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冯思源把云间叫回公司。“伤得不重吧?”看云间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云间笑着摇头。
“他就是一个小孩,除了脾气大一点,人倒不坏。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今天跑上海玩儿去了。”冯思源说道,抬手示意他坐下,“上次把你扔在山里,他也担心,半夜给我打电话。我找人去了,只是雪太大,路被封了。”
看着冯思源轻描淡写的样子,云间感到一腔怒火喷涌而出。但一想到聂非,血液仿佛被注入了镇定剂,迅速冷却。
“最近见过萧颂吗?”冯思源问道。云间有些错愕,摇摇头。“听说他最近很忙。四处找媒体同行,想发几篇稿子。”冯思源靠到椅子上,说,“还是关于郑铁山的。没想到他这么固执。”
云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就是他认识的萧颂。
“你知道?”冯思源打量着云间,接着无奈地笑了笑,“他要是非这么做不可,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他做财经记者的,别人要想给他下个套很容易。财经记者受贿的事也不少见。”
云间心里一惊。他知道,冯思源说得平淡,要是真做起来,萧颂很可能身败名裂,永远翻不了身。上次的事冯思源动用很多关系才压下来,这次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事,能免则免。”冯思源抱起胳膊,“你怎么看?我是看在你的分上,想再给他一个机会。要不,就算我不管,郑铁山也不会放过他。”
云间迅速下定决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肯定能做到?”冯思源说,“这件事之前花了很大的代价,不能前功尽弃。”
“我了解他,知道该怎么做。”
冯思源端起桌上的白瓷杯子,饶有深意地瞥了云间一眼。“看来当司机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云间笑了笑,不置可否。“我的办法有点费事。您得给我一点时间。”
“你尽快吧。郑铁山是个急性子。”冯思源说。
云间点头离开。次日,他就飞到杭州见郑铁山,一番劝说后,把他请到北京。
茶馆里面比萧颂想象的宽敞得多。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五六分钟,服务员把他带到一个面朝庭院的厢房前。郑铁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正低头在手机上写字。服务员抬手示意萧颂进门,略一欠身离开了。
萧颂敲了敲门,推门进去。郑铁山抬起头,放下手机,大大咧咧地打量着萧颂。“没想到你会来。上次你都把我写成一个神经病了。”
“我照实写。”萧颂说。
“喝什么?我点了普洱和龙井。”郑铁山一点不见外地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抬手请萧颂坐下。
“龙井吧。”萧颂脱下羽绒服,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郑铁山慢悠悠往杯子里倒茶,说:“这里的茶真贵。一壶龙井六百多。年轻的时候,在我家乡九溪,六百够买一筐。”
萧颂略微诧异,看着郑铁山。他长着一个大鼻子,左脸有个很深酒窝,看起来像个粗犷快乐的机床工人。身上的黑色衬衫和灰色羊毛开衫像是临时借来的衣服,似乎让他很不自在。
“你是不是觉得我怎么着也是一个董事长,居然会嫌六百多的茶太贵?”郑铁山松了松衬衫领口,看了萧颂一眼。
萧颂摇头。“只要花的是自己的钱,对谁来说都太贵。”
郑铁山正要说什么,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却不是他放在桌上的那个手机。他拿过沙发上的大黑包,打开看了一下,似乎在判断哪个在响,拿出手机,轻声“嗯”了几声,挂了电话。
“用不着惊讶,我一共有四个手机,号码随时换。”他尴尬地笑了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怕有人监听。”见萧颂露出略显惊讶的眼神,他微皱眉头,“你不信?”
“是你太敏感了吧。”
“我倒希望是这样。像我这种老粗,本来根本没想这么多。都是被逼的。”郑铁山苦笑一声,不客气地看着萧颂,“听说有人向你爆料。寄了几个包裹。我知道是谁干的。”说着放下杯子,靠着沙发,“朋友变仇敌,麻烦可不少。又是杭州本地的同行,共同的熟人也多,自然少不了相互派卧底。”
萧颂有些意外。之前看到那些一看就是经过悉心准备的资料,他也略有预感。只是对记者来说,核实事实是第一位的。至于消息来源和举报人,他会尊重对方的匿名权利。
“听冯思源说,你和一般记者不一样,不肯收钱。本来我挺欣赏这样的人,现在只觉得讨厌。”郑铁山看着萧颂,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你揭发我是不是因为什么正义感?”
“我只是报道事实。至少你也不否定那是事实。”
“那倒是。”郑铁山笑了笑,“不过,你们记者不是常说什么事实的全部吗?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这回事。如果你想知道,我也有很多料可以爆给你。两相对照,你就知道实情比你以为的复杂得多。”
“我没打算搀和你们的恩怨。”
“用不着搀和,了解一下就行。”郑铁山给自己倒了一杯普洱,举起杯子端详了一下,“可能你就有不一样的看法。你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却可能一不小心成了别人的打手,自己还不知道。”
萧颂放下杯子,心里有些警觉。郑铁山喝了一口普洱,皱了皱脸。“喝惯了龙井,喝这个还真不习惯,一股子陈年紫菜味。”说着端起龙井,灌了一大口,嘴里咕噜噜像在漱口,一口吞下后,抬眼瞄着萧颂,“再说,你们媒体也不见得多干净。上市的时候,打点各路人马真是花钱如流水。我做的是制造业,赚的都是辛苦钱,说实话,你们赚钱可比我容易多了。”
“如果公司没有问题,大可不必请财经公关。”
郑铁山哈哈大笑。“这种事谁敢拍着胸口说?再怎么清白,也经不起你们媒体拿放大镜看。就算没事,记者天天拿个大喇叭随便说几句,别人也会觉得可疑。”说着伸直腿,靠到沙发靠背上,望着窗外。
“从上公告那天开始,媒体的电话就来了,约采访的只有一半,剩下的都是威胁要发负面报道,让我们投广告的。投就投吧,连个发票都没有。”
“所以你觉得上市后通过洗钱收回成本是理所当然?”
“我可没这么说。你要是给我录音怎么办?”郑铁山笑道,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庭院,“说实话,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想搞什么上市。辛苦筹划两年,到最后就是因为骑虎难下。花了近两千万,都是没法从公司走账的费用,只能自掏腰包。这些年的家底都快被掏空了。我是农村穷苦人家出身的,亲戚朋友也都穷。房子都押给银行了,高利贷也借了不少。”
萧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倒了一杯普洱,喝了一口,没说话。
“好像一听说我要上市发财,每个人都想来分一杯羹。除了媒体,还有网络搜索公司,五十万只能保证前两页搜不到我的名字。”郑铁山笑容有些倦怠,“现在别人都以为我坐拥数亿,可以直接退休了,我说自己快破产都没人信。”
“所以你这么着急转移募集资金。为了还债?”
郑铁山摇头苦笑。“你还是想套我的话。”他直视萧颂,“在你看来,我就这么十恶不赦?你觉得自己正义凛然?恐怕不见得。冯思源能搞定你们报社,就够说明问题了。两百万的合同既是面子,也是里子。说到底,你们媒体也是帮凶。”
“事实是什么样,冯思源自己知道。而且,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凭自己的操守做事。”萧颂发现自己莫名感到气短,不禁有些懊恼。
“表面看是这样,实际上未必。”郑铁山说,“你不收钱,总得拿工资。你既然是报社的,自然也不会是中立的。我大老远从杭州过来,就是想把一些没处说的话跟你这个清高的记者说说。至于你怎么想,我左右不了,自然也不会求你手下留情。”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笑着看着萧颂,露出左脸的酒窝。
萧颂一口喝了杯子里剩下的茶。“老实说,听了你说的,我居然有点心虚,虽然我明明问心无愧。不管怎样,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实话。”他站起来,向郑铁山低头致意,拿起羽绒服向门口走去。
“我再说一句实话。”郑铁山靠着沙发,在后面说道。萧颂稍稍转身,侧脸对着他。郑铁山略带轻蔑地笑了笑,说:“自命清高的人向来容易被人利用。”
萧颂微笑致意,转身走出去。
走出写字楼,冷风迎面而来。宣宜颤抖了一下,把旅行包挎到肩上,裹紧毛呢外套。十二月阴霾的天空下,马路对面拥挤的玻璃建筑群暗淡无光。风从两座大厦间的空隙吹来,扫过写字楼前的停车场。
出差两个星期再度回到北京,宣宜疲惫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喜欢过这个城市。
唯一让她喜欢的,是这里干燥的空气。不像那个海边小镇,终年飘着绵软的细雨,空气中有一股散不去的潮热霉味。走在雨雾沉沉的海边公路上,每吸一口气,心里都会渗入一些雨水,浑身找不到一点干燥温暖的地方。
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寒冷干燥的空气灌入胸腔,慢慢吸收热量。她缓缓呼气,一团白色雾气迅速消散。七年来,庆幸自己被干燥空气拯救的同时,她清楚知道,心里某些东西也无可挽回地渐渐磨损了。
旅行包侧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宣宜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慢吞吞穿过写字楼前的步道,把手机放到耳边。
“我在你对面。”手机里,萧颂的声音有些沙哑。
宣宜抬起头。马路对面,萧颂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远远望着她。“如果你坚持分手,就摇摇头。”他低声说。
宣宜垂下旅行包,站在原地。
“不必有负担。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好让自己死心。以后你也用不着为了躲着我,长期出差。”萧颂说。
车辆在他们之间飞速掠过。隔着宽阔的六车道马路,宣宜倏然惊觉,两个星期来心底挥之不去的不安,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愧疚。就像那天清晨在公寓楼下,她无法拒绝他的恳求,也不仅仅是因为于心不忍。
“萧颂,”她犹疑地开口,“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再重复这样。你想要的,我恐怕……”
“你不必说。”萧颂打断她,“只需要摇头或点头。”
宣宜握着手机,沉默良久,最终慢慢摇头。
萧颂长呼一口气,迅速收起手机,转身向前面的路口走去。尘土飞扬的路上,他低着头,双手插在羽绒服侧兜里,高大的身影落寞而孤独。
忽然,一辆白色面包车贴着马路牙子从后面疾驶而来。路口是红灯,车子却丝毫没有减速。宣宜心里一阵战栗,忽然明白过来,朝萧颂大喊一声。萧颂回过头,赶紧闪身往后退,却迟了一步,右肩被车头猛撞了一下,整个人向旁边飞出去。白色面包车没有停顿,闯过红灯,向左转弯,迅速消失。
宣宜呆了呆,扔下旅行包,穿过马路奔过去。萧颂额头上满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人行道旁,米色羽绒服的拉链斜着扯开。一种疯狂的悔恨席卷而来,宣宜踉跄一步,晕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天花板上亮着细长的日光灯。空气中有股酒精和消毒药水的气味。她有些恍惚。短暂的片刻,她以为这是两年前那间病房。她转头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没有纱布,没有伤口。记忆瞬间恢复。“萧颂。”她喊了一声,一下坐起来。
云间从棉被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迎头砸了一下。“他没事。就在旁边。”他很快回过神,坐直身体,冲她微笑。
宣宜立刻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云间一伸手,扶住她。“下午你晕倒的时候磕破头了。”
宣宜伸手摸了摸。头上缠了一圈纱布。“我要看他。”她说。云间没说话,弯下腰从旁边拿过一双白色拖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站起来。
监护病房里,萧颂躺在洁白的床上,神情安宁,呼吸匀净。除了额头上有几道红印子,看不出有其他外伤。孔嘉和陆衡并排坐在隔离玻璃窗前,看到宣宜走进来,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萧颂没事。宣宜停下来,出神地望着萧颂,过了一会儿,慢慢退出去。
“他什么时候会醒?”退到走廊上,宣宜问道。
“明天。医生说只是轻度脑震荡。”
宣宜若有所思,步履迟缓。走到病房门口,忽然停下来,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去外面。我有事要问你。”
云间愣了愣。“你要问什么?”他说,“还是回去吧,外面冷。”
“我不想让他们俩听到。”宣宜抬头看他,目光凛冽。云间下意识避开,犹豫了一下,走进房间,拿了件外套披到她身上,扶着她往外走。
云间扶着宣宜在长廊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已经是深夜,空气冰冷刺骨。他略一迟疑,没有松开宣宜。宣宜浑然不觉,只是呆滞地望着地面。昏暗的长廊上空无一人,廊边垂下几条干枯的藤蔓。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急诊处。
“你要问我什么?”云间见宣宜一直没开口,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
“这事跟你有关吗?”宣宜说。
云间惊愕地转过头。
“那是跟冯思源有关?”宣宜盯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警察说是交通肇事。”云间一阵心惊肉跳。接到陆衡的电话赶来医院后,一整个下午他一直隐隐有些恐慌。但是看着宣宜和萧颂昏迷不醒,他来不及想,也不敢多想。
“那辆车是故意的。我看到了。”宣宜语气平静。忽然察觉到云间搂着她,伸手生硬地推开他的手。
“你怀疑我?”
宣宜审视着云间,像在分辨什么细微的痕迹。“就因为他坚持要发稿子?而你又说服不了他?”她说。
一阵痛楚在胸口绽开。云间仰起头。透过长廊上方稀疏的藤蔓,可以望见冬夜漆黑的天空。他竭力平静下来。“你认定是我?”
“那是吗?”宣宜反问。
云间望着夜空,心中凄然。
“我只问这一次。”宣宜说,“看着我,告诉我这事跟你毫无关系。”
云间默然不语,忽然想到郑铁山。他相信冯思源应该不至于出尔反尔,但郑铁山未必有耐心,尤其是在跟萧颂见面后。如果是这样,那他难辞其咎。他忧心如焚,猛地站起来。
“你承认跟你有关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云间摇摇头。但他急着去找郑铁山。“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他伸手去扶宣宜。
宣宜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你走吧。别让陆衡知道。我会跟他解释的。”
她神情冷漠。云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转身走上长廊边的步道。病房内的白色灯光穿过窗外的树丛,投在砖石路面上。他停下脚步,转过头。“你真的这么想?觉得我会这么做?”他问道。
宣宜没回答。隔着长廊边垂下的藤蔓,云间看见她静静地望着他,又似乎只是望着他所在的方向。他站在原地,感到羽绒服里面的身体一阵冷意。某种令他难以承受的悲哀随着寒冷渗入他的身体。他回头快步往外走。
走廊的灯光从门下面的缝隙透进来,病房里一片宁静。熟睡的宣宜微蹙眉头,像平常一样蜷缩着身体。幽暗中,脸颊的皮肤微微发亮,犹如细密的瓷器。萧颂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手指触摸到一道熟悉的伤口。
“母亲刚去世那会儿,我接受不了。”萧颂第一次发现伤口的时候,宣宜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再不愿多说。关于手臂的三道伤疤,也是同样的解释,同样的轻描淡写。但他看得出那些伤口新旧杂陈,有些甚至像是刚刚愈合不久。只是,他无法告诉她。
就像他不能让她知道,每次闻到她头发上那股混合着塑料味的柠檬气味,他都会在心里默默流泪。那是云间的气味。大学时,云间为了省钱,经常在学校西门的地摊上买一种十块钱一大瓶的洗发水。每次洗完头,整个寝室都是那股气味。陆衡觉得刺鼻,还经常嘲笑他。
天渐渐亮了,晨光穿过白色窗帘的缝隙透进室内。萧颂抚过宣宜的脸,想起那天她握着手机摇头的样子,心里彷徨不定。
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着淡蓝色针织衫和白色护士服的圆脸女孩走进来,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四盏日光灯闪烁了几下,同时亮起。萧颂下意识抬手,遮在眼睛上方。“量体温,一会儿报数给我。”圆脸护士递给萧颂一支体温计,转身出去了。
宣宜从枕头上转过脸,睁开眼睛,接着难以置信般眨了眨眼。
“快点量下体温,量完就回家了。”萧颂微笑,示意她张嘴。
宣宜立刻坐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她仔细打量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拨过他的脸看了看脑后,“没事了吗?”
萧颂感觉着她的手温柔地拨动他的脸,涌起久违的感动。“没事了。上午就可以出院。”
“头不疼了?”
“一点不疼。我脑袋硬。”萧颂摸摸头,笑起来,“小时候经常拿砖头砸脑袋练功,还去撞西安城墙来着。”宣宜没有笑。“没办法,天生不会逗乐。”他无奈地笑了笑。
“那辆车没有刹车,之后也没有停。是故意的。”宣宜摸了摸白色睡衣的领口,眼里充满忧虑,“报道的事你要不还是算了吧。”
“估计就是想吓唬我。要不早就开重型卡车来了。”萧颂笑了笑,神情严肃起来,“不能这就怕了。挺住就没事。上次找的那家网媒不发,还得接着找。”
“万一下次更严重呢?值得这样冒险吗?”
萧颂忍不住笑起来。“去年你不也一样吗?我怎么劝,你都不听,说不怕就不怕。这就变了?”
想到宣宜去年在一家财经报社,因为报道一家国企改制被威胁,萧颂一阵后怕。
“换成是你……”宣宜顿了顿,往上拉了一下棉被,按到胸口上,“萧颂,我真的很怕。他们肯定还会来的。”
萧颂抿嘴微笑,歪过头看着她,眼神别有意味。
“你就当我自相矛盾、胆小怯懦吧。”宣宜垂下睫毛,“我一点都不敢想,如果你真的……反正我不能想。”
“我不是要讨伐你。只是有些——”萧颂腼腆地微笑,伸手握住她的手,“有些迷惑。又怕自己误会了。可我没办法死心,想再问你一次。”
宣宜没回答,低头看着地上,慢慢握紧他的手。萧颂听见心脏跳漏了一拍,又迅速补了三四拍。但他又忍不住怀疑。“我还怕你也误解了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手,“或者只是因为吓坏了。”
宣宜摇摇头。“和这些没有关系。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没回答。但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握住萧颂的手,抬头望着他,“我不能骗你。可我一直在努力,慢慢往前走。我想跟上你。就是走得比较慢,偶尔还会走神,自己也控制不了。我怕你受不了我。还怕我们这样重复几次,到最后都会厌倦。”
“你在说什么?”萧颂轻声笑道,“因为这里是医院,所以只能说暗语吗?”
宣宜安静地凝望着他。“萧颂,你能等我吗?”
萧颂什么都没说,搂过她的肩膀,鼻尖轻轻蹭着她的头发。今天她的头发没有那股气味。他抱紧她的身体,闭上眼睛。回想大学四年远远望着她的心情,一种来自心底的安宁涌遍疲惫的身心。他决定知足。
出院第三天,萧颂下班去地铁站的路上,一辆黑色奥迪在路口的红绿灯前拦下他。
车是杭州的牌照,萧颂以为是郑铁山,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后座车窗玻璃滑下来,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朝他点头微笑,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萧颂有些警觉,左右张望了一下。眼镜男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路旁的监控探头,说:“放心,我要是绑匪,不敢把车停在这里。只是有几句话想跟萧先生说说。只要五分钟,你可以在前面的地铁站下车。”
萧颂知道他是有备而来,若是拒绝,他还会再来。他什么都没说,打开车门坐上车。转过两个路口,眼镜男拿出一个信封按到萧颂手里。信封四四方方,看起来并不厚。萧颂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是几张大面额欧元。
“听说有人对萧先生不利,如果有什么麻烦,我可以帮忙。”
“什么意思?”萧颂斜睨着他。
眼镜男瞄了瞄后视镜,凑近萧颂。“那些资料就是我寄给你的。”
萧颂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镜男迎着萧颂的目光点点头,自得地微笑。“一共寄了三次。第一次用的是复印纸的箱子,第二次的资料都打孔了,第三次我换了个地方寄的。”
细节完全吻合。萧颂紧盯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镜男说,“我没有私心,更没什么阴谋,只是凭一点良知,不想让郑铁山这种人为所欲为。”
“这是什么?”萧颂举起信封。
“一点心意。听说你住院了,老实说,有点过意不去。”眼镜男说,“不过你放心,郑铁山不敢再乱来。”
萧颂大致明白了他的身份和事情的原委。“你有办法让他不敢乱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是抓住机会提问?你们记者都这么说话?”眼镜男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毕竟我也算知情人,掌握的资料也不止寄给你的那些。总之,你不必有顾虑。”
萧颂瞥了他一眼,探头看向窗外,指了指前面的路口。“把车停在那里就可以了。”
眼镜男眯眼觑着萧颂,让司机照做。“稿子什么时候发?我提前准备一下,免得郑铁山找公关公司删稿子。”他说。
萧颂没说话。车停下后,他打开车门,顺手把信封塞到眼镜男身上,关上车门。眼镜男从车窗探头出来。“你变卦了?”
萧颂心生厌倦,回头说:“我没写什么稿子。”转身往地铁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