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揉揉眼睛。太阳从右前方一片白杨树后面升起来了,阳光直射在引擎盖上,映出耀眼的光亮。他转头朝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去。褐色玻璃外,通往别墅区大门的林荫道和昨晚一样空荡寂静,路两旁的梧桐树在柏油路上投下斜斜的影子。没有车进出。那台黑色X6一直没有出来。孔嘉一直没有出来。
他后悔莫及。也许昨天晚上他应该直接跟着他们开车进去。或者,一开始在小区门口找到孔嘉的时候,他就应该果断跑过去拦下她,而不是眼看着她被叶哲朗带走,却只是开着车偷偷跟在后面。犹豫,错失,然后痛悔。恰恰代表了他和孔嘉这些年的经历。
这些年,她无数次恋爱,无数次分手,个中原因他没有深究,但心底隐隐知道一些。只是他的犹豫、后悔和痛心表达出来,往往变成对她的冷嘲热讽。他也知道,他和晏洁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对孔嘉意味着什么。他离开她,和一个被她视为人生反面的人在一起。仿佛否定了她所坚信、所追求的一切。何况分手时,他还把原因归结为她太漂亮,怀疑自己来不及爱上她,就先被她的美貌煽动了。简直是对她的双重诋毁。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笨蛋白痴——明明早早就找到了所爱的人,却一再南辕北辙,直到最终失去她。
此刻,坐在寂静的车里,时间仿佛行驶于遥远铁轨上的火车,无声无息地掠过。他怀念第一次在快餐店里见到的那个十八岁的孔嘉。
他站在桌旁,拿着那本捡来的学生证,装模作样比对照片和她本人,边比画边说:“照片这样,你却这样。早知道差这么远,我就不来了。”她仿佛找到了知音般天真地眨眨眼,逼近他的脸,仔细盯着他看,鼻息几乎喷到他脸上。他强作镇定,继续嘲弄地说:“凑近了看更普通。”她却忽然笑起来,说:“嘴硬。”接着豪爽地表示,为了感谢他还她学生证,也为了奖励他的胆量,那顿饭她请客。
之后每次他约孔嘉,她几乎总能找到借口由她请他吃饭,直到有一次她发现带的钱不够。他赶紧说她已经请了很多次,这顿他请,她却恍然大悟般说道:“我说怎么越来越穷,原来顿顿都是我请,你怎么好意思从来不回请我一次?”他立刻反击,控诉她喜欢反过来请男人吃饭的习惯,他早就忍无可忍。她窘迫地听着,笑着说:“矫枉过正,矫枉过正。”那时,他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她毫无顾忌地表达对晏洁的厌恶,他才意识到,她要矫正的是什么。
终于反过来开始请她吃饭之后,陆衡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出乎意料的是,他才说了一句,她就立刻答应了。他错愕不已,原以为就算她最终会接受,至少也会先拒绝几次,尽管不至于像晏洁那样欲擒故纵无数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要是再不说出来,恐怕我就要忍不住先说了。”她眼睛向上瞟了瞟,忽然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我昨天还想过怎么跟你说呢。比如拍拍你的肩膀,说:‘嘿,兄弟,我看上你了,跟我走吧。’如果把你吓着了,就干脆一棍子把你敲晕了,拖走。”
分手后,陆衡每次追问自己为什么会轻易放弃她,都会想起那时的她。她似乎天生就是那种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而这却反而成了他莫名怀疑自己的理由,仿佛他们太草率了,仿佛他只是被她的容貌煽动了,仿佛他认为没有经历痛苦的感情值得怀疑。
旁边响起喇叭声。林荫道尽头那道红白相间的起落杆抬起来,一台白色敞篷跑车从大门里出来,迅速经过陆衡旁边,右转驶上大路,接着林荫路恢复寂静。
太阳已经慢慢落到车的后挡风玻璃后面,后视镜里一片炫目的光芒。漫长的一天。他向后靠到椅背上,望着那道起落杆。
孔嘉。他在心里祈祷,从十开始倒数。
红白起落杆纹丝不动。那台黑色X6依然没有出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袭来。有什么事似乎太迟了。他急促地呼吸,伸手摸了一下头顶的按钮,打开天窗。
傍晚的微凉空气如洪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顿时灌满漆黑冰冷的水。天空淡蓝透亮,犹如遥不可及的水面。他知道自己从此深深沉溺水中,失去了所有的浮力,再也回不到水面上了。
座位旁边的手机响起来。他瘫坐在座椅里,没有动弹,等铃声停下来。但铃声一直没停。他伸手拿起手机,放到耳边,电话那头传来云间的声音。
“你在哪儿?一整天没见人。”云间焦急地说,“那个人约了冯思源谈判却没有现身。看来是不准备来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唔。这样啊。”陆衡随口回应一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忽然觉得网站怎样都无所谓。
“我已经查到了,那个公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叫顾钧,和很多媒体记者关系不错,以前是一家报社的副主编。”云间说,“我怀疑事情是顾钧和那个节目的责任记者耳东一起做的。”
陆衡想起孔嘉给他的那个手机号。“那个化名耳东的记者叫陈锐。”他一下坐直了,“我有他的电话。”他立刻发动车子,在前面路口掉头向西,从对侧马路经过林荫道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台车依然没有出来。
云间很快通过冯思源在媒体圈的人脉查到陈锐的大致情况,发现他是几家杂志的特约记者,并没有固定的供职单位,和那家电视台也只是策划制作节目的合作关系。顾钧曾是他的上司,后来辞职做公关公司,专门利用一些内幕消息,以炒作负面新闻为要挟,向一些企业索要封口费。只是,实际做这些事的都是公关公司的人,他本人从不出面。而且,公关公司一向只是在网站发一些负面新闻,很少在平面媒体发稿,如此大动干戈地派记者暗访拍摄、专门策划制作一个节目更是首次。因此,冯思源怀疑是之前约他谈判的人授意,并为他们提供资金和资源。既然那人已经无意谈判,冯思源同意联系陈锐,同时叮嘱云间和陆衡小心诱导,想办法留下证据。
然而,陈锐极其谨慎。接到云间的电话,他不仅一口回绝了见面的要求,而且严肃地谴责他们私下联系记者、试图收买记者的行径。语气之坚决,态度之凛然,让云间一度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人。但是,没过多久,那个公关公司就主动联系云间,表示他们可以帮忙进行危机公关。谈判很顺利,当天晚上就谈妥了。公关公司要价两百万,保证不会再有后续报道。只是,谈判、签合同的全程都是公关公司的经理出面,陈锐和顾钧都没有现身。
正当云间和陆衡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时,第二期节目忽然提前播出。这次,记者采访多名在网上投诉、怀疑买到假货的消费者,详细述说产品的种种可疑之处;同时采访几大国外化妆品品牌的中国代理公司,以网站没有合法渠道授权为由,指控所售几大品牌化妆品均为假货。报道刚播出,网站的客服系统就几乎陷入瘫痪,退货、索赔的顾客达到数千。
事已至此,云间和陆衡深知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揭发整件事,网站必然会倒闭。
云间立刻给陈锐打电话,他先是拒接,接着关机。不一会儿,公关公司经理出面表示,由于第二期节目早已排档,迫于电视台的压力,只能照原计划播出,但他们保证事情到此为止,绝不会再有第三期,也绝不会为工商等部门提供拍摄的素材。云间不动声色,以直接沟通、寻求正面报道为由,软硬兼施,要求和陈锐见面。公关公司经理推托良久,最终以帮忙牵线搭桥的名义,同意安排双方见面。
车沿着京密路向北,转上京沈路。建筑物渐少,路两旁掠过一片片茂密的果园,偶尔可见修葺整齐的高尔夫球场草坪。
路牌显示距离出口还有五公里。约见地点在后沙峪一个私人会所,从地图上看,相当偏僻。云间瞄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陆衡。他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神情落寞,略显疲惫,刚换上的西装已经有些皱。云间伸手推一下他的肩膀。“再检查一下录音笔、摄像头。还有接收器。”
“我好歹也做过一年多的记者。知道怎么做。”陆衡淡漠地说。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转头望着前面。“我就是厌倦这些才不当记者的,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还得看到这些。说起来,不过是卖化妆品而已,怎么成这样了?”
前面匝道出口旁闪过一道围墙,几株白色月季从墙头冒出来。云间想起通惠河边那截长满爬山虎的矮墙,短暂走神。“对了,你为什么不做记者?具体什么事?”他略微松开油门,随口问道。
陆衡从车门的储物槽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犹豫了一下,又塞回去,把烟放回储物槽,伸了个懒腰。“上次回学校打篮球,我也问自己了。”他眼神空茫地望着前面,“有些事,我们坐在球场上边喝可乐边谈理想的时候,绝对预料不到。”
“比如?”云间转头瞥了他一眼。
“比如你明明只是如实报道一个工程项目施工有问题,贪污的官员一心虚就先下手为强,反诬你捏造。录音、视频都有,但是都不敢拿出来。”陆衡苦笑一声,“那时候我还只是实习记者,所以没事,另外一个记者就被抓走了,在看守所里关了一个星期。最后是报社总编专门赶到山西求情,承诺做两期专稿发正面报道,才把他救出来。但是,一开始为我们提供资料的那个当地记者就没这么幸运,最后听说被判了个敲诈勒索罪,关了半年多。之后,我就辞职了。”
他低下头,松了松领口,摸了一下藏在领带里的针孔摄像头。如果不是为了藏东西,他才不会在这个季节穿西装、打领带。“要是拍下证据,真的要送陈锐去坐牢?”他犹疑地说。
前面有几辆慢吞吞的半挂卡车,云间转上左边车道,迅速超过,车速一度超过一百六十公里。陆衡下意识伸手抓住把手,看了他一眼。
“他和你那个同事可不一样。再说,现在是他不肯放过我们。”云间直视前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拍到证据,我不会放过他。”
车过花梨坎,陈锐忽然打来电话。见面地点改为距离会所四公里外一座茶楼的二楼包厢。离约定的时间不到半小时才通知,显然是怕云间和陆衡提前安排布控。
“看来他很小心。估计到时候说话会更小心。我们很可能什么也拍不到。”云间在心里叹口气,向右变道,从前面匝道出去,左转之后掉头向南。
陆衡皱起眉头。“到时候我就一个劲提那两百万,他总得接招。”
他们到茶馆的时候,陈锐已经到了。他很年轻,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看起来像大学里的工科研究生。
云间笑着和他握手,自我介绍,并介绍陆衡。陈锐礼貌地问候,报以微笑,然后向陆衡伸出手。陆衡没理他,拉开椅子,在他正对面坐下。“陈老师,事情什么时候结束?您钱也收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我们网站被您玩得都快倒闭了。”
陈锐尴尬地缩回手,坐下来,脸上依然满是礼貌的微笑。“陆先生,什么钱?”
“就是你们要的两百万啊。”陆衡故作惊讶地说道。
“对。我们前天就转账了。”云间向陈锐点头,补充道。
“陆先生,您是不是有点误会?”陈锐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是推脱不掉公关公司的朋友,听说您想当面跟我谈谈网站一些实际情况,才答应跟您见面的。您说的什么两百万,我完全不知情。”
“这怎么回事?”陆衡一脸纳闷,“公关公司说钱是你要的。陈老师,这时候,您来个矢口否认未免太不厚道。我钱也给了,节目照样播出,不是拿我当冤大头吗?”
“这太夸张了。”陈锐连连摇头,“陆先生,您和公关公司的事跟我没关系。再说,您今天约我见面就是谈这个来的?那可找错对象了。”
“当然不是谈这个。陆先生最近被报道弄得焦头烂额,着急了点。”云间笑着说,端起茶壶给陈锐添了茶,“您那个朋友的公关公司那边已经出面协调,结果第二期节目又出来了。我们既然花了钱,自然需要结果。”
陈锐看起来略微放松了一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脸上又恢复微笑。“陆先生,这事我也就是给朋友帮帮忙。但我们做记者的自然有基本的新闻操守,就算是帮忙,也不能颠倒黑白,最多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您降低影响。事实上,第二期节目我已经删了很多素材,但电视台要播出,这我也无能为力。”
陈锐果然小心谨慎、滴水不漏,推得干干净净。云间不由得暗自焦急。
“我不明白的是,那些采访是怎么回事。”陆衡态度缓和下来,决定换个方向,要是陈锐能松口说些采访的事也可以,“还有那个张彻,居然说雅洁什么化妆品都能仿造。他们那么大一个工厂,怎么可能说这种话?您心里也清楚,我们确实没有造假。”
“您这么说,我可真不知说什么好。”陈锐语气谨慎,“我们的记者都是实地暗访,报道肯定是如实客观的。播出的素材只有九十分钟,拍的素材差不多有六百分钟,这种事怎么做得了假?”
听到这句话,云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来不及犹豫,立刻抛出诱饵。“六百分钟?”他惊愕地说,“不会还有第三期节目吧?”说着转头看了陆衡一眼。陆衡看出他眼神别有含意,略微一愣。
“说实话,这事取决于电视台。”陈锐说,“我一个记者只能干预具体的素材选择和编排。”
“还真有第三期?”陆衡隐约明白云间的意图,又没有把握,“陈老师,我不管您跟公关公司具体怎么沟通的,但要是真有第三期,这事就太过分了。我花两百万,要的可不是就删点素材。”
“陆先生,您怎么就不明白。”陈锐笑着摇头,神态更加从容不迫,“那什么钱不钱的,是您跟公关公司的事。我只能作为朋友帮个忙,尽量不让事态继续恶化。但这帮忙也不能不顾底线,不顾操守。您说是吧?”
“这什么意思?”陆衡顿时火了,干脆把话敞开说,“既然私底下来跟我见面商量,你跟我谈什么底线和操守!真要谈这个,这节目压根也不会做出来。我明明没有作假,这你心里清楚。再说,要不是公关公司能帮忙联系你,我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现在钱你收了——得,就按你说的,就算是公关公司收了,你就给我这么个结果?真没辙,我只好再开个新闻发布会。”
云间抬手拍拍陆衡的肩膀,对陈锐微笑道:“陈老师,您这样没有诚意,别说陆先生,我们公关公司心里都有火。陆先生说什么发布会,我们还没走到那一步。但是,既然我们坐在这里沟通商量,总得有对策,有效果。彼此也得拿出基本的态度吧。”
“陆先生,那您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陈锐态度软下来,看着陆衡,目光扫过他的西装外套忽然有些警惕。
“首先自然是不能再有第三期节目出来。”云间察觉到陈锐的目光,赶紧抢先说道,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至于新闻里面的真真假假,我们暂且就不说了,但我们确确实实没有造假。希望您能就此做些正面报道,让事情尽快过去。”
“做点正面报道不难。但这节目播不播出牵扯到电视台的领导……”陈锐沉吟一下。
云间看他的神情,明白自己抛出的诱饵起作用了,忽然想到他对那两百万如此回避,可能也不仅是为了撇清关系,怕他们录音。很可能,那两百万绝大部分被顾钧拿了,而他想趁此机会偷偷额外要一笔。“电视台那边您帮我们沟通一下,有什么费用也是应该的,您直说,别客气。”
“这都不是问题。”陆衡立刻补充道,“两百万都花了,再多花点钱无所谓。关键是要有结果。”
“不仅是这个问题。”陈锐终于松口,“主要是这个节目目前影响力很大,节目制作人恐怕轻易不会放弃这么好的话题。我只能尽力吧。不过,我也没法空口提要求,要是临时换节目,制作人那边总得适当弥补他们的成本。”
“这应该的。”云间诚恳地说,“您说个数。”
陈锐似乎瞬间犹豫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伸出手指在茶杯里蘸了一下,在桌面上写了个“60”。云间不由得一阵不适,没想到他如此小心,看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能暗自祈祷陆衡领带上的摄像头能拍到。
“六十万没问题。那我们就这么定了。”陆衡故意凑近桌面看了看,痛快地说道。云间见他动作语调略显夸张,心里暗自紧张,生怕狡猾老到的陈锐看出端倪。
“陆先生,您可别误会。”陈锐迅速抹去桌上的字,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我也是因为之前答应公关公司的朋友帮忙,希望最后能有个结果,大家不至于太难看。这算是我私人帮忙,制作人的事希望你们对公关公司保密,这种事毕竟有点敏感。”
“这我们理解,也很感谢。”云间说道,接着进一步试探,“这费用我们是像上次那样转到公关公司那边,还是直接取现金,您帮我们转交?”
“这可不太合适。”陈锐连连摇头,“等我跟制作人那边沟通好了,你们直接转到他账上吧。我就是帮忙牵个线。”
第二天上午,陈锐告知云间已经和制作人谈妥,并用一个陌生手机号发来一个在香港开户的账号。云间让陆衡立即转账,同时派人查账户信息,发现对方是另一个公关公司的员工,显然谨慎的陈锐会辗转多次,并且把钱洗白。
视频画面有些歪,角度也不太好,桌上那个用水写出的数字只拍到一半,看起来很模糊,几乎难以辨认。萧颂坐在餐桌旁,皱眉看着笔记本显示屏,一言不发。夜已深,客厅里悄无声息,只有楼下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看不清也没关系。还有录音。他写的时候,陆衡故意大声说出来了。”云间端着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瞥一眼显示屏。
“反正他主动提钱了。铁证如山。”陆衡恨恨地说,在萧颂身边坐下来。
萧颂摇摇头,合上笔记本,来回看了看云间和陆衡,眼神严厉。“他不清白,你们也不见得地道。居然去收买记者!”他目光扫过陆衡,停在云间脸上,“为什么每次有什么问题,你首先想到的是暗箱操作、搞定媒体?”
“不是我们主动去收买他,是他先要钱,要了钱又不认账,还想接着要钱。”陆衡说道。
云间举着杯子慢吞吞喝了口水,绕过桌子,坐到萧颂对面,把杯子放在面前。“再说,这事是有心策划的,来者不善。之前有人找冯思源谈条件,结果没出现。我怀疑那人本来是冲冯思源来的,后来变成专门想整垮陆衡。陈锐看我们找到他,和那个顾钧商量了,就想压下第二期节目,借此赚一笔。后来可能迫于主谋者的压力,还是把第二期播出来了。不管怎样,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收场了,要不就等着倒闭吧。”
“那也不是只有收买记者这条路。”萧颂瞪了云间一眼,“我们可以把事情调查清楚,如实公开,该澄清的澄清,该认错的认错。只要事实清楚、态度诚恳,问题总能解决。”
云间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毛,转而问道:“那你在广州查到什么了吗?”
萧颂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回来就坐下来听录音、看视频,连鞋子都没脱。他低头脱了运动鞋,转向陆衡。“那个张彻你向雅洁打听过吗?”
“发布会第二天雅洁老板就打电话来了,说他不是雅洁的,只是一个自由跑单的业务员,帮雅洁接过一些代工订单。雅洁也发声明了,结果媒体都当作没看到。”陆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也难免。现在这样的舆论形势,一般媒体不敢发出不同声音。”萧颂叹口气,“我们总编要是知道我查到的结果和电视台不一样,估计也不会轻易让我发稿。”
“这么说,确实查到什么了?”云间兴奋地看着萧颂。
萧颂点点头,神情略显忧虑。“我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在对面的小旅馆守了两天才堵到他。他见了我倒是没躲,还让我采访了一个小时,不过说的内容和电视上差不多,看起来像是提前练过,准备好了说辞。后来我就没让他说,专门问细节。”萧颂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云间。
云间想到萧颂上次在盐田问黄立的情形,不由得露出微笑。萧颂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接着说,“问了几次,他就露出马脚了。开始我以为他可能只是为了接单,夸口说几句大话。后来发现他对每个问题都准备好了说辞,乍一听还很严密,很多地方不是像他那样的业务员能够考虑到的,倒像是做公关的人事先教他怎么说。不过,那些话到底不是他自己的,说着说着就容易忘词,前后还自相矛盾。我怀疑他和记者应该是串通好的。”
“那还等什么?我找人去把他抓来,让他老实交代。”陆衡精神一振,霍地站起来。
萧颂抬了抬手,示意他别着急,露出苦笑。“我回宾馆把录音重新听了一遍,就想到了,立刻回头去找他。没想到,他和他女朋友已经不见了。为了找他,我特意在广州多留了一天,最后也没找到。估计他也是回去后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问题,可能是有人让他躲起来。”
“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他。”陆衡坚定地说,“云间,你在广州那边找个调查公司,他一个跑单的离不开这行,应该还在广州。”
云间点了点头,沉吟一会儿,转向萧颂。“就算没有他亲口承认,凭我们录的东西、两次转账的证据,还有你采访雅洁和张彻的情况,已经足够说明事实了。”
萧颂握着杯子,默然不语,似乎有些顾虑。
“你是担心电视台的影响力太大,还是怕被人怀疑徇私?”云间说,“但这些都是事实。你不是说,只要是事实,就没什么不可以报道的吗?”
“我不是顾虑这些。我会根据手头的资料呈现事实。”萧颂放下杯子,转向云间,表情严肃,“但你的所作所为,我不能认同。遇到负面新闻就收买记者,达到目的就包庇记者,没达到目的就揭发他们。为了揭发,不惜设陷阱引蛇出洞,等于是引诱犯罪。”
“你这种道德洁癖未免太自相矛盾。不引蛇出洞,就没证据,没证据,你怎么呈现事实?”云间反驳。
萧颂正想说什么。陆衡赶紧拦下他。“好了好了,别争论这些了。”他叹口气,朝萧颂露出苦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他们摆明是受人指使,又想瞒着主使者从我们这里勒索一笔,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们。以毒攻毒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只有一个要求,接下来用正常的方式来解决,别再做这种事。”萧颂看着云间。
“同意。”云间微笑道。
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嘶嘶吹出冷气,萧颂感觉头顶仿佛有一团滞重的雨云,下意识抬头看一眼,滑动转椅,坐到桌子另一侧,身体前倾,凑近董立言,发现他正在看陆衡和那家公关公司签的合同。
董立言从合同上抬起头,双眸透过厚厚的镜片,仔细打量着萧颂。“你有没有私心?”
萧颂愕然,不由得挺直胸膛。“我是公不避私。”
“说得容易。”董立言摇摇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报道出来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弹,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压力?有心的人首先就会拿你和他们的关系做文章。”
“这是事实,也没办法否定。但我问心无愧。”萧颂说,“最重要的是报道的真实性。只要我们报道是事实,他们也做不出什么文章。”
“这等于是推翻电视台的报道,指控他们做虚假新闻。但毕竟没有直接证据,陈锐和电视台制作人都拒绝了你的采访。现在这种舆论形势下,很可能不仅翻不了案,还会引来公众的质疑。”
“但电视台的报道有几个地方明显与事实不符。比如,拿一份十几万元的付款记录证明每个月一百多万的交易;把一个自由跑单员报道成雅洁的销售经理。这种事要确认很容易,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工商、质监、海关对雅洁和网站的检查也确认了他们没有造假,这么重要的新闻,居然没有任何媒体报道,太不正常了。”
董立言没说话,拿着茶杯站起来,在旁边的饮水机接了杯水,走到窗前。萧颂也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天空阴沉灰暗。厚厚的云层低垂在远处的玻璃大厦上方。天气异常闷热。柏油马路上热气蒸腾,空气微微颤抖,对面人行道旁的树看起来有些变形。外面的窗台上有一只六脚朝天的死苍蝇。
董立言低头看着那只苍蝇,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极目远眺。“这个选题倒是很有意义。媒体记者受人之雇,卷入利益输送,和公关公司合谋,有偿新闻,有偿不闻。之前罗奕的事牵连整个媒体圈,我们沉默也是不得已,这次算是正正行业之风。”
“那您同意了?”萧颂激动不已。
董立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只是,恐怕最后的结果不会如你期望的那么好。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水,“那就做吧。”
萧颂松口气,立刻走到桌边,快速收拾了桌上的资料。董立言抬手示意他等一下,走过来,绕过桌子,在他对面坐下。
“一定要严谨,无懈可击。重点自然是放在记者敲诈勒索上,但是另外两部分事实也非常重要。一是雅洁和网站的造假、售假问题,调查到什么证据,要非常可靠。二是电视台记者暗访雅洁的过程,哪些地方可疑。报道的内容要百分百真实可靠,只要有一点疑问的,就别放进去。尤其是细节和用词,要慎之又慎。那些拒绝你采访的人,作为沉默方,你要替他们质疑哪些地方?陈锐和顾钧各自充当什么角色?事实全貌是什么样?还有那些直接证据,包括合同和录音文字记录,也一起放进报道里。”
董立言顿了顿,抬眼直视萧颂。“记住,你是要报道事实,不是替朋友打抱不平。”
萧颂严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