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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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圣塔伦市

我们在老去旅行者的村庄又住了一夜,在一个空气燥热的下午我,彩色大鸟,罗比尼奥和约尔森再次一起远行。

我们一棵树,一棵树地穿过无边际的丛林,一个河汊,又一个河汊的远离丛林深处的村庄,到了主河道,有段航程,河道宽阔的几乎看不到对岸,我们顺流航行,经过了大的小的客船货船,日落,晚霞,直到夜晚,我看到一条蓝绿色的河流在月光下和亚马逊河的浑浊黄色交汇,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巨大宝石。

尽头,我终于再次看到文明发出的微弱灯光的边缘。我拿出地图,站在船头的月光下,指着远处城市边缘的黄色灯光大声说,“圣——塔——伦”。

和巴西的大多数城市一样,圣塔伦市的边缘也有几个大型的购物中心,在广告灯箱的霓虹灯光中吸收着城市所有的活力。有时候,我会觉得城市一半的人口都在购物中心里。在夜间,购物中心楼上巨大的广告灯箱散发着五彩的光。我看到购物中心的入口处一张广告牌,上面有一个白色的挂壁式空调的图片,下面用红笔写着“周六,开利空调特价(SáBADO,20%DESCONTO CARRIER CONDICIONADORES DE AR)”,在广告牌的霓虹灯光闪耀在我脸上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穿过了时间和空间奇妙的第五纬度,回到了上海。

那天晚上,在城市边缘的购物中心里我们兴奋异常,我们用柜台上的相机合影,然后又看着照片中我们脏的一塌糊涂的脸,最后告诉店员我们没钱。夜里我们喝了很多甘蔗酒,醉的眼神混乱,口齿不清,谁也不记得谁说了什么,最后凌晨的时候我们在一家空旷的电影院中,正在上映葡萄牙语配音的《德州电锯杀人狂》,我早已醉的忘记了任何语言的存在,但是还是躺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坐椅上,听着电锯声,听着电影里大胸女孩子的尖叫声,看着电锯把一切都锯的稀烂,看得莫名其妙的手舞足蹈,大喜若狂。

在旅店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我头痛无比,电锯在昨夜的酒精中把我的后脑也锯开了。

罗比尼奥去了城市南面的一个球场看当地的少年足球比赛,约尔森送发动机去修理店,然后去了城中心市场,他说他想买一条炸鱼和几件短裤短袖。我走到旅店的后院,彩色大鸟兄一直在那里,呆在一棵黄酸枣树下的竹篱笆里,旅店的老板喂了它一些中午的剩饭。

这个旅店是一个两层楼的房子,暗红色的砖墙,每一层有十二个窗户,上面是个半圆,下面是方形,暗红色的砖墙上很多地方的颜色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黑色的泥灰,墙上钉着半米长的铁片,几乎完全锈成黑色,房子的墙上中间有一长条绿色的杂草,丛林雨季的雨水沿着砖墙间的裂缝落下了痕迹。

旅店外有一个简单的室外的酒吧,有一些没有刷过油漆的木头桌子,酒吧橱柜玻璃窗的第一层陈列着几张咖啡园的黑白照片,园地的旁边站着一群深色皮肤光着上身拿着锄头的农民,下面的木牌上写着:“ROSA BLANCA咖啡园种植咖啡的历史始于1829年”。橱柜玻璃窗的第二层陈列着一个几十年前煮咖啡的黑色铁杯铁壶,生了锈,铁壶底上有两个破洞。铁壶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两个字母:B.V.。

B.V.,是BENITA VIEIRA,一个已经老去的大眼睛少女名字的缩写,还是BLUE VILLAGE,一段被渐渐隐藏忘记的开始;是否,在远去时空的某一瞬间,咖啡混合着铁锈的痕迹,在三牙叔面前,穿过铁壶底上的破洞,一滴一滴落到炉子的火苗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我坐在桌子边发了几分钟呆,吃了一盒蜂蜜酸奶和一片西瓜,点了一杯叫热带彩虹的咖啡和一杯柠檬水,靠着橱柜坐着。半个柠檬核沉在玻璃杯底,晃动。玻璃杯对面的餐桌上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里坐着三个奥地利游客和一个意大利游客,他们在用英文大声讨论今天应该在什么地方晚餐,是否去旁边西边五个街区远的一家意大利餐厅,还是河岸边上那个高级的烤肉餐厅,要不要戴手表上街以免被抢劫。这些庸俗的奥地利人意大利人的大声交谈让我感到无比厌倦,他们说话的语气的傲慢就像是认为这里的每个巴西人都非得靠抢劫奥地利人生活,只有意大利餐厅才是洁净的所有的巴西人每天都因为吃不清洁的食物去医院。这四个白痴的无知真他妈让我感到恶心。

我并不想坐在他们身边,他们交谈的内容严重影响了我的午餐,我肚子里的酒气又上来了,后脑正在被裂成四瓣,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快要爆炸裂成碎片。酒吧里那个有着洁白牙齿,甜蜜笑容的大眼睛少女端来那杯叫热带彩虹的咖啡,是一大杯绿色红色黄色蓝色咖啡色的混合,一层一层,最上面还有一小块奶油。咖啡对我有几乎戏剧性的效果,每次喝完咖啡我都会无法集中精力。这种效果,和身边那几个装腔作势的奥地利人,综合起来,在圣塔伦春天下午的阳光下混合成一种逃离的自然冲动。刚起床的好心情没有了,我没有喝完咖啡,站起来离开了,可惜了那大眼睛少女甜蜜的笑容。

我在城市的河边走了一圈,阳光很强烈,离开了圣塔伦市中心,有许多矮小的房子,红瓦黄墙,灰瓦红墙,土黄色暗红色的墙壁肮脏破旧。下午很热,我找了一条河边的街道,坐在路边的石板上。我面前停了一辆深红色的SUNDOWN牌摩托车,前轮是空的,排气管上生了锈,歪着靠在河边一个路灯柱子上,蓝色的锁,粗大的黑色铁链把它的后轮锁在路灯柱子上。SUNDOWN,SUN DOWN,太阳落下,一个******的希望,对巴西,这真是个难以预料的品牌名字,如果是我,我也会拧下SUNDOWN的前轮,丢到河里。

云的阴影落在河上,那些河面的小船载着货物穿过阴影,进入阳光,然后又缓缓进入下一团云的阴影。

河岸边站着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他们都有古铜色的皮肤,就像我在香草海捉金龟子的童年。三个小男孩站在水边的木板上,光着上身,向河里撒尿,一边撒尿,一边看对方的鸡鸡,我小时候在香草海也常玩,比谁的鸡鸡大比谁的尿撒的远是一个国际化的游戏,从皇帝战胜蚩尤那天,这个游戏就几乎开始承载男孩到男人的时光。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摇着尾巴跑来,躲开了一辆块速经过的摩托车,跑到小男孩们的身边,蹲下,抬头看着他们。最胖的小男孩指着水面,大声喊了几句,然后顺着河边的土路跳到水里,他故意选择了背先入水,溅起一大片和他身体体积相称的水花,水花溅了小黄狗满身,它摇摇头,摇尾巴,水珠飞溅,飞溅到旁边的两个小女孩身上。

另一个帆船,水面,波浪,阳光,水鸟,小狗,小女孩和小男孩的瞬间,我的旅程在地球的另一面带我来到香草海的童年。

“FERNANDO,回家吃饭,”身后的街道走出一个粗壮身材,肥胖妇人,她穿着一身天蓝色T恤,上面写着白色的“SAND”。那个胖小孩从水里爬起,摸了一把土黄色小狗的后背,走向胖妇人,后面那两个瘦小孩叽叽地笑了。

阴影,阳光被遮住了,该死的云。

我就在河边看着我在香草海的童年,看着它们和河流中的船,船夫,货物,动物一样无声的来来去去,向东向西,带来阳光在云前面后面变化的瞬间。一直到了傍晚,身后街道上人渐渐变多,比白天要多得多,我起初以为是白天大家都在躲避阳光和高温,到了晚上才出来活动,后来才想到其实今天并非周末,在丛林中过着以不同时间单位计量的日子,只知道日出日落,旅行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在真实与虚幻的交界上反复的跳跃,忘记了现实的世界中的圣塔伦市和上海,安城,香草海一样,其实每个人都要工作的,而我,迟早也要回到那里。

我站起,走到街道的尽头,经过了一个小的有圆形拱门的黄色石头教堂,转角是个一小堆沙地,堆着河里挖出来的细沙,然后是个小广场上的夜市,人声鼎沸,果汁烤肉电池打火机,短裤衬衣锅碗指甲刀。我挤在人群中,挤过几个穿着红色背心弯腰在挑选P&G洗发水的大妈,在烤肉摊上买了一串烤牛肉。广场中有群人围成一个圆圈,我举着烤肉挤进去。圆圈中站着一个男人,他耳朵上穿着一个银色的耳环,三十多岁,瘦小,额头上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他身边放着一个架子支起一块木板,木板上蹲着一只瘦弱的白色兔子,低头,正在专注的吃几片青菜叶。那个瘦小男人一直在说话,他说得很快,我也听不太懂,说得很大声,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好像是说到高潮的地方,突然停顿,在原地转着身子三百六十度看了一遍周围的人群。人群专注,孩子们呆看着他寂静无声。瘦小男人突然很快地拍了一下兔子的脑袋。那兔子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人群。

人群中有男人发出笑声。

那男人用手摸摸兔子的头,用力按下,于是兔子继续低头吃青菜叶,他继续说。

一个穿着双拖鞋,白色背心,浅绿色短裤的卷发年轻人走到场中。那白背心上面有个破洞,上印着一个黑色的中文龙字,他绿短裤的左裤腿上有两块土黄色油污迹,看上去两三周没有洗过。这年轻人开始绕着圈走,他右手里拿着一叠长方形的小纸票,他一边走,一边高举着这些小票用力地摇晃。男人们拿出2雷亚尔(REAL)的纸币买一张他手中的小票。

卖彩票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知道巴西丛林中圣塔伦市的这位年轻老兄还差这样一幅左手写的对联。年轻老兄数数手里的彩票,还剩五六张,于是继续用右手高举着这五六张彩票,摇来摇去,转着圈,对着人群走着,一面走,一面大声慢慢说,“卖完就开奖了,卖完就开奖了”。

男人们左右看看,有票的摇摇自己手中的彩票,期待的看看旁边没有拿彩票的男人女人。

我掏出一张2雷亚尔的纸币,举高手向年轻老兄摇晃,“嘿,老兄,给个号,给我个幸运号。”我的票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图形和四个数字“1153”。

教堂顶上十字架展现出另一种潜在的无边际的柔和,天空在月光的怀抱中甜蜜的笑。一个载人的三轮摩托挤在人群里,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衬衣的小男孩子,挂着一筐青色的芒果,从我面前经过,吹起一片丢弃的塑料袋,贴在我的拖鞋上。

剩下的彩票卖完,年轻人离开场中心。男人们在暮色中摇晃着膀子,摇晃着自己手中的彩票,起哄呐喊。那中心站着的那瘦小中年人又狠狠地拍了一下兔子的头,把兔子用一只手从那木板上抓起,木板翻面。木板的背面画了很多用红线分开的小格,每个小格中画着图形和数字。那人拿出一个灰色的麻袋,伸手在里面摸来摸去,第一次他从麻袋里摸出一个天蓝色的正方形,第二次摸出一个粉红色的圆形,第三次摸出一个黄色的三角形,第四次摸出一个黑色的正方形。他把这四个形状举起来在月光下给围着的众人看了,就放在那木板上,左移右动,最后大声喊,“2——3——1——7”。男人们看看自己手中的票,左右看看,失望的扔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得意的挺着肚子拿着票走到木板前,那人又拍拍兔子的脑袋,拿起票给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失望的男人女人们看看,最后弯腰从他的大包里捞出一大包暗红色的干腌牛肉和一条都宝香烟给那中年男人。

整个买彩票公证开奖中奖过程结束,男人们咒骂,散场。

那卖彩票的穿绿色短裤的年轻老兄走到我面前,拿着我的彩票看看,然后用双手挥挥,做了个“完结了”的动作,又指指中间那个拿着干腌牛肉和都宝香烟的男人。他做的完结的手势很夸张,幅度很大,如果腿再弯一点,胳膊再伸长一点,就很像个香港功夫明星在拍电影中的架势。老兄,我知道,我在安城上大学时就知道,即便是到了地球另一端亚马逊河岸边的小广场也不例外,总是个人的不幸造就正常的统计,中奖的是那大肚中年人,我的这张彩票没用了。

我随着人群散开又看了一眼那兔子,木板又被翻回来,兔子还是在上面吃青菜叶。我不明白这只兔子在整个过程中有什么作用,但是我感到深受启发,我猜徐涛还没有靠他的盘口消息发财,就是因为缺少了一只专注吃青菜的兔子,徐涛也得养只兔子镇在北京卖彩票的柜台上或是家里什么地方,还需要时不时用力拍一下那只兔子的脑袋。我想起现在的时间大概已经是北京的上午,在过去一年里,徐涛在这个时间已经站在他的柜台后面,等待着下午的游泳课;在过去一年里,郑佛爷在这个时间大概坐在桃花围绕的大厅里看着日出拿着他的瓷杯喝茶,在一年以前,我在这个时间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看着上海早上穿过商业楼和立交桥的模糊阳光。而这只兔子,这个隐藏在这个星球另一半角落意味深长的秘密只怕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