颂掏出手机,看着亮起的屏幕,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她心里一阵惊慌,虽然明知他看不到她,还是下意识躲到窗户旁边。
电话忽然接通了,手机那头传来萧颂的声音。“宣宜。”他的声音有些悲伤,紧接着立刻变得礼貌而克制。“有什么事吗?”他说。
“没,没什么。”宣宜走出来,再次站到窗帘缝隙后面,“我晚上在家做饭。你有空吗,能过来一起吃顿饭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恐怕不行……”萧颂说,抬头望着客厅窗户方向,“我在办公室,晚上得加班。”
宣宜感到咽喉里有些酸痛,把手机举远一点,呼出一口气,又把手机放回耳边。“萧颂……”她哽咽一声,但她没法揭穿他。
“我还得赶个稿子,忙去了。再见。”他快速说道,迅速挂了电话。
透过窗帘缝隙,宣宜看见他站起来,沿着卵石路往外走,步履匆促慌乱,仿佛远远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看着他消失在一排刺柏树丛后面,拉开窗帘,在窗台边坐下。手机屏幕亮着,她抚摩着那个电话号码显示的照片,安慰自己,也许萧颂是以这种方式一点点向她告别。但她想知道,一个孤独绝望地爱了七年的人,需要多长时间来告别。
玄关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宣宜愣了一下,立刻站起来,走出卧室,看见孔嘉开门进来。她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身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宣宜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挎包,瞪着她。
自从一个月前,宣宜为了劝孔嘉离开叶哲朗,把她痛骂了一顿,她一直没回来过,宣宜几次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接。
孔嘉生硬地笑了笑,解下登山包,低头脱鞋子。
“出去旅行了?”宣宜问,但她注意到那个登山包的商标还没剪掉,横在顶部的帐篷和旁边网兜里的金属水壶都是崭新的。
“是准备出去。”孔嘉换上拖鞋,提着登山包走到沙发旁,放下包,在沙发上摊平身体,“明天下午的飞机。”
宣宜走过来,把挎包放在茶几上,在孔嘉身边坐下,看着她。孔嘉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宣宜问。
孔嘉没有回答。宣宜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等待着。客厅里很安静,气氛有些凝重。厨房里传来水蒸气从电饭煲出气孔冒出来的嘶嘶声。过了一会儿,孔嘉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宣宜看见她的眼角有眼泪溢出,拨过她的脑袋,让她枕着自己的腿,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宣宜,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自取其辱。”孔嘉忽然说。
“这话好像是我上次骂你的。”宣宜低头微笑,拿了张纸巾擦去她的眼泪,“不过听你说出来,我就放心了。”
孔嘉翻眼看着宣宜。“上次你怎么不骂得更狠一点?”
宣宜笑着摇头。“那你会听吗?”
“不会。”孔嘉眨眨眼,咧嘴一笑,睫毛上泪痕未干,“再有下次,你就打断我的腿,把我锁在家里。”她叹口气,坐起来,把脑袋靠到宣宜的肩上,望着窗外。
宣宜怕她胡思乱想,动了动肩膀,推了她一下。“我做饭了。你想吃什么菜?我去楼下超市买,很快就能做好。”
孔嘉转过头,眼泛泪光。“宣宜,你真好,不如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吧。”
宣宜往后仰了仰头,眯眼看着她。
“开玩笑啦。”孔嘉嬉笑道,抬手蹭了蹭眼泪,“就算你可以放下某个混蛋。我还要继续找男人呢。明天就出发。”
“去哪儿?”
“秦岭。”孔嘉坐直身体,“不如你一起去吧。我参加了一个徒步旅行,七天时间穿越秦岭主梁,一路上翻山越岭。”
宣宜抬手指了指晾在阳台上的登山包。“我明天去贵州出差。”
“什么采访?危险吗?”
“旅游区一个村庄拆迁。不过我只是初步调查。”
“听起来就有危险。”孔嘉担忧地说,“我陪你去。”
宣宜摇摇头,笑起来。“那我还得分心照顾你。”
“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就这么定了。”孔嘉撅了撅嘴,打开茶几上的挎包,把衣服和杂物拿出来。看到那双JIMMY CHOO凉鞋,她皱了皱眉,顺手扔进沙发旁边的垃圾桶。宣宜疑惑地看了一眼,转头看着她。
“他买的。我没穿过。不想留在那里。”孔嘉说道,顿了顿,放下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洁面霜和乳液,嫌恶地看着凉鞋,“怎么觉得自己就像这双鞋子?”说着使劲摇头,握紧拳头,“也不对,鞋子这么贵,我这么便宜。还是不像。”
第二天早上,孔嘉起床时,宣宜已经走了。她有些懊恼,立刻给宣宜打电话,得知她已经在候机厅里,准备登机了。孔嘉不放心,反反复复叮嘱她注意安全、别逞能,挂了电话才想起忘了告诉她,自己换了新手机号,又打过去,再次叮嘱了几遍,末了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提议自己坐下一班飞机去。宣宜坚决反对,要求她留在北京,哪儿都别去,安慰了她几句,挂断了电话。
孔嘉握着手机怅然若失,说不清自己想和宣宜一起去,是为了陪着她,还是为了让她陪着自己。她斜靠着沙发,望着墙壁发呆。上午的阳光照在一尘不染的玻璃茶几和榉木地板上,狭小的客厅四处熠熠闪闪。这一个月没有她乱扔东西,这个房子被宣宜打扫得洁净明亮得过分——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想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一连几天躺在沙发上发呆,她逃也似的跑进卧室,打开衣柜,拖出新买的登山包,决定按原计划去秦岭。清点了一遍装备,发现自己忘了买望远镜、手电筒和帐篷地钉,她想起学校西门有个户外用品店,匆忙出门去买。
从户外用品店出来,经过那家贵州餐厅。午餐时间还早,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她走过落地玻璃窗,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进了餐厅,认真地点了三菜一汤。带着蓝印花布头巾的服务员问了两次“就一位吗?”孔嘉点头。服务员看着她,欲言又止,眼神充满怜悯,仿佛看着一个刚被丈夫抛弃、自暴自弃的可怜女人。孔嘉回望她,感到一股威胁,差点说出:“关你什么事。没见过心情不好的人吗?”幸好服务员及时认输,露出招牌式微笑,点头离开。
孔嘉坐在窗边,花了近一个小时,慢慢吃完两碗米饭。已经是正午,西门外的小街人来人往。两个挎着网球包的女孩沿着人行道走来,在窗外的大理石路障墩坐下,悠然自得地闲聊,时不时往左边望一眼。不久,两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男生从对面走过来,两个女孩各自挽住一个男孩,四人结伴而去。
孔嘉举着筷子,望着他们走上阳光照耀的马路,心里涌起奇特的失落感,仿佛目睹自己暗恋的人跟别人在一起。和陆衡在这条街上度过的时光,此刻遥远得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她常常把一切归因于他们相遇得太早。十八岁时,连春天的黄昏都过于漫长,青春仿佛没有尽头。她知道他们注定没办法一起平安度过。而时间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所有的东西面目全非。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门就开了。孔嘉有些诧异,出门时她应该习惯性反锁了。但她懒得深究,也许是一个月没回来,她的习惯性动作失灵了。她放下塑料购物袋,进厨房倒了一大杯水走出来,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放下玻璃杯,蹑手蹑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窥看。
果然。叶哲朗皱着眉头,一边敲门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过了片刻,沙发旁的电话响起来。声音急促刺耳,简直像有只大狗忽然在耳边狂吠,孔嘉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她再次贴近猫眼,看见叶哲朗贴着门缝,像在细听屋里的动静。
“孔嘉,开门。”叶哲朗用力拍门,大声说道。
孔嘉敛息屏气地退回去,在沙发上坐下。
“别假装不在。你不开门,我不会走。”叶哲朗愤怒地捶了一下门。
孔嘉斜躺下来,拿了一个靠枕按在脸上,决定硬起心肠,权当自己不在家。
“孔嘉,你能不能公平一点?这样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消失,你把我当什么?”叶哲朗声音平静下来,“为什么?是你觉得我不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孔嘉忽然发觉自己表现得像个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的女人,正以退为进索要什么东西。她心里一阵恶心,翻过身,把脸埋到靠枕里,抓过针织毯盖住脑袋。
“既然你不开门,那我就在这里说。”叶哲朗大声说,“从买下那里开始,我一直在为离婚做准备。慢慢来是想让事情看起来自然一点,如果你等不了……”
孔嘉听不下去,一把掀了毯子,跳下沙发,几步跨到门口,打开门上的小窗。“你想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吗?”她怒道。
叶哲朗透过方形小窗瞪着她,接着笑起来。“你要是继续装作不在家,我就准备开始说细节了。开门!”他命令道。
孔嘉低下头,犹豫了一下。“本来想换个方式跟你说,这样也好。”她抬起头,“我们分手吧。我决定了。”
叶哲朗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是啊,你决定了就行。连门都不开,隔着这么个破窗户,就通知我一声是吧?”
“对不起。我想得很清楚。”孔嘉抬手去关小窗。
叶哲朗伸手挡在窗口。“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孔嘉叹口气。“我不想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叶哲朗皱起眉头,“她找过你?”
“没有。”孔嘉脱口而出,接着停顿了一下,“我就是想趁她还不知道,给自己留点颜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我也没这种打算。我对同时住在两个地方这种事毫无兴趣。”叶哲朗愤怒地打断她。
孔嘉摇摇头,发现面对面的时候,言语不可避免会变成武器,但事已至此,她非说不可。“我坦白。跟你在一起,本来就是动机不纯。我不能因为爱一个人爱得痛苦,就另外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只为了享受被爱。更加不能为了报复鄙视自己的人,而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间接证明她不如我,太卑鄙太恶心了。”
“鬼扯!荒谬!”叶哲朗狠狠捶了一下门,“你又想通过羞辱自己来羞辱我吗?”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要是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那才见鬼了。”叶哲朗桀骜地说,“你是不是想说,什么从来没爱过我之类的?那你试试。”他盯着孔嘉,眼神充满挑衅。
孔嘉发现自己居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别过脸,看着旁边,心里一阵懊恼。叶哲朗在等着。她认输。“就算是,那又怎样,我清醒了。”
“这事你说了不算。我不能由着你胡来。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个月底就离婚。”叶哲朗收回手,泰然自若地微笑。
孔嘉惊愕地转过头。她不敢想象许景庭得知叶哲朗要离婚,会作何反应。她不知道许景庭到底掌握了叶哲朗什么事,但以许景庭冷静强悍的个性,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很可能真的会让叶哲朗一无所有、身陷囹圄,而叶哲朗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许景庭。孔嘉忽然觉得他们夫妻俩果然很匹配。他们的婚姻能够淡漠地维持二十五年,大概也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利益相关。现在,叶哲朗要打破这种平衡,只会两败俱伤。孔嘉无意让他为她付出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一辈子跟你在一起,更加没想过嫁给你。不管你离没离婚都一样。和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孔嘉说。
叶哲朗仔细看着她,轻轻哼了一声。“你会的。”他语气坚定,“我确信。”
“自以为是,自恋狂。”孔嘉气恼地甩上小窗,走回客厅,斜靠着沙发躺下来。
“我只是比你看得更清楚。”叶哲朗大声说。
孔嘉没理会,伸手拉过毯子,盖在脸上。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一个身影。她略一犹疑,一下扯下毯子,转过头。
陆衡站在卧室门口,笔直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孔嘉不由得坐起来。
“跟我回去!”叶哲朗在门外说道,“那里是我们俩的家,不是你随便收拾东西,想走就走的。”
陆衡朝门口歪了歪头,露出戏谑的笑容,眼睛依然盯着孔嘉。孔嘉顿时怒上心头。“你先走吧,我周六自己回去。”她转头朝门口大声喊道。
门外传来叶哲朗的笑声。“我等你。”他说道,又交代了孔嘉几句才离开。
一道阳光从卧室的窗户照进来,照在陆衡一侧的脸上。他原地站着,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孔嘉,眼里似乎还透着笑意。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过了许久,陆衡转头环顾了一下客厅,又把目光移回孔嘉脸上,“终于修成正果,马上就要嫁给一个亿万富豪了。”
“你怎么进来的?”孔嘉凶巴巴地说。
陆衡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早上在机场碰到宣宜了。她给我的。”他在茶几上放下钥匙,犹豫了一下,又塞回口袋里,“我可不是故意偷听。说实话,一点都不想听。”他苦笑一声,“只可惜辜负了宣宜的好意,不过她想错了,看走眼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上次萧颂不也看错你了?”孔嘉讥讽道。
陆衡笑了笑。“比你可差远了,你这都要结婚了——哦,我得给你送一份贺礼。我没什么钱,不过一对足金手镯什么的还买得起……”
“你混蛋!”孔嘉抓起旁边的靠垫砸向他,霍地站起来,“我什么意思,你明明听到了!”
陆衡瞄一眼落在地板上的靠垫,哼了一声,看着她。孔嘉看到他眼里满是戏谑和轻蔑,反而迅速冷静下来。
“这是我的事。没错,他都愿意为我离婚了,我没有铁石心肠,不可能不感动。”她抬手指了指门口,“你走吧。”
陆衡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她。孔嘉推了他一把。陆衡趔趄了一步,站定,依然看着她,眼神冷冰冰的。“你滚!”孔嘉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靠垫、毯子往他身上扔。陆衡没躲,笔直站着,一脸冷淡。孔嘉彻底火了,伸手抄过茶几上的什么东西,看都没看就砸过去。
陆衡低声叫了一声。孔嘉看到地板上散落的陶瓷碎片,才发现自己扔的是杯子。看着陆衡皱眉捂着眼角,疼得眼睛都红了,她心里歉疚,向他靠近一步。他看着她,发红的眼里再次浮起冷冰冰的笑意。孔嘉不由自主地后退,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大喊:“你走!”
陆衡转身就走,打开门,砰的一声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