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销售部经理你认识吗？”云间指着视频中一个平头男子问陆衡。
视频是非正常拍摄的，从下往上拍，微孔摄像头似乎是藏在记者的腰部，里面的人看起来有些变形。平头男子三十岁不到，穿着短袖花衬衫，一口典型的广东腔普通话，屏幕右边的字幕显示他是雅洁化工厂的销售部经理张彻。他手里拿着一份订购单，正在向暗访的记者夸耀，他们什么牌子的化妆品都能仿造。
“没见过。”陆衡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眉头紧锁，“雅洁的人我就见过两个，老板和一个质监员。”
画面上，暗访记者进而以订货量巨大为由，诱使张彻证明工厂的生产能力。张彻放下报价单，打开文件夹，翻了几下，指着其中一页。记者凑头过去，一边看，一边大声念出文件抬头。是陆衡公司和雅洁的结算清单。由于镜头的位置缘故，记者的脸一直没有被拍到。张彻接着又拿出一张陆衡公司的付款单，像要解释什么似的说道：“上个月比较少，平常一个月至少结算一百五十万。他们网站的化妆品超过一半都是我们工厂生产的。”
“胡说！”陆衡猛拍了一下键盘。视频跳了几下。半暗的客厅里，光线短暂闪烁了一下。
云间合上笔记本，拉开一把椅子，隔着餐桌，在陆衡对面坐下。“看四遍了。把你觉得可疑的地方都说说。”
“到处都可疑。”陆衡又拍了下桌子，抿紧嘴唇，“这人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个记者也很可疑。还有那个在网上曝光进货清单的人，一百毫升和三百三十毫升的香水价钱就差十块钱。蹩脚！骗鬼！”他靠到椅背上，大口呼吸。
“但采访整个证据链做得很实。从顾客网上投诉、工厂内部员工网上曝光，到记者化装暗访、工厂经理亲口承认。还有你们公司的付款单。”萧颂看着陆衡，神情严肃，“里面提到的假冒化妆水到底是不是这个工厂生产的？”
陆衡揉揉脸，瞪着餐桌上方没打开的灯。“到底谁干的？竞争对手也干不出这种事。”他自言自语道。
云间敲了敲桌子。“说正题。假冒化妆水怎么回事？”
“而且几大品牌都说你没有渠道授权证书。言下之意，就是说你卖假货。”萧颂说。
陆衡皱眉看了看他们俩。“你们俩怎么跟审问我似的？”
“这才刚开始。”云间瞪了他一眼，“明天的发布会，那些记者会把你问得体无完肤。”
想到明天上午的新闻发布会，云间就惴惴不安。冯思源因为海格的事和叶哲朗打官司，诉讼已经进入程序，项目也被查封了。但叶哲朗在盐田根深蒂固、人脉很广，冯思源察觉到官司的事有异动，最近一直在盐田四处活动，无暇分身。明天的发布会由博约公关公司最资深的活动策划主管安排，但冯思源依然不放心，晚上足足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提醒云间该怎么回应、怎么措辞，该注意什么。
陆衡呼口气，拿起桌上半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左右看了看。然后伸开一条腿，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狠狠吸了一口。“你们俩不了解。网站都没有渠道授权，货都是直接从国外进的，价钱比柜台便宜一半，利益摆在那里，品牌商不可能给授权。但东西绝对是真的。雅洁只是给我们代工一个牌子的化妆品，而且也谈不上假冒。那个牌子是我们授权他们生产的……”
“那个牌子不是英国的吗？”萧颂打断他。
陆衡低头看着桌上的打火机，舔舔嘴唇。“我们在英国注册了一个公司，把那个牌子收购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配方什么都没变，就是把代工厂从大马士革换到了广州，完了还得先出口再进口。严格说来，还是英国进口。”
萧颂仔细看着陆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云间也颇惊讶。
“是冯思源的主意？”萧颂问道。
陆衡没说话。
“你要是没问题，人家也没办法下手。”萧颂叹口气，转头望向云间，目光锐利，“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云间知道萧颂是责怪他让冯思源控股陆衡的公司。冯思源会这么做，云间倒是没有觉得非常意外。“程序上来说，这么做没问题。在英国注册的公司说是谁的都可以，重点是……”
“还觉得没问题。”萧颂怒目瞪了云间一眼，“就这一点，已经足够置网站于死地。他卖的是化妆品，信任本来就脆弱，名誉比什么都重要。一点瑕疵就能把苦心经营的所有东西都抹杀了。”
“还是那个张彻最可疑。”陆衡忽然把烟在桌上摁了一下，随手扔到地板上，“他为什么要撒谎？就算他要拉大单，雅洁也没胆做那些假货。还信口开河说超过一半的货都是他们生产的，拿出的付款单就那么点钱。那个记者为什么没问这个？”
萧颂看着桌上，一脸凝重。“我明天去广州采访他。把你有的雅洁方面的联系方式都给我。”
“还是先想想明天发布会怎么说吧。”云间翻开笔记本屏幕，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把手放到键盘上，转向陆衡，“最重要的是控制住情绪。记者会故意激怒你，让你说一些本来没打算说的话。你越生气，他们越开心。”
“最重要的是坦诚，事实清楚。”萧颂瞥了云间一眼。
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炫目的白光此起彼伏。陆衡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抬手遮了一下。两年多没做记者，他都快不记得外置闪光灯原来这么刺眼。他忽然短暂走神，想象自己抬手遮脸的狼狈模样出现在新闻配图上，大大的特写配上粗体标题：“都是假货！”
最重要的是控制住情绪，云间说。陆衡放下手，看见面前挤满了录音笔。一个个简短尖锐的问题犹如一支支利箭射向他。
“各位媒体朋友，请先等陆先生把详细情况说完，请大家给他表达的空间。稍后我们会回答大家的提问。”主持发布会的活动主管声音有些惊慌。
难怪他惊慌。前排椅子已经被记者们挤倒在地。陆衡短短十分钟的发言几次被打断。
陆衡朝活动主管做了个手势，平静地微笑。“现在开始回答提问。一个一个来。”他快速扫视一圈，朝中间一个穿T恤的年轻记者点点头，“请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每日新闻网记者。请问电视台曝光的几款化妆品到底是不是雅洁仿造的？”
“刚才我已经澄清了。不是仿造，是品牌方正式授权生产。相关授权证书复印件，请查阅我们提供的媒体资料第十六页。”
“那您承认是国内生产的？”另一个戴眼镜的记者高声喊道。
陆衡知道这是一个陷阱问题。“这个英国品牌化妆品在全球共有七家授权工厂，雅洁只是其中之一。所有产品出厂后会统一运往该品牌设于新加坡的分公司，然后发往各个国家。中国只是其中之一。”
“请正面回答。是不是国内生产的？可是你们网站上的宣传是英国进口。”戴眼镜记者的语气透着一丝得意，显然认为自己已经胜了一局。
陆衡在心里叹口气，认输。“我们所售产品是从新加坡分公司进口的。具体产地和批次我们不会特意挑选。”
现场响起一阵轻微而整齐的嘘声。
“也就是说你们先从广州出口到新加坡，再运回来，就成了进口的？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左边后排位置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
陆衡正准备回应，旁边一个穿摄影背心记者已经开始提问。
“雅洁说你们网站超过一半的产品都是他们仿造的，而且提供了你们的付款单。对此你有什么回应？”
“这不是事实。”陆衡发现，答案显而易见的时候，语言反而贫乏，“对雅洁不负责任的指控，我们保留追诉的权利。网站所有产品都有完整的进口报关记录，无一例外都可以查询到货源。至于雅洁的付款记录，是我们为此前提到的英国品牌代付费用，金额也绝非雅洁声称的一个月一百五十万，这一点，我们可以提供详细的资金往来记录。”
“但是几个化妆品公司都证实你们没有渠道授权。你们的货源从哪儿来的，怎么证明不是假货？”这个记者立即抛出第二个问题，似乎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我们从国外的授权代理商那里订购……”
“怎么证明？”穿摄影背心的记者打断陆衡，“你们没有渠道授权，品牌商就无法监督你们。既然你们擅长先出口再进口，就算把假货运出去再运回来，伪装成从代理商那里购买，也没有人知道。”
陆衡咬了咬下嘴唇，盯着他那件满是口袋的摄影背心的右肩位置，避免看他的眼睛，免得自己一时冲动破口大骂。“我们可以提供订购合同，并请国外的授权代理商为我们出具详细的订购……”
“你们出钱买东西，想让人多开发票很容易。”后面一个声音打断陆衡。紧接着有人高喊一声：“说得好，兄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太阳穴跳了几下。陆衡感觉到大脑里窜过一股电流，保险丝滋滋作响。他抬头望向主席台左边的通道，看见云间抱着胳膊站在一台摄像机的三脚架旁，脸上风平浪静。
陆衡不易察觉地吸一口气。“对于纯属想象的无稽指控，我们只能表示遗憾。我们乐意接受媒体监督，也会积极提供相关证明资料，同时配合权威检验部门的检测……”
“都是假的，假的！”忽然，会场门口响起一个尖厉的女声。一个戴着超大墨镜的瘦高女人推开会场保安冲进来。“无良奸商。我都被你们的假货毁容了！”女人嘶声大喊，同时朝陆衡扔来一个什么东西。力道不够，那东西没到达主席台，却砸中后排一个记者。似乎是一个鸡蛋。
全场顿时沸腾起来。记者们马上舍下陆衡，纷纷跑过去，把录音笔举到女人面前。陆衡目瞪口呆。
“我还一直奇怪怎么回事，就没往这里想，一向很信任……”墨镜女人声泪俱下。
有记者询问她的名字和遭遇，墨镜女人没回答，只是一边痛骂一边往外走。
“请等一下。”陆衡高声说道，“请详细说一下具体情况，向我们的工作人员提供网站用户名，我们会把相关产品提交检验部门……”
“我的脸都见不了人了。你们卖假货害人！不许拍我！”墨镜女人转身就跑。几个记者立刻追上去。
“你别走！”陆衡大喊一声，推开前面的桌子，大步往门口走去，“既然你指控我卖假货，那就把你用的产品交给检验部门化验。如果有问题，我对你负责到底！你别走！”
记者们立刻跑过来，把陆衡团团围住。“陆先生，您是在威胁这位女士吗？”一个身材粗壮的记者挤在陆衡前面，语气充满挑衅。
陆衡感到怒火攻心，一把抓住这个记者胸前的T恤，听见自己在咆哮：“你凭什么这么说！她不是受害者吗？那就站出来说清楚！怎么就成我威胁她了？”
四周又是一阵白光，同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比此前任何时候都响，犹如暴雨。陆衡眨了眨眼，感觉到几个人分开他和那个记者，有人围着他，把他往左边出口推。
策划主管大声宣布发布会到此结束，开始安排记者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