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来。陆衡跨过堆在玄关地板上的纸箱,打开门。萧颂抬起头,看见云间笑着站在门口,一身简洁的蓝色运动服,胳膊夹着一沓拆平的瓦楞纸箱。
“你是打算跟我绝交吗?”云间走进来,随手把纸箱扔在地上。
从盐田回来已经一个月,他们再没有联系过。
“我以为你打算跟我绝交。”萧颂重新低下头,拿起透明胶带封上一个装满CD的纸箱。两年多没搬家,他发现自己唯一增加的东西就是书和CD。“一直等你请我吃顿绝交饭来着。”
“嗯,是该吃一顿。估计早晚也得绝交。”云间笑了笑,走过来,捡起旁边散落的CD放进另一个箱子。
“那我要吃烤翅。”陆衡大声说,一边向沙发那边走去,“还可以边喝啤酒,边看你们俩决斗。我押五十赌萧颂赢。然后,云间你就做了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
云间抬头望向他。
“保证没有哪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会遗传到你的野蛮土匪基因。”陆衡严肃地说。
云间顺手抄起旁边一本厚厚的新闻写作教科书扔过去。陆衡敏捷地躲了一下。书越过茶几,落在窗前的摇椅上,摇椅猛晃了几下。
“有时候我会认真考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混蛋。”云间对萧颂说,“答案是否定的。我才是。他只是一个烂人。”
“定义精准。人贵自知。”萧颂抬了抬眉毛,微笑点头。
“同性恋果然不讲义气。”陆衡鄙夷地咂咂嘴,“亏我还押五十赌你赢。”
萧颂慢条斯理地在地板上一堆杂物中间挑选了一下,拿起一个鼠标,眯起一只眼,很有耐心地瞄准了一下,朝陆衡砸过去。这回陆衡没能躲开。鼠标正中他的胸口。萧颂满意地拍拍手,一副一雪前耻的神情。
云间和陆衡转头对视一眼,想起萧颂被谣传为同性恋的起因,忍不住纵声大笑。
那是大一下学期刚开学的时候。萧颂在食堂门口遇到一个女孩。对方向他要三块钱,说是丢了钱包,想要三块钱坐地铁回家。萧颂毫不犹豫给了她。第二天,他在教学楼前面又遇到这个女孩。她正跟另一个男生要钱,也是要三块钱,说辞一模一样。萧颂意识到她是骗子,天生充满正义感的他立刻上前,当面揭穿了她。没想到那个女孩怀恨在心,一直尾随他回宿舍楼,还从跟他打招呼的人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天晚上快熄灯的时候,那个女孩站在宿舍楼下,大骂萧颂是负心汉,对她始乱终弃。萧颂百口莫辩,躲在寝室里生闷气。云间义愤填膺,出来嘲笑女孩其貌不扬、自不量力,众所周知,萧颂高大俊朗,是篮球队的明星,主动向他示爱的女孩很多,根本不可能看上她。陆衡进一步宣布萧颂其实是同性恋,压根就不喜欢女人,还嘲弄那个女孩想诬赖人却找错了对象。那个女孩很快跑了,但谣言跑得更快。
“你们两个混蛋烂人,合伙坑害兄弟。”萧颂愤愤不平,来回瞪了他们一眼,“前阵子在一个财经活动上遇到以前对面寝室的人,人家还拿这事开玩笑。”
“我那时候就劝你赶紧找个女朋友辟谣。”陆衡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咧嘴一笑。
云间放下手里的纸箱,把手放在萧颂的肩上,看起来有些难为情。“我在海边说的那些混账话,全都收回。”说着捡起地板上的耳机扔进萧颂前面的箱子里,舔了舔嘴唇,像在斟酌用词,“我早就选过了,也不会后悔。”
萧颂抬头平视云间。
云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句话很俗气,但我至少得说一次:希望你们幸福。是真心的。”
萧颂摇摇头,把旁边两个箱子摞在一起,抱着箱子站起来。“我和她分手了。”他低头看着云间,平和微笑,“我提出来的。所以要搬家,免得尴尬。”转身走到玄关,打开门,走出去。
云间站起来,看向陆衡。陆衡也是一脸惊诧,摊了摊手,摇摇头。
萧颂的东西很少,连越野车的后备厢都没有装满。三个人很快搬完东西,开车前往东四环。萧颂的新家是一套位于九楼的两室一厅公寓,宽敞明亮,装修简洁,从向阳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朝阳公园的湖水。
云间站在窗前远眺,不由得惊叹一声,回头对萧颂笑道:“你已经提前过上新兴中产阶级的生活了。”
“你要是看一下我卡里的余额就不会这么想了。”萧颂坐在没有沙发的客厅中央苦笑,“父亲一辈子的积蓄都给我了。还贷款一百多万,要还三十年。每个月还了按揭,只剩下两千,刚好够吃饭。不能辞职,不能旅游,不能生病。”
“这么说,一套房子消灭一个有志青年?”陆衡坐在地板上,抬头环顾客厅,畏惧地哆嗦了一下,“以后你准备写什么重磅调查报道的时候,是不是得先考虑一下辞职以后贷款怎么办?”
云间笑起来。“倒是提醒了我。以后公关公司可以照这个思路搞定记者。虽然花钱多,但是一劳永逸。”
萧颂仰头望向云间,目光颇见锋芒。云间坦率一笑,走过来,在陆衡旁边坐下,举起面前的可乐喝了一口。“那件事我道歉。但是东西不能给你。那不是我的个人立场。我代表的是公关公司。”
“你们在说什么?”陆衡茫然看了看他们俩,发现没人理他。
“是吗?”萧颂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拿过云间手里的可乐,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如果下次公关公司不是让你藏匿包庇,而是栽赃嫁祸,你也会以这个理由照做?”
云间微眯眼睛看着萧颂。“假设和归谬在这里不管用。或者你是想跟我讨论个人立场的边界?”
“答非所问。”萧颂瞥了云间一眼,转动可乐瓶,看着里面的棕色液体,“不过你没错。整个世界都站在你那边。我们总编还怕你们会把录音泄露出去。老实说,我也被说服了。”他轻轻叹口气,顿了顿,“但理由和你给我的不一样。这回就当你顺便救了一个记者。”
“即便他不值得救?”云间重新拿了瓶可乐。
“行了,行了。别把媒体和公关公司的矛盾带到这里来。你们俩也操不了这个心。”陆衡说,伸出两只胳膊搭在云间和萧颂的肩上,来回看了看他们俩,“刚才谁说要请吃饭的来着。我要去河边吃烧烤。”
云间和萧颂点头同意。三个人开始收拾东西、打扫房子,然后开车去通惠河边的烧烤一条街。
已经过了七点,夏日的太阳刚刚落下,暑热还未散去。街两旁都是露天烧烤摊,四处烟雾缭绕,弥漫着木炭、羊肉和汗臭混合的气味。三个人随口点了羊肉串和烤翅,要了十瓶啤酒,在梧桐树下的矮桌旁坐下。旁边一桌围坐着五六个穿着篮球服和运动鞋的大学男生,喝得醉醺醺的,正在互相贬低取乐,时不时齐声大笑。
“不回学校,都不知道自己老了。”云间看了看旁边,举起啤酒瓶喝了一口,感慨道,“那时我们比他们还年轻呢。想起来,每次喝醉后在河堤上晃荡,是整个大学时代最快乐的事。”
“是啊,大摇大摆多神气。女生都把我们当流氓,远远躲着走。”陆衡一脸向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放下啤酒朝萧颂眨眨眼,“不过流氓没做成,却被警察抓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颂略微一愣,很快会意,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两人相视大笑。
那是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寝室七个人一起出来喝酒,结果都喝醉了,只有萧颂勉强清醒。他一个人带着六个醉鬼回学校,一路像赶尸一样,刚扶起一个,另一个就躺地上了。好不容易回到学校,数了数才发现少了一个。他沿路回去找,在河堤旁的草地上找到了云间。他睡得正香,不管萧颂怎么劝,就是不起来,还迷迷糊糊地说“帮我盖上被子”。萧颂觉得好笑,就踹了他一脚,说:“喏,盖好了。”云间立刻笑眯眯地说谢谢,转头就睡着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被警察当流浪汉带走了。最后还是陆衡凭借团委的关系,瞒着辅导员,把他接出来。
云间不忿地看了萧颂一眼。“你小子太没人性了,居然就那样扔下我不管。”
萧颂拿起啤酒,就着瓶口抿了一口。“难不成还要陪你在河边睡觉?你不是常说嘛,人生又不是跟团旅游,最终总得一个人走。我是趁机成全你。”
云间点头微笑。“没错。你们不会懂的。清早一个人在河边醒来,感觉有多好。比我们在宿舍天台上醒来,发现席子飞走时更奇妙。”
夏天热得睡不着时,他们经常卷着席子上楼顶天台睡觉。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天台上,吹着凉风,望着星空聊到半夜。早上醒来时,常常发现自己枕着同伴的脚躺在水泥地上,席子早被吹走了。
“话说我那张席子一直没找到。”陆衡笑道,“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捡走了。”
“真没找到?怎么那么脏的席子都有人捡。”萧颂一本正经地说。
陆衡伸手捶了他一拳。“骂人不揭短。”
“真要揭短的话,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袜子。”云间忍俊不禁。
萧颂被啤酒呛了一口,边咳嗽边笑。
陆衡恼火地瞪着他们一眼。“你们到底要笑话多少年!再提翻脸了。”
那双袜子简直是陆衡一生的耻辱。大一的时候,他完全不会洗衣服,也懒得洗,经常成为大家的笑柄。那时云间经常打呼噜,陆衡半夜被吵得烦了,就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砸过去。一般都是扔闹钟、电子词典、高数课本之类的。有一次他睡得迷迷糊糊,随手抓起床头一团东西甩过去。第二天早上,云间醒来时发现墙上赫然粘着一只袜子。不知道陆衡的袜子到底有多脏,云间把它剥下来时,还顺带剥下了一层白石灰。
萧颂笑了一会儿,停下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床尾那堆衣服。脏了就扔那里,从来没见他洗过。等衣服都穿完了,他就开始从脏衣服里挑相对干净的,然后再穿一轮。就这么着,至少穿上三轮。”
“哪有!最多也就两轮。”陆衡认真地辩解道。
萧颂和云间拍着桌子仰头大笑。
“你们就不能记着点我了不起的事?”陆衡不甘心地说,“萧颂被大头暗算那次,我单刀匹马把那家伙揍了一顿呢。我比他矮一个头。那是什么勇气!”
“还好意思说。你只管揍人,不管后果。”萧颂鄙夷地说。
大二下学期,萧颂本来有机会参加大学生篮球联赛,却在一场关键的比赛中被对手蓄意撞伤脑袋,错过了机会。萧颂倒是毫不在意,本来他也志不在此。但那次他伤得不轻,陆衡气不过,在球场把那人打了一顿。次日,那人就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来找他们算账。双方约在一家火锅店里谈判,谈到最后,对方提出要不陆衡下跪道歉,要不他们喝下那锅鸳鸯火锅汤。陆衡当下就提起长凳,准备再打一架。云间拦下了他,二话不说,端起汤锅就开始喝。
陆衡抬手挠头,转向云间。“那时我们光顾着帮你灌水,忘了问你,喝那么一大锅汤什么感觉?”
云间翻眼想了想。“就记得很烫,很辣,还很油。”
萧颂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实话,我就是那时服了你。那锅汤得有一升吧,大头还往里面扔烟头。你说喝就喝,都没吭一声。你哪来的劲头?”
云间摇摇头。“不记得了。主要是被人逼到那分上了,不喝不行,我们又打不过他们。端起锅的时候我忽然想,人生也就是这锅汤了,喝下去就挺过去了。然后就喝下去了。”回想自己喝汤时还虚张声势,一只脚踩在煤气罐上,他不由得笑起来。
“他就是一个野生的土匪。结实耐用。完全没事。”陆衡抬起胳膊,夹住云间的脖子,搓了搓他的脑袋。这是陆衡表达好感的唯一方式。仿佛云间是野性难驯、四处闯祸的哈士奇,而他就是那个倒霉又无奈的主人。
云间不满地甩他的手,作势朝他挥了挥拳,转向萧颂。“其实也没什么。倒是你,为什么放弃打球?不觉得可惜?”
“本来就不应该参加。”萧颂自嘲地笑了笑,“比赛这种事完全不适合我。”
那件事之后不久,萧颂就退出了篮球队。一来是觉得那种竞争很愚蠢,二来他也不喜欢因为打篮球出风头而干扰自己的生活。退出球队后,他经常深夜一个人去篮球场模拟过人、投篮。除了篮球的碰撞声和空荡荡的回声,不需要任何喝彩。
他似乎天生缺乏一种单向度的偏激的进取心。对比赛、成绩、名次都没什么兴趣。大学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宿舍下铺听音乐看书。曾经花三个月把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反复看了三遍,两个月里反复听RED HOUSE PAINTERS的那张《OLD ROMAN》,直到把CD听坏了。
“那倒是,对一个活生生在‘床上’度过四年的人来说,去篮球队完全不适合。”云间阴阳怪气地说道。
萧颂笑着擂了云间一拳,举起啤酒。“一直没谢你。干一瓶。”
三个人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了,结了账,往学校走,勾肩搭背排成一排,晃晃悠悠走在马路中央。后面一辆车被挡住去路,猛按喇叭。陆衡恼怒地回头挥了挥拳头。车往左边一歪,快速离开了。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一只篮球滚到陆衡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立刻运球跑向篮网,球场上几个穿着白色球衣的男生开始拦截。云间和萧颂也笑着跑过去。三个人痛快打了半个多小时,累得气喘吁吁。那几个男生也累得浑身大汗,脱下球衣,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边运球边相互追逐,很快跑远了。
陆衡望着前面的综合楼,提议去天台吹风。他们像大学时那样配合默契,一人引开保安的注意,一人偷钥匙,一人还钥匙,打开通往顶楼的消防门,溜上天台。
夜已渐深,四周寂静,楼下偶尔传来一两声篮球撞击篮板的声音。水泥地面吸收了一天的热量,散发着熏热的气味。夜风吹过天台,带来些微凉意。三个人并肩躺在栏杆旁的地上,仰望夏夜的天空。星光寥落,西面有一轮细长的弯月。暗红色的苍穹宽广而温暖,映衬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一条明亮的公路从旁边穿过,笔直向天际延伸。
云间头枕胳膊,凝望着起伏的天际线,露出微笑。“真美。简直值得为之去死。”
陆衡张开手臂,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手机响起来。他掏出手机,刚刚按下接听,云间和萧颂的手机也相继响起来。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把手机贴到耳边。
陆衡的电话是公司的客服主管打来的。云间的电话是冯思源打来的。萧颂接到的则是报社突发事件部门主编的电话。三个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一家电视台正在播出调查报道,指控陆衡的化妆品网站造假售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