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北京青春(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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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眼前是笔直宽阔的机场高速,目力所及,不见一辆车。云间慢慢把油门踩到底。黑色卡宴平稳地飞驰。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林迅速靠近,又飞快掠过。云间越过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前面。

后座的冯思源忽然笑出声。云间透过后视镜,看见他看着手机屏幕摇头大笑。

“郑铁山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冯思源在屏幕上快速划拉了几下,放下手机,“临上飞机还特意发短信来骂你呢。”

云间忍俊不禁。郑铁山未免反应太慢。几天前被掐脖子,直到今天才感到愤怒。

那天,云间离开医院就直奔酒店。郑铁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云间掐着脖子按到墙上。云间怒吼着质问他,他却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一脸不屑地看着云间,笑起来。“真是够蠢的。光天化日在京城的马路上开车撞记者。要是我,就先把人骗到河北、天津再说。而且,撞都撞了,务必撞死为止,这才是我老郑做的事。”

见云间将信将疑,郑铁山更加得意,同时更加心平气和。仿佛忽然间发现某个理想的自己,对其爱不释手,决定维持这个理智冷静的新形象。他条分缕析,论定这是对手的反间计,旨在激怒萧颂,让他更加坚定。云间没有立刻相信,却深知只要萧颂不放弃,不论是郑铁山还是郑铁山的对手,都不会放过他,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你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还是临时想到的?”冯思源靠着椅背,微笑道。云间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我说的是找人收买萧颂的事。我倒是没想过,对萧颂这样的人,还可以反向收买。”冯思源说。

“临时想到的。”云间看着前面,心里黯然。想到萧颂,他不敢想象,如果还有下次,无法故技重施,他该怎么办。

冯思源打开旁边的黑色大包,翻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朝后视镜挥了挥。“看一眼。”他说。

云间侧过头。那是他写给柏泉的欠条。冯思源露出惯常的平和笑容,把欠条撕了,滑下车窗玻璃,扔了出去。“你不欠我了。”他说,“想走的话,一会儿可以在前面的四元桥下车。”

驶过温榆河,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不远处的前车后盖反射着落日余晖。云间松开油门,降低车速。“我没想过离开。就算没这张欠条也一样。”他说。

冯思源看着后视镜,表情颇有些不以为然。“留下来我自然欢迎。不过,以后再掐客户脖子,我不会代你道歉。”

云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等柏泉走了,你就回来上班吧。我在媒体部给你找了个活儿。工资不会让你失望。当然,跟去东坝赛车没法比。”冯思源瞥了云间一眼,“听说你前阵子在东坝赢了不少钱,以后不会半夜偷偷开车去比赛吧?”

云间连连摇头。

“那可不一定。一晚上赚五万,连我都心动。”

“确实没想过。”云间认真地说。

冯思源靠向椅背,微微点头。“没想过就好。赛车赌博这种事只有柏泉这样的人才玩得起。你玩不起。我也玩不起。”他望着窗外。夕阳已经消失在西面灰暗的云层里。车快到五元桥。远远可以望见望京拥挤的高楼大厦。“我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云间略感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冯思源爆粗口。冯思源早年在英国留学多年,平常颇有英伦绅士那套装腔作势的范儿。只是云间怀疑冯思源并不是真心诚意喜欢那一套。

“好在我们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冯思源温和微笑,抬手指了指脑袋,“至少脑子比很多人清楚。这是天赐的。说起来也是******不公平。有的人一辈子活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还误把规矩当道德。有的人则有能力用自己的脑袋把所有规矩都想一遍,看清楚哪些东西值得追求,哪些追求是愚蠢的。你怎么看?”

云间没有回应。前面是四元桥,他驶上立交桥,向南转上东四环。将近下班时间,路上拥堵严重,四条车道都排着长队,慢慢往前挪动。

“我知道你有能力自己想。”冯思源掸了掸西装袖子,微笑着看着后视镜中的云间,“要不你也不会代人考试。要说穷,发传单、送外卖这种活儿总是能找到的。在北京,怎么着都不至于饿死。你会铤而走险赚这种钱,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穷。”

云间回想大三那年春天的自己。愤怒,急切,对两年多疲于奔命的生活忍无可忍。被悔恨折磨的时候,他也会假设,如果那时他知道那会让他失去宣宜,也许就不会冒险。但他心里清楚,他会。甚至,只要有机会,可能连贩毒、卖导弹他都会毫不犹豫。

天色渐暗。空气中的杂质似乎都沉降下来了。寒冷的黄昏透着某种熟悉的悲哀。云间感到身体有些燥热,略微滑下车窗。清冽的夜风鼓进来,侧脸一阵凉意。他知道,无论他多么爱她,都不足以抵抗他心里某种难以消解的愤懑。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规则、公平这些东西。可能你从来没好好想过。倒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冯思源也滑下车窗玻璃,迎风吸一口气。“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比你还穷。不仅穷,而且穷得身心不健康。呃,大概就是愤怒。那时,我还是一个记者。人年轻的时候,对公平正义这种东西会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很多事,你觉得从法律上说不合法,从道德上说不合情,可是残酷的现实却总能让你觉得合理。年轻的时候,我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思考如何合情合理的人生困境了。”

云间抿嘴笑了笑,转向左边车窗。路口信号灯变红,长长的车队一辆接一辆亮起刹车灯。他向右变道,踩下刹车,在一辆大型厢式货车前停下。

“想笑就笑。这种事说出来就是酸。”冯思源呵呵笑着,“不过也不算浪费。这种事只要好好想过了,多少总有收获。当然,结论没什么新鲜的——存在就是合理。但我是用自己的思考和经历换来的,是真明白。边做边想、边想边做和空想,完全不是一回事。”

“比如?”云间看了看后视镜,不明白冯思源为什么忽然这么坦率,跟他说这么多。

冯思源松了松领带,解开领口的扣子,放松地靠着椅背。“比如那谁说的,在极权国家,腐败不见得是坏事。好比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黑屋偷偷凿开了一扇小窗,私底下有了一线生机。这可是凭着求生本能凿出来的。是类似自由的东西。正因如此,之前绝对严密的东西,好歹发生了松动。从更宽广的角度看,不仅合理,还合情。”

云间望着厢式货车车身上的巨幅广告。他不是不明白。

左边车道上停着一辆双节公交车。亮着灯的车厢里挤满人,一截黑白格子围巾夹在中间车门门缝上。显然最后一个人是硬挤上去的。云间想起刚退学那会儿在西北旺挤车的经历。

那里筒子楼多,租金便宜,是刚毕业大学生聚集的地方。每天早上,站台附近都乌泱泱的。每当一辆公交车进站,一大群人追着车跑,最后公交车都被逼停在站外,大家颜面尽失地往上挤。站台的协管员总是扯着嗓门喊:“后面空着呢,再往里挤挤,吸口气还能上去俩。”每天都有人为抢着上车吵架打架。云间同寝室一个瘦弱男生自从有一次被打后,每天都在包里备一把扳手。

红灯变绿,车队开始挪动。云间松开刹车,轻点油门。车队太长,卡宴挪到斑马线前的时候,信号灯已经变红。前面的厢式货车在黄灯时蹿出去了,云间果断踩下油门,紧跟在后面闯过去。厢式货车足够高,云间知道监控探头拍不到他。

夜幕四合,两旁的街灯倏然亮起。云间望着前方缓缓移动的红色尾灯,蓦地发现这个世界略微变了模样,似乎连远处的夜空都是崭新的。

冯思源看着云间的侧脸微笑。“柏泉周末从上海回来,你照常去接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跟他唱反调。”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补充道,“有什么不愉快,忍忍就过去了。下周他就回英国了。”

云间郑重地点点头。

深夜十二点,前面的狭窄马路偶有车辆经过。风从马路对面吹来,贴着地面横扫而过,人行道旁的连翘树丛簌簌作响。宣宜抱着胳膊,坐在花坛边缘,抬头望着旁边的临街公寓楼。大部分窗户都是黑的,只有高层有几扇窗户亮着。她不知道云间住在哪一间,但她觉得他应该还没回来。只要守着公寓门厅入口,一定可以等到他。

几天来,宣宜总是想起云间隔着长廊望着她的样子。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让她魂不守舍。她给云间打电话。开始时,铃声几次响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后来,他开始按拒接,铃声一响就立刻挂断。宣宜想象着他抿着嘴唇、紧皱眉头盯着手机屏幕,一次次掐断电话的样子,忽然有些恐慌。就像大三快放暑假的时候,从陆衡那里得知他又去代人考试,她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在学校里四处瞎找,莫名觉得自己终究会失去他。结果,她果然失去了他。

两道刺眼的白光照亮人行道外侧的辅路,宣宜不自觉闭了闭眼。一台白色跑车疾驰而来。辅路靠左停着一台黑色大众,白色跑车毫不减速,车身向右一晃,绕开黑色大众,冲上人行道,直奔宣宜而来。

宣宜一惊,连忙起身往右边躲,却被花坛边的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白色跑车眼看就要撞上她。紧接着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车胎摩擦声。白色跑车猛地向左转,车尾横甩,在行道树前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膝盖撞到了地上,一阵剧痛。宣宜勉强扶着花坛站起来,逆着远光灯看见有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没事吧?伤到哪儿了吗?”云间抓着宣宜的胳膊,左右端详了一下。他嘴里一股浓重的酒味,身体有些摇晃。

宣宜抬手扶住他。明亮的灯光中,她看见他眼神迷离,脖子上有几处红斑,像是瘀血。“你疯了吗?喝醉了还开车?”

“没关系。我开车从来没出过事……”云间含糊地挥挥手,忽然推开宣宜,退后两步。“啊,对不起。我记性真差。你这是特意来质问我,谴责我?”

他眯眼看着宣宜,冷笑一声,身体向后仰了仰,有些站不稳。宣宜走上前,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用力甩开。她踉跄了一步,眼里涌出眼泪,“云间,对不起,那天我……”

“哟,这什么情况?”跑车那边忽然传来一个甜腻的声音,一个穿着短裙、长靴的瘦高个女孩走过来,挽住云间的胳膊贴着他。“女朋友来捉奸?”她瞟了云间一眼,“这我可招架不住。不关我的事哦。”说着转过脸盯着宣宜看。

宣宜望着云间,忽然明白他脖子上的红斑是什么。云间略显窘迫,歪了歪肩膀,拨开瘦高个女孩的手。“行了,你先走吧。”

“你这变脸也太快了吧?”瘦高个女孩柔媚地笑了笑,再次挽住云间的胳膊,“这么晚了,我可不敢一个人走。再说,泉公子让我陪你,你把我赶走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云间甩开她的手,从羽绒服侧兜掏出钱包。“你的小费。”他抽出几张钞票,塞到她手上,把她往前推了一下。“自己打车回去。”

瘦高个女孩停下来,极有耐心地一张张慢慢数了一遍。“才八百啊。真小气。不过算了,我就当提前下班。”她轻声笑了笑,把钱塞进亮闪闪的手袋。高跟鞋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

宣宜静静地望着云间。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都没有说话。四周寂静,路上没有一辆车,人行道上也空无人影。过了许久,云间慢吞吞走回跑车,把车停到辅路旁边,熄火下车,朝公寓门厅走去。

宣宜疾步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你现在都在做什么?飙车,陪玩,当跟班吗?”

“这算什么。就算我去杀人放火,你应该也不觉得意外。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对不起。”宣宜垂下头,“那天我太伤心……”

“伤心?因为萧颂?唔,我明白了。”云间抬手按着太阳穴,避开宣宜往前走,“我头疼,上楼睡觉了。”

“云间,你离开冯思源的公司吧。我求你了。”宣宜跟在后面。

云间停下来脚步,没有回头。“为什么?怕我真的对萧颂不利?”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宣宜痛心地摇头,“你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云间慢慢转过身,身体有些飘浮。他踉跄了一步,伸手扶着旁边的梧桐树。“堕落?你是说刚才那个女人?”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不觉得。这么正常的事。我没有女朋友,并不代表我不需要女人。”

一阵冷风吹过旁边的连翘树丛。宣宜哆嗦了一下,发觉心底那股陌生的痛楚是因为他脖子上的吻痕。她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阻止自己想象。

云间一手撑着树干,斜眼看着她。“要不你以为呢?我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总不能靠——”他看进她的眼睛里,决定说出口,“靠自己的手吧?”

咽喉一阵酸痛袭来。宣宜不由得吸一口气,迈步向路边走去。

云间猛然抓住她的肩膀,一下把她按到树干上。“这就受不了了?”他皱起浓眉,目光充满挑衅,“我们这么多年没见,我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不如趁这个机会听我说说。好让你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看看和你想的一不一样。”

宣宜掰着云间的手,想推开他。云间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放肆地盯着她,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不如跟我上楼。我现在一个人住,很方便。你要是觉得我花钱找女人是堕落,大可把自己送给我。”他凑近宣宜,酒气喷在她脸上。

“你疯了!放开我!”宣宜转开脸,愤怒地挣扎。

云间哼了一声,紧紧按着她,把脸贴到上去。然而,看着她蹙着眉头、伤心欲狂的样子,他终究不忍,不自觉松开她,退了一步。

宣宜呆滞地看着他,忽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转身离开。穿过马路边的灌木丛时,她趔趄了一下,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停了片刻,然后沿着马路往前走。

云间看着她在路口向右转上东四环,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来。夜风呼啸,身上冷飕飕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感到左脸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摸了摸。宣宜的手的触觉依稀留在脸上。

他靠着树干仰起头。马路对面的公寓楼稀稀落落亮着几扇窗。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天花板的吸顶灯和模糊的人影。坐在冰冷的泥土地上,那些窗户里的柔和灯光让他倍觉凄凉。

他想知道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被这座城市拯救。灯火辉煌的城市。寒冷的冬夜,总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总有人像他一样孤独地坐在路边,或者站在空旷的天桥上。他想象过。某一天,深夜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看到自家的窗户亮着灯。看到宣宜抱着一本书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在等他回家。那时,他应该会停下脚步,仰望无垠的苍穹,在期待和满足之间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太阳穴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他用力揉了揉,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他知道,是他想要得太多。爱如毒瘤。那场大雨引起的热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明天他或许可以去找那个嫌八百块钱太少的女人。可能他会发现,换一种方式,他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快乐。

出租车在小区大门外停下来,放下宣宜,在马路中央掉头,很快消失在前面路口。

宣宜穿过马路,走上河堤。脚下传来枯叶的轻微声响。卵石路前方亮着一盏路灯,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在爬满爬山虎的矮墙上。干枯的藤蔓上有一片鲜红的叶子。

她想起从初夏到初冬,去往河边那块大石头的路上,经常看到白色月季从爬山虎的藤叶中冒出来。有时,她会绕到更远的双桥地铁站那边,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秋日傍晚,空气温暖无风。河边向阳的斜坡上,长着遍地的蒲公英、三叶草和野菊花。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朵紫色的牵牛花。有了这些,时间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一个人留在这条河边,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卵石路到了尽头。她穿过银杏树,在大石头上坐下。河对面,大片住宅楼漆黑一片。远处是微微发亮的夜空,看起来像虚假的幕布。蓦然之间,她发觉很多事变得虚假可疑。她在向云间寻求什么?那时,牵着他的手坐在居庸关山顶,她又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

夜风从空荡荡的河床中呼啸而过。她颤抖了一下,抱紧胳膊。即便隔着毛呢外套和针织衫,她依然能感觉到那三道伤疤的形状和表面凸起。如此丑陋。仿佛在提醒她,十几年来,她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她不敢让他知道,她厌恶热闹的节日,讨厌撒娇的小孩,憎恨毛绒玩具,无法忍受那些温馨的洗衣粉广告和彩色墙漆广告。所有这一切,都在反复告诉她:每个人都爱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深爱着,只有你除外。

没错。爱且被爱的人,不会躺在黑暗中割开自己的身体。她不愿承认,折磨自己能减轻她的痛苦。失血带来的衰弱和疲惫让她渐渐麻木,让痛苦失去锋芒。当皮肤表面缓缓流出血,她感觉身体深处某个地方终于安静下来了。

桥上驶过一辆车。透过河边的银杏树丛,她看见明亮的远光灯短暂扫过河床,迅速远去。她仰起头。夜空是幽深的藏蓝色,东南方向有一颗耀眼的星星。

她一直没有告诉他,那时坐在山顶,仰望满天繁星,她觉得自己被他拯救了。仿佛终于在人世间得到一个位置。仿佛他们可以凭借各自那颗微不足道的心、那点微弱的力量,互相依靠取暖,活在苍茫广袤的天地之间。

可她错了。或者她以为自己是谁?

她想起那座海风凛冽的悬崖。从犬齿交错的海岸线探入大海。背对海风坐在那里,望着山下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她所渴望、所追求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

手机轻轻响了一声。宣宜感觉到肋骨下一阵狂乱的心跳。他后悔了吗?

她迟疑地掏出手机,滑动屏幕。是萧颂的短信。足有五百字,铺满整个屏幕。大意是,他母亲即将出国,临走来北京,明天想见见她,他不确定她是否愿意,怕勉强她,不管她明天去不去,他都理解。措辞小心谨慎得令她心痛。

她点击回复,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不能找任何借口,不能骗他,只能说实话。但实话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来的。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收起手机,起身往回走。

第二天清晨醒来,宣宜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新短信。是告诉她具体地点,附有地图路线截图。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她靠着床头,犹豫良久,回了一句“收到了”。萧颂立刻回了一条,只有一张笑脸。她把手机埋到枕头下,穿着睡衣下床,打开卧室的门。

孔嘉已经起床了,正凑近卫生间的镜子画眉毛。宣宜一声不响地走到旁边,拿起牙刷。“你们吵架了?”孔嘉瞧着左右眉毛,随口问道。

宣宜握着牙刷,转过脸。“和谁?”她下意识以为孔嘉说的是云间。

“还有谁?”孔嘉狐疑地瞅了她一眼,“昨天晚上去他们那里玩。萧颂一直坐沙发上发短信,一晚上没停过。你又半夜没回家。”

宣宜慢吞吞往牙刷上挤牙膏。她想象着萧颂在手机屏幕上写了删、删了写,字斟句酌的样子,忽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冷酷。

孔嘉放下眉笔,仔细看着宣宜,说:“你去找云间了?”见宣宜低头默认,她轻声叹口气,旋开睫毛膏,想了想又旋上,望着镜子里的宣宜。“你不如给他个痛快。就当放他一马。”

宣宜抬起头。

“我说的是萧颂。”孔嘉目光严厉,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洗脸池旁边的杯子,“你可以自私一些,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如果那个混蛋不要你,我帮你揍他。可两年前……”

孔嘉停下来,揉捏手里那只睫毛膏,沉默不语。宣宜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也知道让她伤心的不仅仅是自己决定去死,而是她能够那么周密地计划自杀。她一直想向孔嘉解释,她连一句话都不留给她,不是因为冷酷,而是不想给她带来负担。

孔嘉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掉,重新盯着宣宜。“反正没有谁需要你勉为其难。萧颂也不需要。他爱你,不代表他就活该倒霉。我看他在手机上写了一晚上,也没听到你给他回过短信。”

宣宜打开水龙头,往杯子里放水,开始刷牙。嗓子里一阵酸胀,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不由得张了张嘴。如果孔嘉知道他写了一晚上,只写了一条短信,一直到半夜才发出,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笨蛋?

孔嘉舔舔嘴唇,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呼口气,把睫毛膏随手一扔,走出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宣宜听见门口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她端起杯子漱口。喉咙里突然一阵痉挛,她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全身仿佛被灌了某种混浊冰冷的液体,满腔满体都被堵住了。

镜子里映出卫生间的门。她想起那天他站在这里,彷徨不定地望着她的样子。她放下杯子,撑着洗脸池边缘,一直咳到泪流满面。

连日的雾霾消散了。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整座城市。天空仿佛后退了一些,空出来的崭新蓝天闪着透明的日光。

宣宜隔着马路就看到了萧颂。

这是一家透明敞亮的咖啡馆,临街镶嵌着几个三面玻璃的凸窗。萧颂坐在最靠边的窗旁,紧贴着临街的玻璃张望窗外。阳光直射进玻璃窗,洒在他脸上。宣宜知道他是故意坐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他要在明知绝望的等待中不时张望,直到终于确认现实。

宣宜在马路对面彷徨了一会儿,从另一个方向走向咖啡馆。她害怕看到萧颂欣喜若狂地向她奔来的样子。咖啡馆背阴一侧有个边门。她推门进去,穿过拥挤的小圆桌,朝临街的那排凸窗走去。

萧颂的母亲比她想象的年轻得多。脸庞清瘦,腰背挺直,裹着米色宽松针织衫的肩膀线条纤细,没有一点中年发福的迹象。她一手端着白色大咖啡杯,一手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上滑动,不时抬头跟萧颂说话,露出轻快肆意的笑容。萧颂坐在对面,朝窗外张望,时不时回过头,笑着回应几句。相比母子,看起来更像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弟。

宣宜怕萧颂看到她,特意绕到另一边,从他后面走过去。宋跃似乎远远就认出了她,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不经意地转回来。眼神温和,透着些许狡黠和好奇。宣宜低了低头,向她微笑致意。宋跃的目光闪耀了一下,停留在宣宜脸上。她不动声色地对宣宜报以微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冲她眨了眨右眼。宣宜立刻会意,知道她是想捉弄萧颂,犹疑地望着她,慢下脚步,在萧颂身后一人高的盆栽无花果树后面停下来。

“差不多了,走吧。我看她不会来了。”宋跃放下咖啡杯。

萧颂望了望窗外。“再等会儿吧……可能路上堵车了。”

“算了,你还是死心吧。”宋跃摇摇头。

萧颂端起咖啡,慢慢抿了一口,默然看着杯子。宋跃咂了咂舌,怜悯地瞄了他一眼。“回去吧。你要是在这儿哭了,我只能假装不认识你。”

萧颂皱眉看了母亲一眼。

宋跃往前挪了挪身体,单手托腮,戏谑地看着他。“喂,后面那桌有个女孩好像一直在看你呢。”

萧颂置若罔闻,又看了一眼窗外。“真的。一看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很漂亮,又说不出哪里漂亮。也是我喜欢的类型。啊,她朝我挥手了。”宋跃说着朝宣宜挥了挥手。

“你别……”萧颂惊愕,伸手按下母亲的手,转过头,立刻愣住了。

宣宜腼腆笑着,绕过无花果树,在他身边坐下。“你什么时候……”萧颂笑起来,握住她的手。

“你比我想象的更吸引人。”宋跃望着宣宜微笑,转头皱眉瞥了瞥萧颂,“萧颂,你谦虚个什么劲,说什么你从来不觉得宣宜漂亮。”

萧颂愣了愣,瞪了母亲一眼,窘迫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意思。啊,是呢,”宋跃打断他,对宣宜调皮地笑了笑,“一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真心话,难怪他急了。你可别放过他。”

萧颂无辜地朝宣宜微笑。宣宜忍俊不禁,发觉自己迅速喜欢上了萧颂的母亲。她转头望向她,发现她也正含笑看着自己。宣宜看得出,她知道自己喜欢她,并对这种喜爱心领神会。

气氛很好,她们就这样开始闲聊,不时揶揄萧颂取乐。

宋跃说起萧颂本来叫宋萧,可惜登记户口的时候被他父亲抢先一步,倒过来,把他的姓放前面了;三岁的时候,他在浴缸里玩纸船,差点把自己溺死在水里;小学二年级,他被一根生锈的铁钉扎伤脚底,没有告诉她,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她吓得六神无主,生怕破伤风会要了他的命;他从小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教工大院里的教授们都怕了他,他还把家里所有电器都拆了一遍又装回去,以致她曾满怀希望以为他会成为爱因斯坦,结果却大失所望。宋跃回过神的时候,太阳已经转过街角的玻璃大厦,四周渐渐暗下来。

“说到他小时候,好多事我都以为自己忘了。”宋跃转向窗外,过了片刻,又转回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望着宣宜,眼里含着安静的笑意,“有时间的话,真想把他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宣宜温和微笑,感觉眼里有东西溢出来,抬手托腮,转过脸看着窗外。

冬天的黄昏,街灯还未亮起。路边几片枯叶被经过的公交车卷起,旋转着飘过空中,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一群行人站在路口,正在等斑马线的信号灯变绿。其中有一对母女。身着咖啡色毛呢大衣的母亲提着一个粉红色书包,伸手拉起女儿羽绒服后面的帽子,顺手抚了抚她的头。宣宜想起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想要一个母亲。一个自己选择的母亲。她想知道,如果她有眼前这样一个母亲,她所看见的世界会不会略有不同。

“怎么了?”萧颂察觉到她们的沉默含有一些沉重的东西,轻快地笑起来,“要是一时想不起我还有什么糗事,我可以帮忙啊。”

宋跃快速扫了他一眼。“那就先说说高二时那个追你追到家里的女孩吧。我是后来听邻居说的,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她狡黠地微笑,转过视线,冲宣宜眨了眨眼。

“是吗?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宣宜露出惊讶的表情,兴致盎然地看着萧颂。

萧颂尴尬地张张嘴,握着杯子哑然失笑。

第二天,萧颂忽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才知道母亲此行来北京的目的是给他买房子。

父亲说,母亲看中东四环一套三百六十万的两室一厅,要求两人各出一半,把房子买下来。他没那么多钱,又不想让萧颂贷款,想问问他的意思。

萧颂很干脆地拒绝了母亲。理由很简单,他还年轻,不想被一套房子捆绑,将来也不一定留在北京。

但宋跃完全不以为然。“房子是让你安居,怎么会束缚你?就算以后离开北京,也可以随时卖了去别的地方买。而且你爸那么偏心……”

“他没有偏心。”萧颂不悦地反驳,“要是真比起来,他对我远比你对我好。”

虽然父亲再婚后,萧颂就觉得家里冷冰冰的,继母和弟弟对他客气得过分,但萧颂对父亲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来北京上大学后,萧颂再没回过西安,父亲莫名感到愧疚,反倒开始不知所措地关心他。萧颂每次想到一向洒脱的父亲也会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的生活琐事,就感到伤心。

“不管怎样,房子一定要买。”宋跃态度果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落泪,“这些年,我们亏欠你太多……只要想到你在北京居无定所,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根本买不起房子,我就放不下心。”

萧颂有些愤怒。“如果你是为了补偿什么,那大可不必。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我爸更加不欠我。”然而看着母亲背对着他,抬手蹭眼泪的样子,他语气又缓和下来。“我过得挺好的。和朋友一起合租,没什么负担,又很热闹。我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几千块的工资够我在这里过上正常的生活。几百万的房子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想自寻烦恼。”

宋跃默然不语,只是一脸倔强地坐着。

最终,萧颂还是买了房子。父亲和母亲相互妥协,各出一百二十万,再让萧颂贷款一百二十万。

宋跃走的那天,萧颂和宣宜送她到机场。过安检前,宋跃伸手搂住他们俩,久久不愿松开。

萧颂见滚动屏上显示离起飞只有半个多小时,笑着说:“再搂下去,飞机都要飞走了。”

宋跃摸摸他的头。“有时间就来美国。”说着忍不住落泪。她怕萧颂看到,赶紧转过身,贴着宣宜的脸抱了抱她。然后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

萧颂看着母亲通过安检,消失在候机厅里,一直站在原地。宣宜去牵他的手,才发现他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