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海边城市的四月比云间想象的寒冷一些。
出租车沿着雨雾笼罩的海边公路向南行驶。车窗外是绵延不绝的大片竹林,公路转弯的地方间或可以望见一截海湾。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海面平缓无波,远处泊着几艘白色渔船。海风从车窗缝隙透进来,潮湿的空气有股淡淡的咸味。
云间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只是,和他小时候坐在矿山上想象的大海,以及他想象的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心情,都相去甚远。
车很快驶离海岸线,转上一条拥挤的主干道。云间看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师傅,先绕到海格广场。”他拍了拍驾驶座的透明隔离罩。
“海格广场还在建呢。而且那边堵得厉害。”司机听起来有些不情愿,“那一带拆得乱七八糟的,路又窄。”
“是吗。”云间随口应了一声,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向出租车司机打听。拆迁斗殴这种事,出租车司机应该最了解。
三天前,北京某报爆出海格房地产公司强拆民房、殴打拆迁户的新闻,冯思源急召媒体部的人开会。令云间意外的是,一同现身的还有云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哲朗。在小会议室里,冯思源和叶哲朗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吵起来。云间才知道,海格公司是冯思源和叶哲朗合伙创办的项目公司,四年前专门为了拍下盐田市闹市区一个商业地块设立的。但外界都不知道海格公司幕后老板是他们两人。
因为老城拆迁困难,项目一直边拆边建,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东区都快封顶了,西区才刚开始拆迁。冯思源有意以拆迁困难为借口囤地,等待有利时机转手。而叶哲朗向来希望在电子产业之外做点别的,想尽快建成海格广场,一直督促海格公司负责人孙晋成尽快拆迁。
对于这次强拆事件,冯思源很恼火,让叶哲朗尽快派人安抚被打的人,同时让媒体部的人四处删稿子。但孙晋成一直喊冤,叶哲朗也相信这个追随自己多年的下属,认为是盐田市另一个房地产商觊觎地皮做局陷害。最终,冯思源和叶哲朗商定,一边在北京展开公关活动,化解那篇报道的影响力,一边派云间来盐田市调查情况,收集资料,准备找关系好的媒体发质疑文章和正面报道。云间这半年参与做了几次危机公关,颇受冯思源器重。
“我以前在那附近的平房住过,好久没来,想去看看。”云间快速撒了个谎,语气恳切,“您帮我个忙,我加三十,耽误您一点工夫。”
“哦,看看老房子,理解理解。”司机语气欢快起来,向左变道,停在左转区域。“你住路东还是路西?那边拆了大半,可能看不到了。”
云间没回答,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那边因为拆迁的事,经常打架。是真的吗?”
“好像没有吧。也就是拉拉横幅、在墙上写几句狠话。趁着拆迁,谁不想多要点赔偿。”司机说着歪头想了想,“哦,前几天看报纸,说是打了一架。不过搞房地产的没一个好东西,打人稀松平常。”
前面是一座包着绿色保护网、正在修建的高楼。云间从环绕的围墙上看到“海格广场”、“城市生活综合体”等字。
“到了。”司机转入路西一条狭窄的老旧街道。两边都是低矮的灰色两层老楼,二楼阳台紧贴纵横交错的电线,晾着内衣的竹竿探出街道上空。路上人车夹杂,拥堵不堪。一辆准备转入小巷的三轮车横着挡在出租车前面,引得司机猛按喇叭。云间表示自己不赶时间,劝了几句,司机才恨恨作罢,索性拉起手刹。
云间张望四周。街道虽然破旧,但看起来日常生活依然井然有序。临街是繁忙的店铺,小吃店、杂货店、五金店、药店、美发店一应而全。狭窄的人行道上还有躺在扶手椅上看报纸的老人。只有前面拉在两边电线杆之间的红色标语条幅显示这里正在拆迁。看来叶哲朗并没有瞒着冯思源乱来。关于海格房地产公司暴力拆迁的新闻的确可疑。
“打架的事就前几天那一回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没听说过。”司机说,“这边拆了好几年,一边拆一边建的,那边的楼都快封顶了,这里好像没拆多少,一向倒是挺太平的。”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公司的号码。云间按下接听键,听见冯思源的助理简洁地说了句“稍等,冯总找你”,接着电话里一阵摩擦的嘈杂声。不久,冯思源的声音传来:“到哪儿了?等会儿上网看新闻。”
“什么事?”云间一惊,想不出还会有什么样的坏消息。
电话那头的冯思源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老叶疯了,让警察把写报道的记者抓走了。一直瞒着我。我上网看新闻才知道。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媒体都在高喊什么公权力践踏新闻报道权。”
云间握着手机,惊愕得说不出话。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抓走记者,意味着海格公司彻底没有了后路,也把自己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实在是引火自焚的愚蠢之举。就算叶哲朗在盐田市有背景,也无力抵抗媒体的质疑。
云间顾忌司机,给了车钱,背起双肩包,开门下车。空气比他以为的更加寒冷潮湿。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下不是发一两篇正面的稿子就可以解决的,必须坐实那个记者的罪名。”冯思源说。
“我正在拆迁的老街上,看起来是有点可疑。”云间穿过路边的小吃摊,转入一条小巷。“不过,做假新闻这么严重的事,那个记者不见得真有这个胆量。”
“只要钱给得足够,人这种东西就能被收买。”冯思源语气淡漠,“刚刚才知道他用了化名,真名叫罗奕,不是发报道那家报社的。”他顿了顿,笑了一声,“还有,他是萧颂的同事。”
云间在一个敞着门的破旧小院前停下脚步,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们报社已经发了声援文章,抗议跨省抓记者。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去采访孙晋成。这阵子媒体都会去采访。”冯思源说,“你在那边多提醒孙晋成,尽量躲着记者,真被堵到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有分寸,口径要一致。不管怎样,先顶住。我让孙晋成安排了,你去见见罗奕,探探他的口风。”
冯思源又提出那篇有关强拆的报道的几个疑点,让云间察访的时候留意,有什么发现随时报告,便匆匆挂断电话。
云间收起手机,转过身,冷不防差点撞上一辆疾驶而来的电动车。骑车的人惊叫一声,向右猛转弯。云间往后一仰,错开一步。电动车擦着他的胳膊蹿过去,砰一声撞上小院的门廊。骑车人一下摔出几步外,倒在湿漉漉的地上。
“你没事吧?”云间赶紧跑上去,扶起他,“对不起,刚刚在打电话,没听见声音。”
骑车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黑色帽衫,帽子兜在头上,长刘海几乎遮住眼睛,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揉了揉膝盖。
“真对不起。”云间再次道歉,见他左脸有道血印子,不由得有些歉疚,但他立刻发现那道血印已经结了血痂,显然是旧伤
“没关系。”年轻人的声音怯生生的,有些瓮声瓮气。他一直低着头,没看云间,抬手仔细蹭去沾在衣服上的湿泥,一瘸一拐走回电动车。云间帮他把电动车扶起来。电动车略有损伤,前面的照明灯灯罩裂成蛛网状。云间见他径直走进旁边的院门,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钱赔你的车灯。”云间跟进去,递给他一张一百元。
“不用,不用,真的……”年轻人退了一步,显得惊慌失措。苍白的脸颊立刻涨红了,似乎害怕跟人说话。云间这才注意到他双眼间距很大,像是某种先天疾病的特征。他立刻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怕跟陌生人说话。
“应该的。”云间把钱塞到他手里,“而且,你脸上也刮伤了。”
“不是刚才弄的,是前几天……”年轻人忽然不再说话,推着电动车走到墙边停好。
院子很小很乱。进门的地方扔着几张歪歪斜斜的竹凳子。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饮料瓶和瓦楞纸箱,旁边冒出杂草。水泥地面裂了几道,积着几处水洼。
“前几天这里是不是有人打架?”云间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口问道。
年轻人第一次抬头,胆怯地看了看云间。“不知道。你走吧。我奶奶不喜欢别人进院子。”他硬生生把云间往门口推,双手神经质地颤抖。
云间决定先不刺激他,朝他微笑点头,大步走出去。刚出院门,就听到两扇木门在后面砰地关上。云间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往巷口走。但他能感觉到那个年轻人一直贴着门缝偷看他。
海格公司位于市区繁华地段一栋不起眼的旧写字楼里。前台女孩带着云间来办公室敲门时,孙晋成正在接电话。云间让前台女孩别打扰孙晋成,耐心地站在玻璃门外等着。
办公区不大,临窗一排玻璃隔出三个独立办公室和一个会议室,此外就是一片两百平米左右的格子间区域。
孙晋成抬头看到云间,笑着挥手招呼了一下,示意云间自便,笑容有些疲惫。云间回以微笑,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在办公桌前面的转椅上坐下,打量了一下孙晋成。他四十岁不到,戴一副无框眼镜,斯文白净的样子不像房产公司经理,倒像个报社编辑或大学讲师。
“是广州一家报社的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我的手机号。”孙晋成挂断电话,把手机扣在桌上,一脸憔悴地笑道,站起来向云间伸出手。
云间低头致意,和他握了握手。“这两天你最好避一避。估计明天记者就全到了。肯定会来这里堵截。”
“今天一早就被一个记者堵在电梯里,好不容易才脱身。”孙晋成叹口气,坐下来,靠到椅背上。“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听刚才那个记者的口气,好像罗奕是什么英雄。”
云间往前挪了挪椅子,身体前倾,仔细看着他。“孙经理,你说句实话,事情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孙晋成错愕地张张嘴。“冯总还是信不过我。”
“不,是我想问清楚。”云间说,“为了心里有个底。”
“不是。”孙晋成说,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云间不置可否。“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孙晋成不悦地说。
云间摇头。“我信。但明天那些记者可不信。刚才我去拆迁老街看了一下,估计那里也有不少人愿意帮罗奕说话。就算我觉得可疑,只要拆迁户一口咬定是你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孙晋成靠着椅背,皱起眉头。云间抬眼看着他。“你说是有人做局,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孙晋成点了下头,神情有些犹疑。“有人用录音笔录了份资料……”他停顿了一下,“要不是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有证据,我也没有底气向叶总保证。不过我也没想到,叶总能让警察把罗奕抓起来。”
“他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里?”云间看到一点希望。
“就是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才不敢跟两个老板提这件事……”孙晋成懊恼地拍了拍座椅扶手,直起身,“他是混娱乐场子的,叫李炜,算是我的线人。”
云间略微惊讶。孙晋成看出来了,尴尬地笑了笑。“这地方民风彪悍,做生意的都得……交游广阔。最早也是他通知我有人和记者商量做局,本来是让他找人马,他中途后悔退出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找不到他吗?像他这种人,离不开本地。”
“都找了。我猜对方发现他躲起来了,也在找他。他就怕了。”
“他家人呢?”
孙晋成摇摇头。“我已经派人守在他家旁边。就在海格广场附近的老街。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爷爷,问不出什么来。”
云间详细记下李炜的电话、地址等信息,跟孙晋成商量了公司应对记者的口径。孙晋成打算即刻离开盐田市,到附近小城避风头,很快就为云间安排好当晚去羁押室见罗奕的事。
坐在讯问室里等待罗奕的时候,云间再次切身体会到叶哲朗在盐田市的能量,难怪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抓记者。只是,他低估了媒体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对随之而来的滔滔舆论毫无准备。云间预感事情很快就会失控,恐怕冯思源也无力回天。
罗奕穿着看守所的红背心被一个警察带进来。他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目光炯炯,看起来精神不错。可能是羁押室的警察看到了新闻,感受到舆论压力,对他比较客气。
“你好,我是博约公关公司的媒体策划。”云间笑着朝他伸出手。
罗奕冷淡地看了云间一眼,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方便握手。”
云间坦率一笑,收回手。
“你是代表海格公司的吧。我进来两天,第一次被允许见人。”罗奕在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客气地看着云间,“既然都把我抓起来了,还要你们公关公司做什么?”
“逮捕令正式发出前,想再给你一个机会。私底下解决的机会。”云间温和微笑。
“什么意思?抓了我,又准备收买我?”罗奕嘴角浮起淡然的笑意,显得从容不迫。
云间知道自己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决定直截了当抛出杀手锏。“别装了。事情我都调查过了。李炜录的东西我也听了。”他紧盯罗奕,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罗奕的脸瞬间僵硬,神色略显狼狈,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拍的什么东西?”他皱了皱眉,惊讶的神情略显夸张,“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明白。”云间靠着椅背抱起胳膊,稍稍抬起下巴,觑着罗奕,“不过,以我们做公关的来看,这种事爆出来只会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除了让各路看客兴奋狂欢,对你对海格都没有好处。等舆论狂欢退潮后,主角就成了忘情的裸泳者。你觉得呢?”
“用不着吓唬我。我不怕你们。有本事就拿出所谓的证据定我的罪。”罗奕一副凛然的样子。但云间看得出,他有些虚张声势。
“定你的罪还不容易。不过,我们仔仔细细为双方考虑了一遍,还是觉得划不来。你自然是臭名昭著,再也做不成记者了。海格呢,也彻底把媒体得罪了,以后就等着时不时被媒体讨伐。说到底,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企业想跟媒体结怨。”
罗奕目光有些游离,云间知道他是在揣摩证据被海格掌握的可能性,此时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所以,不如换一种方式,简单处理。”云间放下胳膊,直起身,“你就说被拆迁户骗了,没有核实采访内容,顶多算是报道不严谨。盐田警方会说只是请你协助调查。海格自然会顺水推舟,为这场误会道歉。”
罗奕忽然轻声笑起来,凝神看着云间。“我只是凭自己操守报道事实。我不信你们能颠倒黑白。”
“是吗?我去海格广场旁边的老街问了几个人,事实好像跟你报道的有点出入。”云间不屑地笑了笑,心里有些惊讶,不明白罗奕怎么如此强硬。
罗奕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旁边。
“看来你对自己作假的水平相当自信。可惜,但凡假的东西,就会有破绽。”
“你们要想花钱收买几个人还不容易?”罗奕斜睨着云间。
“你这是自我催眠?只要自己当真,就是真的?这里没有录音笔,也没人采访你,用不着表演。”云间笑着摇摇头,猛地站起来,一米八三的个子越过宽大的桌子。他低头逼视罗奕,目光冷峻。“你这么喜欢扮演正直的记者,那我明天就把李炜录的东西放上网。”
罗奕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慌。云间看出来了,故意停顿了数秒,仔细品尝他惊恐的眼神。但罗奕很快镇定下来,凑到云间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回去告诉冯思源,把我玩死了,他和叶哲朗只会死得更难看。”
云间心里一惊,不知道他到底掌握了什么,却一下明白他何以有恃无恐。但云间更加笃定,不管怎样,至少罗奕露底了。
罗奕向后靠到椅背上,迅速恢复凛然的神色,大声说:“你爱放什么就放什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如果你是来威胁我的,那我已经收到了。”
云间不禁失笑,站直身体,看着他。“你多心了,我没录音。”
“总之,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可以让我回去了吧?”罗奕昂然说道,站起来,走到门边,拍了拍门。警察打开门,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