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变幻不定的云,广场的灰色地砖时明时暗。旁边一台越野车的引擎盖时不时反射出耀眼的光。
萧颂坐在长凳上,眯起眼睛,望着对面大楼的绿色玻璃幕墙。宣宜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在一起两年,萧颂还是第一次来接宣宜下班。不过萧颂觉得,她可能也从不希望他这么做。此刻,坐在明暗不定的空旷广场上,萧颂甚至怀疑,她从未真正向他希求过什么。有时,一起推着购物车在超市货架间闲逛,或者黑暗中手牵手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他会忽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孤独。然而,不久后的某个清晨,看到她微蹙眉头在他怀里熟睡,一只手还攥着他肩膀的衣服,萧颂那些不明的忧虑又会烟消云散。
太阳慢慢落到远处一片白色住宅楼后面,天空迅速暗下来。风吹过黄昏的街道。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灰色地砖上,又被风吹远。萧颂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套到头上,双手插到口袋里,右手触摸到一个小小的缎面盒子。
下午,交了证件和电脑从报社出来后,他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看到一个购物中心前面的巨幅婚戒广告,忽然想起自己从未给宣宜送过任何礼物。捏着一枚戒指在玻璃柜台前凝神看了一会儿,他最终买了一条项链。
走出商场的玻璃旋转门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不由得左右张望了一下。但是那个旧双肩包还挎在肩上,手机也在口袋里,他从报社出来时没带别的东西。直到眯眼望着玻璃幕墙,给宣宜打电话时,他才明白那种失落所自何来。两年前,在通惠河边和宣宜偶然重逢时,他就隐隐知道一些。甚至,七年前第一次发觉自己爱上她时,他就早已明白。
那是大一下学期刚开学,他和云间、陆衡去学校西门的快餐店吃饭。宣宜和孔嘉也应邀而来,作为云间和陆衡各自的女朋友,被介绍给萧颂。
第一眼看到宣宜,萧颂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奇异的眩晕。仿佛某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模糊梦境,蓦然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短暂的瞬间,他脱离了眼前的时空,脱离了周遭的一切,进入一个熟悉的幻境。而她就在幻境的中心。
他心慌意乱,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彻底完了。那时,他甚至来不及注意到她很漂亮,有张明净动人的脸。事实上,两个女孩一起出现时,显然也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孔嘉更加引人注目。
直到不久以后的某天傍晚,看到宣宜坐在篮球场边的彩色管椅上,微蹙眉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萧颂才忽然明白击中他的是什么。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就像身上发射出同样波长的磁场,或者心脏拥有同样的搏动频率。他也能看出,她那种习惯性的恬淡笑容背后,有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就像隐藏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中的湖泊。他确定,她和他一样,需要假装热爱很多东西,假装欢欣热烈地活着,仿佛对这个世界缺少一些关键的感情。他们都知道自己注定和这个世界相处不好,也深知那种孤独是什么滋味。
但他很快意识到,她所渴求的并不是和她自己类似的人。他理解她为什么喜欢云间。那种向往就像没有体温的鱼透过海水遥望飞鸟。那个如野生动物般,浑身洋溢着热烈活力的云间,就是她缺乏并渴望的一切。意识到自己在嫉妒云间时,萧颂深感震惊。从小厌恶所有比赛和竞争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
之后一段时间,他有意回避这种尴尬的五人聚会。不料,陆衡却会错了意,开始有意安排六人聚会。介绍给他的女孩一般都是孔嘉和宣宜的同学或朋友,偶尔也有陆衡在社团活动中结识的女孩。那种聚会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除了要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注意宣宜,还要礼貌且颇有分寸地对待介绍给他的女孩。他也无法忍受宣宜为他介绍某个女孩时,那种带着善意期待的眼神——只有沉浸于甜蜜爱情中的人,才会那么热心,简直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她却不知道,他要怎样竭尽全力压抑自己,才不至于在她面前泄露心底的秘密。
这样安排了五六次之后,他们四个人终于意识到萧颂对此深恶痛绝。于是,他们又恢复之前的五人聚会。而萧颂在经历了地狱般的被迫约会之后,莫名对熟悉的五人组合心怀感激,不再刻意回避,也渐渐习惯了目睹宣宜和云间相视微笑的样子。之后三年,他就这样平心静气地接受一切。对宣宜来说,他只是作为云间最好的朋友而存在。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
夜幕倏忽而至,昏黄的街灯渐次亮起。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对面写字楼门口涌出疲惫的人群。他松开口袋里的那个盒子,背起双肩包,快步穿过广场。
“今天没去上班吗?”看到萧颂站在玻璃门外,宣宜笑着推开门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大包。那是她专门放在办公室的旅行包,备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紧急出差时,背上就可以上车。
“你要出差?”萧颂接过大包,挎到肩上。
宣宜点点头。“明天下午去广州。采访一个社交网站创始人。”她自然地挽住萧颂的胳膊,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双肩包,“你也出差?”
萧颂摇头,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我休假十天。”他轻快地说。宣宜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其实是停职反省。”萧颂不好意思地笑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宣宜惊诧。
“一个专题报道停了。总编让我顺便休息一下。”萧颂轻描淡写地说道。
前面是一条东西向八车道马路。正值下班高峰,车辆行驶缓慢,红色尾灯绵延几百米。萧颂牵着宣宜的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停在路口红灯前。
“是上次那个饮料公司的事?”宣宜问。萧颂点点头。
“是因为……”宣宜忽然停下不说,握紧萧颂的手,“为什么?”
“冯思源找了关系,向总编施压。”萧颂苦笑了一下,“我在想,能不能找别家媒体。”
宣宜低着头,略显忧虑。
信号灯变绿,萧颂左右张望了一下,牵着宣宜穿过马路。一辆停在斑马线前的黄色跑车亮着刺眼的远光灯。萧颂不由得转过头,避开灯光。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闪过。他觉得宣宜应该知道什么,想象着她私下跟云间见面的情景,那种熟悉的钝痛再次隐隐发作。
身上的背包忽然被猛撞了一下,萧颂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护住宣宜。一台电动车斜着蹿过斑马线,迅速消失在人行道。“你没事吧?”宣宜转头看了看他身后。萧颂摇了摇头,拉着她转上人行道,往地铁站走去。
“不如我陪你去广州吧。”走过一家灯光明亮的快餐店,萧颂忽然说道,“顺便四处逛逛,难得有十天假。”他停下脚步,激动地看着宣宜。
“不好吧……”宣宜略显窘迫,松开萧颂的手,侧身避让一对迎面而来的年轻情侣。“这次时间很紧,而且那边有记者站的同事跟我一起采访。你跟着我,别人会怎么想?”
“不该出现的时候,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绝不会让别人发现。”萧颂转到宣宜左边,让她站在人行道内侧,望着她微笑,“你去采访的时候,我就待在酒店里,哪儿都不去。”
宣宜似乎有些慌乱,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拥堵的马路上。“我们打车回去吧。我晚上还要修改采访提纲。”不等萧颂回答就穿过人行道,走到路边拦车。
昏暗寂静的车内,萧颂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他们之间。路上拥堵严重,车慢吞吞地往前挪。宣宜出神地望着窗外,默然不语。萧颂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战栗了一下,随即转头朝他笑了笑。
“在广州待几天?”萧颂问道。
“三天。”宣宜低下头。
“机票买了吗?”
“买了。中午十一点。”
“酒店订了吗?”
“还没。到那边看住哪里方便。”宣宜转过脸,再次望着窗外。
车开上四环高架桥。窗外,夜色笼罩城市。路旁的大片住宅楼向天际延伸,点点灯光如萤火虫般浮现。萧颂忽然明白是什么让宣宜惊慌失措。自从再度遇到云间,不久陆衡又搬来同住,萧颂再未跟宣宜有过亲密接触。有时,宣宜过来的时候,发现陆衡不在家,甚至会有些局促不安,很快就找借口离开。只是,萧颂一直宁愿视而不见。
萧颂转过头。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在车内流转。宣宜侧头望着外面,灯光在她一侧脸上变幻,挺直的鼻梁微微反光。萧颂摩挲着她的手,觉得有些东西梗在喉咙里。他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如果她对他怀有惧意,他绝不会对她做什么,甚至,他比她更反感,更害怕。
车在公寓门厅前停下来。看着宣宜走上台阶,打开大门,萧颂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宣宜一手扶着门回过头。
“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萧颂轻松地笑了笑,走上台阶,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个缎面盒子,打开盒子,拿起项链。
宣宜神情有些拘谨。“这是什么?”
萧颂把盒子塞到她手上,转到她身后,拨开她的头发,为她戴上项链。“下午在过街天桥的地摊上买的。”他笑着说,“从来没有买过这种东西,说不定被骗了。”
“怎么忽然买这个?”宣宜伸手摸了摸项链,回头笑道,“做记者的还戴首饰?出差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男的。”
“这是假的。真有人抢劫,你要毫不犹豫摘给他。”萧颂转到她前面,退后两步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卖假首饰的老婆婆果然没骗我。”
“老婆婆骗你什么?”宣宜腼腆地笑了笑。
“老婆婆说不能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你。”萧颂认真地摇头,接着笑起来。笑声坦率爽朗。
“对不起……”宣宜低声说。
“什么对不起?别傻了。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顺便给陆衡帮帮忙,他最近经常在仓库里熬夜发货。”
“你别多想,我只是……”宣宜欲言又止,低下头。
萧颂摇摇头,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进去吧。晚上别熬得太晚。”
宣宜犹豫了一会儿,低头走进门厅。
晚上,萧颂正在厨房煮面条,忽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宋跃像平常一样话题跳跃。一会儿说起上个月去德国参加国际物理学论坛,一会儿说起最近又长胖了,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婶。萧颂把手机放在流理台上,打开免提功能,一边熟练地洗菠菜、打鸡蛋、调作料,一边“嗯嗯”几声,以示自己在听。
自从离婚后,萧颂母亲一直表现得像是萧颂的姐姐。即便那时萧颂只有十一岁,宋跃也从未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关心他,比如成绩怎么样,和同学相处如何,是否喜欢继母。也从未像父亲萧逸那样,偶尔流露出对萧颂的愧疚。这一点,萧颂的想法跟她一样。从小目睹同为物理学副教授的父母把对方当做辩论对手,为了宇宙是或然的还是必然的,争论得天翻地覆,萧颂由衷认为离婚对他们俩是好事。因此,他也乐见母亲对他的随意态度。只是,母亲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像孤儿一样长大。
“下个月我就走了。”说完最近的旅游见闻和节食计划后,宋跃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去哪儿?”萧颂随口问道,从汤锅里捞起面条,把菠菜扔进去,用筷子拨了拨。
“去波士顿。他在那边拿到终身教授了。我们都过去。”宋跃语气平淡。
萧颂握着筷子,愣了愣。他只知道母亲现在的丈夫也是物理学教授,和她同在深圳一所大学任教。“‘过去’是什么意思?”他说。
“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就留在那边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萧颂放下筷子,关了火,拿起手机。“然后你只是快挂电话的时候,随口跟我说一声?”他走出厨房,心里燃起一团火。
宋跃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一直不知道怎么说。”
萧颂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在摇椅上坐下。马路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几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同楼层那扇窗户里的电视开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坐在窗前的地板上。他想到此刻在遥远的南方,一个宽敞洁净、灯光柔和的客厅里,母亲和她的丈夫、继女刚刚吃完晚餐,然后她忽然想起她还有一个儿子,于是在收拾行李、处理房产的间隙给他打了个电话。但她大概不会记得这个儿子从十一岁开始住校,十八岁来北京上大学后,再没回过西安那个家。
萧颂抿了抿嘴唇,把手机换到左手。即便她要去月球,他也没有权利反对。“没关系。只是有点突然。”他平静地说,“以后我要是去美国旅游,就顺便去看你。”
又是长长的沉默。“我想见见你。”过了许久,宋跃低声说。萧颂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知道她刚才可能捂住话筒哭了。“还有宣宜。我一直没见过她。”她声音哽咽。
萧颂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
“你们能一起过来吗?我真的很想……”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话筒一阵粗糙的摩擦声。
萧颂想象着她抬手胡乱蹭眼泪的样子,忽然原谅了她。“我问问她。”他温和地说,“最近我刚好有空。她要是有时间,我们这阵子就去。”
宋跃只是低声说了句“好”,迅速挂断电话。
萧颂握着手机,久久坐在窗前。一辆大巴在对面的路边停下,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动,向南驶去。昏黄的路灯下,狭窄的双车道马路空荡寂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人生。十一岁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想到,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依然会为此伤心。
第二天早上,宣宜还没起床,就听到门铃响起。萧颂穿着运动服,一手提着塑料工具箱,一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站在门口。看起来像个维修工。宣宜半开着门,打量着他,目光带着疑惑。
“孔嘉上次跟我说客厅的落地灯坏了,厨房的水龙头也松了。早上我去物业那里借了工具。”萧颂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宣宜含笑看着他,伸手接过塑料袋,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左边卧室的门砰地打开。孔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萧颂,立刻皱起眉头。“你一大早来撵我吗?未免太早了吧。”说着趿拉着拖鞋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
“你不是要跟我借相机吗?”萧颂走到沙发旁,放下工具箱,大声朝卫生间方向喊道,“上午要拍外景吧?不赶时间吗?”
孔嘉举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头出来,讨好地冲萧颂笑了笑。“十分钟。马上就走。”她嘴里含着泡沫,夸张地比画了一下,“绝不多留一分钟。”
萧颂忍俊不禁,把落地灯的灯罩取下来,开始拧螺丝。孔嘉果然不到十分钟就洗漱完毕,一边咬着面包片,一边抓起围巾、挎包往门口走。萧颂赶紧放下钳子几步跨到门口,体贴地帮她打开门。“相机已经放在餐桌上了。陆衡在家里。”他笑着说。孔嘉迅速套了双短靴,冲他眨了眨眼,顺手带上门。
“我马上也要出门了,你是打算一个人待在这里?”宣宜梳着长发,站在卫生间门口,笑着望着他。她已经换下睡衣,穿戴整齐。
萧颂尴尬地笑了笑,走过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我妈妈想见你。我们一起去广州,等你忙完了,再一起去深圳,好不好?”
宣宜略微吃惊,愣愣地握着梳子。“主编催得很紧,不如下次……”她嗫嚅了一声。
“她下个月就出国了。走之前想见见你。”萧颂抬手拈起宣宜毛衣上的几根头发,低头看着她,“从广州到深圳只要一个小时,我们一起吃顿饭,马上就去机场,不会耽误多久的。”
宣宜迟疑了一下,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扎了个马尾辫,然后靠着洗脸池低下头,手里握着梳子。白色瓷砖上落着几根长发,淋浴间前面的地上溅了些水。狭小的卫生间里一片静谧。
“萧颂,我还没准备好……”许久,她低声说。
“准备什么?”萧颂靠着门口笑着说,望着镜子里的她。
宣宜舔了舔嘴唇,默然不语。
“说得好像要逼你嫁给我似的。”萧颂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见个面。她大概是怕我找个戴唇环、脖子上有文身的女朋友。”
宣宜没有笑,低着头摩挲手里的梳子。镜子旁边亮着一盏灯,柔和的灯光透过灯罩照亮卫生间。萧颂凝望着她,感到下颌一阵刺痛。昨天晚上的某些东西再次梗在喉咙里。他转开视线,看着淋浴间的玻璃门,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视而不见的。
“是因为云间吗?”说出这个名字比他以为的容易。
“不是。”宣宜脱口而出。
萧颂露出微苦的笑容,仿佛宣宜刚刚不是否定,而是坦率承认了。镜子里映出宣宜纤瘦的肩膀、白皙的后颈。一绺头发从耳边滑落,垂在锁骨的凹陷处。他想起两年前那次重逢,她也是这样低着头,坐在暮色笼罩的河边。那时,他就应该明白她为什么坐在那里。
“你一直在等他?”
“没有。”宣宜再次脱口而出。
萧颂缓缓摇头。“宣宜,你也知道,采访的时候,说谎的人总是急着否定。”他转身走出去,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来,继续修落地灯。
他打开底座,检查了电路板,发现是一个二极管坏了,开始在塑料袋里找同样型号的二极管,却怎么也找不到,索性把塑料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各种二极管、电阻、电容散落一地。他烦躁地拨开,翻找起来,试了几个又随手扔了。
宣宜走到他身后,默默看着他,蹲下来,从背后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背。“萧颂,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颂感觉着她的体温,下意识握紧手边一个电容。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说,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也许可能会嫁给我?”他平静地说。
宣宜无声地靠着他,长吁一口气,慢慢松开他。“萧颂,我们下次再说好不好?”她站起来,声音带着乞求,“我真的得走了,一会儿路上会堵车。”
萧颂听见她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靠在卧室门口。卧室里有些凌乱,白色窗帘拉开半边,窗前的桌上堆满稿子和杂志。宣宜胡乱往背包里塞内衣袜子、笔记本电脑,然后随手抓起鼠标和录音笔扔进去。
“是不是只要想到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他,你就无法考虑这些事?”萧颂不由得惊讶于自己说出来的话。
宣宜仿佛没听到,在桌上的一堆稿子和杂志中翻了翻,又抓起床上的棉被抖了几下,站在床前皱眉环顾卧室。萧颂看出她是在找手机,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挂着灰色亚麻布帘的衣柜里传来音乐声。宣宜一把拉开布帘,在几件外套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把还在响的手机扔进包里,抓起背包和外套往外走。
萧颂靠着门,抬手拦住她。宣宜用力推了推他的胳膊,没能推开。她仰起头望着他,眼眶发红。“你一直这么想的?忍了两年终于说出口了?”
萧颂低头默然。阳光照在浅色榉木地板上,门边的墙壁白得刺眼。他望着墙上,觉得有些事他压抑得太久。
宣宜垂下手,把背包放在地板上。“萧颂,我们还是分开吧。”她低声说。
某种熟悉的钝痛倏然露出锋芒。“这就是你想要的?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不是?”萧颂怒吼。
宣宜低头靠着墙,没有说话。萧颂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就会彻底失控。他强忍怒火,转身走进客厅,迅速收拾好工具箱。
宣宜听见门打开,又砰的一声甩上。她木然走回房间,在床边坐下,仰面躺下来。
风从窗缝吹进来,吹起白色窗帘。阳光在房间里跳跃不定。她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清晨。躺在明亮寂静的房间里,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手腕上涌出来,她仿佛能听见自己体温下降的声音。她望着窗帘缝隙一片狭长的灰白色天空,有一种向云间复仇的快感。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只是,当意识逐渐消散的时候,她看见的不是云间,而是九岁时的自己。还有,那天清晨照在海边礁石上的刺眼阳光。
她赤脚站在礁石间的一小片沙地上,感觉到浸泡了海水的沙子慢慢流过脚面。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母亲躺在地上,长发湿漉漉的,铺展在沙地上,犹如涨潮时被卷上沙滩的海藻。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父亲出海遇难后那半年,母亲渐渐由痴入狂。对坐在靠墙的小木桌前默默吃饭时,她会忽然抢过宣宜的碗,一扬手扔到门外,接着扔出这句话。漆黑的眼睛盯着宣宜,漠无表情,仿佛看着深夜镜子里的自己。
她经常梦见那个狭长、昏暗的房子。阳光投在门口的芒草垫子上,看起来像是某个狭长洞穴的出口。她们在潮湿不见光的洞穴中默然对坐,日复一日。
有时,母亲会忽然恢复正常。清晨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像以前那样给宣宜扎好羊角辫,做好早餐,然后牵着宣宜从容出门。“你爸爸今天回来,我们去码头等他。”说话的时候,她一脸平静,笑容温婉,不认识她的人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每当这时候,宣宜总是极力做出欢欣期待的表情,和她一起沉入白日幻境。两个人牵着手站在海边,从清晨一直到傍晚,直到彻底暗下来的海面让母亲倏然惊醒,瞬间崩溃。
她的记忆一直有问题。穿行于曾经经历的事,总是有种奇异的陌生感。仿佛那些记忆不属于她,而是什么人胡乱塞给她的故事。
她看见自己坐在海边悬崖上,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消失在山路转弯处。夜幕笼罩,山下的人间灯火辉煌。她抱着膝盖,坐在刺骨的海风中,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那时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有那样的勇气。十多年后,当她静静躺在房间里,等待什么东西把她带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那根本不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