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北京青春(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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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前面就是通惠河,云间降低车速,向右转弯,驶上空荡荡的沿河小路。车速越来越慢,最终在距离公寓大门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

宣宜伸手握住门把,又迟疑着松开,低下头。“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孔嘉跟那个人在一起,要不就不会让陆衡一起去。”

云间转过头,望着她。夜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吹起她的头发,一缕发丝横着拂过她的鼻尖。他动了动手指,握紧方向盘,竭力克制着想伸手拨开那缕头发的冲动。

宣宜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停下来,抬手把那缕头发拨到耳后,抿了抿嘴,似乎再度想开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是想问我脸上怎么了?”云间说道。宣宜转过脸,像在等他回答。云间移开目光,看着前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想骗你。”

宣宜回过头,默然坐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打开车门。“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她轻声说道,抬脚下车,关门的时候又弯下腰说了句“再见”。

透过挡风玻璃,云间看见她穿过路边的灌木丛,在昏暗的人行道上踯躅独行,渐渐融入夜色中。裹着米白色针织衫的身影比他印象中更加纤瘦。他想象着她从床边伸出手,静听血液落下的声音,心里涌起某种疯狂的恐惧。他猛然推开车门,快步追上去。

宣宜似乎听到了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云间看着她穿过大门里的主干道,左转走上门厅前的小路,不知不觉放慢脚步,隔着十多米跟在后面。走到门厅的台阶前,宣宜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怔怔地停下来。

云间慢慢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凝视她。过了片刻,转开视线看着旁边,然后又转回来,伸手抓起她的左手。“孔嘉告诉我,三年前……”

宣宜浑身战栗了一下,缩回手。云间紧紧握着,没有放开,抬起她的手,捋下袖子。门廊前的昏暗灯光下,她手腕上的伤口狰狞而醒目。宣宜面色惨白,一脸惊恐,仿佛目睹的是别人身上可怕的伤疤。她后退了一步,挣扎着想抽回手。云间望着她,神情凄然,忽然把她揽入怀里,双臂抱紧她。

宣宜吃了一惊,木然站着,急促地呼吸。

“为什么?是我……是吗?”云间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得滚烫,仿佛全身血液都在加速流动。他听着她身体里血脉奔流的声音,想到自己差点失去这一切。“宣宜,我害怕……”他低声说。

一双柔软的手抚过他的背,犹豫地停在肩胛附近。透过风衣和T恤,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

“如果我后悔,还来得及吗?”他说。

怀里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接着迅速降温。一阵惶恐的失落感袭来。他下意识抱紧她,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一股遥远而熟悉的塑料味钻入鼻腔。他有些恍惚。那是他自己的气味。他愣了愣,立刻明白了。

每当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折磨时,他也曾自私地想象过她怎样因他而痛苦,却从没想到,她会如此痴狂。他仰头望着门廊前昏黄的路灯,忍住眼泪,发觉这么多年自己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不安。

背上那双温暖的手消失了。

“云间,”宣宜犹豫地开口,在他怀里抬起头,“我不能……”

他长吁一口气。“对不起。”他松开她,转身就走,走出几步,突然发足狂奔而去。

宣宜看着他跑过公寓楼前的小路,迅速消失在路口,一直伫立原地。

许久,她听见身后的门厅传来一阵吱扭声,有人推开大门走出来。她转过头,看见萧颂站在廊灯下。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朦胧的阴影,看不清表情。他的左眼下方和嘴角各有一块瘀青。她想到云间脸上的伤,忽然若有所悟。

萧颂迈步走过来。“我看陆衡这么晚没回来,电话又关机,以为他在孔嘉这儿,就过来看看。”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神情有些掩饰不了的尴尬,快步走下台阶,侧身从宣宜身边走过,“我再去库房那边找找。你早点睡吧。”

“萧颂。”宣宜低声喊道,转过身。

萧颂在台阶下面的水泥路上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宣宜踌躇了一下,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她看着他的背影,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词句,却发现大脑里空空荡荡。

萧颂转过身,满脸倦怠,仿佛精心编造的谎言被戳破,再也无力伪装。

“我和他打了一架。”他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指了一下脸上的伤,“因为他自私。还说什么要把你抢回去。”他垂下眼帘,停顿了一下,然后抬眼直视她的眼睛,“但我比他更自私。”

宣宜抿了抿嘴唇,悲伤地望着他。

“但这些都不算。你不是什么可以让我们俩争来抢去的东西。”萧颂眼神平静,“宣宜,只取决于你。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想。”

宣宜摇头。“萧颂,我没有想过。那天去咖啡馆见你母亲……我早就决定了。”

“真的?”萧颂欣喜地抓住她的手,放到胸口,“那我们一起搬家吧。东四环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我们下星期就搬过去,好不好?”

宣宜一愣,眼里掠过一丝惶恐。

“不如我们结婚吧?”萧颂紧握着她的手,急切地看着她,“我们可以有个家,以后都不会乱想,不会担惊受怕。”

“萧颂……”宣宜避开他的目光,轻轻缩回手,低下头。萧颂双手停在空中,目光紧盯着她。“萧颂,我不是不愿意。”宣宜声音虚弱,“还有一些事,我没想清楚,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想。”萧颂小心翼翼地说道。

宣宜低着头看着地上。昨天晚上下过雨,水泥地面很干净。廊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着横过路面,投在旁边的草地上。“对不起……”她嗫嚅一声。

萧颂迟缓地垂下手。“我知道。我都知道。也亲眼看到了。就是习惯了自欺欺人。”他疲倦地笑了笑,退了一步,转身朝前面的花园走去。

“萧颂。”宣宜追了几步,又停下来。

萧颂没有理会,径直往前走,走到亭子前面的卵石路上,停下脚步,回过头。“宣宜,我再也不想勉强。我们分手吧。”不等宣宜回答,转身疾步离开。

云间关了灯,躺在黑暗中,眼睛盯着衣柜和窗帘之间的一缕光线。街上的灯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钻进来,从窗帘中间没有拉拢的缝隙漏进来,从薄薄的棉布窗帘背面透进来。过了一会儿,卧室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楼下的街上传来车胎碾过柏油路面的声音。远处响起一阵强劲的引擎轰鸣声,渐渐消失。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卧室如此不利于睡眠。也许是这栋公寓楼临街的缘故。下半年,他可以考虑搬家,搬到安静漆黑的地下室里。他没那么穷了,也没那么害怕不正常的房子和不正常的生活。

疲惫侵袭了他的身体。一种绵软而滞重的东西在四肢蔓延。意识却坚硬如铁,戳着软绵绵的大脑。他拉起被单蒙住脑袋。气温似乎下降了,寒冷透过单薄的被单,刺激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他想起被他塞到柜子里的被芯,却懒得去拿。昨天晚上回到北京,他莫名觉得燥热。睡到半夜,爬起来把被芯从被子里拆出来,只裹着被单睡觉,依然睡得大汗淋漓。

他把露在外面的冰凉双脚收到被单下面,心想,也许气温一直没变。只是,今晚有什么东西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堪。

宣宜。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然后,他感觉到右边的床垫微微下陷,她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躺下。天花板变成了帐篷的天窗。透过稀疏的网格,可以望见夏夜的满天星斗。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胳膊上,把额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扫过他脖颈的皮肤,让他觉得一阵轻痒。

万籁俱寂。他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声,直到声音的节奏发生细微的变化。她睡着了。他轻柔地抚摸她,手指掠过光滑的肩膀,向下移动,触摸到三条怪异的凸起和细密的刀痕。上面还有未落尽的结痂。他无法忍受,她一直在伤害自己。一直。

倏忽之间,手指的触觉发生了变化。怀里柔软温暖的身体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有一个陌生而庞大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正在悲伤啜泣。他战战兢兢地张开手指,放到她裸露的背上。手指碰触到一片坚硬粗糙的东西,仿佛某种怪兽的鳞甲。他猛然一惊,推开怀里的东西。

一阵棉布的撕裂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头冷汗,两只手攥着被单。被单从拉链的地方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卧室里更加明亮了,衣柜旁边那束光亮得刺眼。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似乎下雨了。他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二十分。他揉揉脸,翻身下床,把撕裂的被单卷成一团扔到地上,走出卧室。

客厅比卧室更亮。落地窗外,夜雨飘摇而下。沾着雨水的窗玻璃闪着微光。他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房,没开灯。水从莲蓬头洒落,最初有些微温,接着越来越凉,最后冰冷刺骨。他仰起头。水浇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胸口的棉T恤上,沿着皮肤表面滑向双脚,流过瓷砖,在地漏发出咕咚的响声。当身体冻得僵硬的时候,他感觉肋骨里面的某种剧痛终于渐渐麻木。

他湿漉漉地走出卫生间,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在地板上躺下。柚木地板冰凉坚硬,肩胛骨硌得生疼。远处工地的照明灯刺破夜空,照射在落地窗玻璃上。四周明亮如昼。他静静躺着,谛听雨水落在梧桐树枝叶上的簌簌声,汽车驶过潮湿柏油路面的沙哑声音,工地上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隆声响。他想起睡梦中那头哭泣的怪兽,手指触摸到的坚硬鳞甲。也许他可以试试温柔地拥抱它,伸手抚摸它的脑袋。然后,它可能会消失,或者变成别的什么。可他只是推开它。

一阵始料未及的悔意刺入他的胸口。他猛地翻身站起来,走进卧室拿手机,走回来,重新躺下。打开手机屏幕,开始拨号。拨到一半又停下来,放下手机,转头朝窗外望去。雨越下越大。雨水流过玻璃,给窗户覆盖了一层柔软的薄膜。雨雾笼罩的夜空微微扭曲变形。楼下的街道湿漉漉的,映着路灯,空无一人。他重新拿起手机,仰面躺着,拨号,把手机贴到耳边。

铃声响了两声就消失了,电话那头寂静无声。但他知道她在听。他张张嘴,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打电话。

漫长的静默。

“宣宜。”许久,他轻声呼唤一声,开始艰难地遣词造句,“没有我,你……是不是……会不会……”

他吸一口气,转过头,看着玻璃上歪歪斜斜滑下的雨水,想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手机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呜咽。电话忽然断了,耳边只剩下空洞的嘟嘟声。他握着手机听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扣在胸口,闭上眼睛,张开四肢,在地板上摊平身体。

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闭着眼睛,感觉到那头怪兽无声无息地在他身边躺下,脑袋枕着他的胳膊,像以前那样潸然泪下。他不禁嘲笑自己。深夜湿漉漉躺在地板上的人,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幸福,也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他抬起手,摸摸那个笨重的大脑袋。坚硬粗糙的触觉。它没有消失,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没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