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灯变红,叶哲朗慢慢踩下刹车,车停在斑马线前。他转过脸,看见孔嘉歪着头,闭着眼睛,额角贴着车窗玻璃,似乎睡着了。雕塑般完美的侧脸微微反射着冷光,呈现出惊人的美貌。
“喂,别在车上睡着了。”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回过头,看着前面,“我还是送你回家吧。你这副模样跟我走,他们可全都误会了。”
孔嘉挪了挪身体,向后靠到椅背上,睁开眼睛。“不回。”她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了看四周,指着前面路口一家快捷酒店的招牌灯,“你把我放在门口就行。我得睡两天。”
叶哲朗皱眉,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向左变道,停在左转弯区。“算了,还是跟我走吧。”
孔嘉转头看着他。叶哲朗直视前方,眼角余光感觉到她略带试探的目光,但他假装没看到。左转信号灯变绿,他踩下油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揶揄地笑道。
车在一座独栋别墅前的碎石车道上停下。叶哲朗关灯熄火,看着熟睡的孔嘉,犹豫了一下。“到了。醒醒。”他低声说,拍拍她的肩膀。孔嘉猛然跃起身,瞪着挡风玻璃前面,双眼空洞。
“怎么了?”叶哲朗谨慎地伸手,放在她的肩上。
孔嘉回过头盯着他,目光充满警惕,仿佛完全不认识他。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慢慢靠上椅背。“做了个噩梦。”她略带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到了。下车吧。”叶哲朗微笑,见孔嘉眯着眼睛望着亮着灯的门廊,他像是解释什么似的说道,“是一个朋友的房子。平常没人。我有时会来待一会儿。”
孔嘉别有意味地瞥了他一眼。叶哲朗似乎隐隐察觉到某种威胁,不悦地皱眉。“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开门下车。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孔嘉一脸无辜,推开门,抬腿下车。不料双腿没有一点力气,身体一歪摔倒在地。
叶哲朗跑过来扶起她。“后劲厉害吧?刚才还夸口千杯不醉。”他笑道,扶着她的肩膀,发现她浑身软绵绵的,知道她走不了,一把横抱起她,往门口走去。
房子像是久无人住,空气里游离着油漆和木质家具的气味。叶哲朗抱着孔嘉,穿过黑漆漆的客厅,走上楼梯,推开左边一间卧室的门,把她放到床上,转身走到门边打开灯。
“卫生间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他远远站在门口,朝孔嘉微笑,抬手指了指窗边的衣柜,“要换衣服的话,里面有衬衫。不过是男式的。”
“都不用。”孔嘉踢了鞋子,随手拉过被角,抬手挥了挥,闭上眼睛。
叶哲朗见被子只是勉强盖住她的胸口,她的双手双腿都露在外面,稍稍犹疑了一下,走过来帮她盖好被子。孔嘉闻到棉被上的洗涤剂气味,睁开眼睛,发现他弯腰站在旁边,把被子一直拉到她的下巴上。她抿嘴微笑。
“刚才在车上,我梦见自己背着登山包爬上秦岭。正站在悬崖边吹风呢,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巴掌把我拍下万丈深渊。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呼一口气,胆怯地环顾四周,抬头望着他。
叶哲朗苦笑。“难不成你要我哄你睡觉?”
孔嘉天真地眨了眨眼。
“别。”叶哲朗畏惧地往后仰了仰头,凝眸看着她,“你要是敢说我像你爸爸,或者我是好人什么的,我立刻开车回家,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孔嘉露出乖巧的笑容,闭上眼睛。“等我睡着了再走。不要关灯。”
叶哲朗无奈地笑了笑,仿佛看着一个撒娇的小孩,在床边坐下。她静静地躺着,脸颊略微泛红,长睫毛不规律地跳动。一脸毫不设防的安然神情。他望着她,发觉那副神情中有什么东西令他难以忍受,犹如一枚柔韧而无形的钉子。而他不知不觉扮演了一个荒谬的角色,只能哑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孔嘉脑袋往左边一歪,呼吸变得深长匀净。叶哲朗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叹口气,站起来,轻轻关上门。
孔嘉在明亮的阳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三面都是狭长落地窗的房间里。四周明晃晃的。阳光从右边的落地窗直射进来,床尾五斗柜上的玻璃花瓶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仰面躺下来,发现天花板的吊灯依然亮着。她安心地微笑,翻下床,快速洗了澡。
柜子里只有几件男款衬衫和运动裤,此外什么都没有。孔嘉随手拿了件白衬衫穿上,重新穿上自己的脏牛仔裤。上面有股浓重的酒精气味。她想起昨晚自己的荒唐冒险,脸上一阵发烫,下意识挺直身体,积聚起勇气,打开门。
叶哲朗不在。孔嘉在一楼走了一圈,挨个房间找了一遍,确定他已经走了。房子里明亮静谧。家具和装修是极简风格,室内只有白色和橡木色两种色调。沙发、茶几、餐桌上空无一物,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窗户都敞开着,昨晚闻到的油漆和木质家具的气味已经散去。窗外飘来淡淡的玉兰香味。她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走到通往庭院的玻璃门前,打开门,在门廊的橡木地板上坐下。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草坪,照在旁边的木质栅栏上。院子中央有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开了满树细小的白花。门廊下面的草坪边缘长着一簇簇铃兰和金盏花。昨晚似乎下过雨,铃兰的花剑上还有未干的雨水。风从前面的人工湖吹来。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味,熏得她一阵微酡。短暂忘却的那个人,伴随着宿醉的阴影再次出现。
她踢掉拖鞋,赤脚踩在地板上,抬起头。天空碧蓝洁净。一朵棉纤维般的云停在白玉兰树上方,被阳光照得透亮。她想起五年前那次痛彻心扉的分手,以及五年间数不清的无关痛痒的分手,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半点长进。愚蠢,幼稚。或许因为她隐约感觉到,她的容貌唯独对他产生不了魔力,他向她找寻的是别的什么。她望向远处波光闪烁的湖面,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惶惑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你在甩什么?脑子进水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
孔嘉回过头,看见叶哲朗微笑着走进客厅,穿着和她一样的白衬衣,脚上穿着慢跑鞋,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饿了吧?我随便买了点吃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法做饭。”他走过来,在旁边坐下,打开塑料袋。
袋子里是一些面包和蛋糕,还有一个形迹可疑的煎饼。孔嘉拿起煎饼,对着阳光照了照,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怯生生地咀嚼品尝。
“怎么样?”叶哲朗睁大眼睛,探询地看着她,仿佛担心她会中毒身亡。
“好吃。”孔嘉咧嘴一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那就好。”叶哲朗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跑步经过前面村口买的。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不过别担心,就沾了点土,没被我踩过。”
孔嘉笑着推了他一把,一口吃了手上剩下的,又拿起一个纸杯蛋糕,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一边抬起手背蹭了蹭嘴角。
叶哲朗靠到玻璃门上,望着她,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她肆无忌惮地露出凡俗的一面,而他心里那些飘忽不定的东西也终于找到了去处。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刚才当他打开门,看到她穿着宽大的白衬衣坐在阳光中,脸上露出迷路的野生动物般茫然的神情,他心里有多么挫败——还有对自己的嫌恶。那样的她让他望而却步,也让所有与****有关的东西逃遁无踪。
孔嘉忽然放下蛋糕,睁圆眼睛,抬手指了指喉咙。叶哲朗一愣,赶紧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孔嘉猛地吐出蛋糕,长呼一口气。
“没事吧?”叶哲朗抚了抚她的背。
“幸好。差一点。”孔嘉笑道,“要是这样子死掉,大家肯定会指着我的死相,笑我死得太没品位。”
“还挺有自知之明。”叶哲朗嘲讽道,站起来,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白色瓷杯走过来,递给孔嘉。
“这什么?”孔嘉看一眼杯子。里面是半杯混浊的棕色液体,表面还漂着一些未溶化的粉末。她犹豫地喝了一口。
“唔,咖啡。雀巢的。”叶哲朗若无其事地说道,“刚刚发现厨房连烧水的东西都没有。我好不容易在橱柜里找到一瓶矿泉水和一袋咖啡……”说着突然拍着地板放声大笑。
孔嘉端着杯子,迷惑地看着他。叶哲朗笑了一阵,停下来,说:“我没找到勺子,也没有筷子。所以……”他伸出食指比画了一下,“我就用手指搅拌了一下。”
孔嘉一口吐出嘴里的咖啡。
“不过,我仔细洗过手指了。”叶哲朗认真地说。
孔嘉放下杯子,恼怒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心大笑。叶哲朗也跟着笑起来,见她嘴边沾着咖啡粉末和蛋糕碎屑,伸手帮她擦去。孔嘉下意识去拨他的手,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但他的手没有挪开,迟疑了一下,停在她脸上。孔嘉的笑声戛然而止。
叶哲朗凝望着她,抚摸她的脸,动作缓慢而温柔。“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美得让人害怕。比你自己所知道的还要可怕。”
孔嘉抬眼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手指一点点向下移动,从脸颊滑到脖子,又滑向锁骨凹陷处。孔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能拒绝?因为吃了你的煎饼和蛋糕,还喝了一口咖啡。”她强作镇定,装出戏谑的表情。
叶哲朗眯了眯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那就是我半夜跟你来这里。你觉得这理所当然。”孔嘉紧盯着他。
叶哲朗慢慢摇头,放下手。“一定要这样吗,孔嘉?”
孔嘉转过头,抱起膝盖,默然看着自己裸露的双脚。风徐徐吹来,拂过树枝和草坪。一片白玉兰花瓣落在脚边的橡木地板上。她凝视那片花瓣,心里茫然无措。一只手搂过她的肩膀,拨过她的脸。一股陌生的汗味混合着洁净的棉布气味扑鼻而来。叶哲朗转过头,嘴唇贴着她的额头,缓缓向下游移。孔嘉惶恐地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唇舌开始纠缠的时候,她忽然惊醒,伸手推开他的脸。叶哲朗始料未及,身体向后一仰,立刻毫不迟疑扑上来,一下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孔嘉心慌意乱,胡乱挣扎,却被他牢牢按住。她想起陆衡,忽然间升起一种绝望的自虐心情,不再挣扎,垂下手,睁开眼睛。
“要我把衣服脱了吗?”她漠无表情地看着叶哲朗,抬手放到衬衫领口。
叶哲朗满脸错愕,愣了片刻,猛然松开她,坐起来。一阵沉默。四周只有风吹过树枝的簌簌声响。他忽然愤怒地在地板上捶了一拳。咖啡杯跳起来,又摔在地板上。“你是为了羞辱我,还是为了羞辱你自己?如果你是想通过作践自己来否定我,那你就太傻了。”
孔嘉迟缓地坐起来,仰头靠着玻璃门,望着远处的湖水,眼神呆滞。
“对不起。”叶哲朗叹口气,低声说道,身体往旁边移开一点,和她并排坐着。
孔嘉没有说话。叶哲朗也没再开口。两个人就这样坐了很久。太阳渐渐西沉,余晖铺满整个湖面。两只洁白的天鹅悠然向西,消失在湖边的芦苇丛里。天光黯淡下来,暮春傍晚的暗橙色天空令她想起一首甜蜜哀伤的歌谣。她不知不觉地哼唱起来。
“SINEAD O'CONNOR的《PEGGY GORDON》。我以前听过。”叶哲朗望着天空微笑,“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组建过一支乐队。低调迷幻摇滚。”
孔嘉惊讶地转过头,仔细端详他的脸,仿佛想从中分辨出那个唱摇滚的他。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老。”叶哲朗抬起手,陶醉地弹起空气吉他,做出扫和弦的动作。又忽然停下来,伸手枕在脑后,望向院子中央的白玉兰树。“许景庭就是那时候看上我的。”
孔嘉瞥了他一眼,移开视线。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用的居然是全名。还有“看上”。
“其实她那时候很单纯。不单纯的是我。一个骄傲的公主爱上一个英俊有才的穷鬼。然后穷鬼抛弃了自尊,投奔了野心。是不是很俗套?”他笑了笑,神情消沉,“后面的事很容易想象。结果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包括你们杂志社谣传的,我那些小女朋友。”
他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孔嘉的侧脸。“我从没有喜欢一个女人超过半个月。所以从来不知道原来会这么难受。”
理解这句话花了孔嘉一点时间。她过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脸。叶哲朗凝视她,见她脸上再次泛起戏谑的笑容,皱眉瞪了她一眼,抬起手,仿佛要阻止什么。“我说过。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孔嘉温柔微笑,笑容纯净。叶哲朗看着她,眼神带着试探和羞赧,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摸摸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说你爱我。”他说。声音低沉而强硬。
孔嘉没说话。
“那先叫一声我的名字。”他说。她还是没说话。
“没关系。我不着急。你会爱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是你唯一能爱的人。”他抚摸她的脸,语气傲慢。
天空中的暗橙色已经消散。夜空清澈。晚风穿过庭院,树上的白玉兰无声飘落。孔嘉靠着叶哲朗的肩膀,闻着陌生的气味,在心里哼唱那首哀伤的歌。因为深爱,所以卑微。她想,也许换一个人,她就不会爱得那么用力。
“我要你住在这里。”叶哲朗忽然说,“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吵闹的酒吧守株待兔。”
孔嘉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好吧。我知道了。难听的话就不用说出来了。”叶哲朗没转过头,却似乎看到了她眼里的怒火,接着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得先买水壶和勺子。要不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会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