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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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安雅的村庄,蓝色

我再次在弥漫的月光中醒来,它们逐渐消散在窗外丛林深处的黑暗中,那些黑暗边缘混乱的白色尝起来就像一块马苏里拉淡奶酪。

我忘记了梦境。

我坐起,月光在木屋的地板上留下一个银色的窗口。我看到床头的那本红色封皮的世界地图和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

三牙叔,一切都是宿命吗?每个旅行者宿命中都有的终点。

月光和黑暗切断了星空之间的视线,天空在逝去的时光中断裂了,在那里,有一个模糊的遥远的蓝色的村庄,一栋蓝色的房子前站着青春的三牙叔和一个笑容甜美的少女。

于是,我的记忆重新在银色月光的怀抱中渐渐交错,回到六个月前那个刮着混乱风暴的上海的夜晚。

我从河北回到了上海,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正在下大雨,傍晚,下班时间,等待出租车的队很长,换了地铁,上面很拥挤,在地铁上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偶尔有电话的铃声,我对面站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大叔,穿着带着皱褶的旧西服。城市还是这个样子,有着很好的秩序,但是漫长阴冷潮湿又糟糕的雨季,上海人会叫这个大叔乡窝宁。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头,靠着枕头,外面广告牌的彩色光亮穿过窗帘的缝隙,留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一片红色的闪烁,奥妙洗衣粉的广告。我打开灯,墙上的光亮消失,屋内的家具简单,一个简单的模仿宜家设计的衣柜,浅色木头的纹路,大概是IKEA中九百块的哪种小柜子一个样式。一个长的书桌,也是木头的纹路,一个黑色的床头柜,一张黑色框架的床。家具的设置就像上个月在泰州出差时住过的旅店,这个混蛋房东从来就没住过这里。

几本书放在床头柜上,最上面一本是DAVID SIMON的《AN EMBEDDED SOFTWARE PRIMER》。打开,这本书很难读,英文版原著,句子有点长,很多不认识的单词,大概也是我专业英文很烂的原因,往往到了句子末尾我还需要回到句子开头重新再读一遍才能理解。读了三页我就累了。这个三牙叔,给我买了我这么一本英文专业书,也让我在上海糟糕的雨天夜晚总有点事情做。

不过想到他已经去世了快一年,我又有点难过。

我来了上海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三牙叔,在刚到上海的几个月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都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大概是到了上海以后生活中总有新的事发生,总有持续的烦恼,总有突然产生又放弃的愿望。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香草海打来的,三牙叔的手机号码。我拿起电话,想象一下此时此刻他只怕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和他的胖胖的小狗玩耍,张开嘴露出他的三颗牙齿猥琐的笑。电话那边是三牙叔的女儿和我爸妈,告诉我在昨天,星期一的下午,三牙叔去世了,他死于呼吸道感染突然恶化引发的中毒性休克,很突然。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很难过,又觉得不像是真的,后来几乎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经过,最后又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在虚幻的一瞬间,自己应该是在梦境中。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拿出三牙叔送给我的《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我回忆起三牙叔的一切,然后在窗外闪动的广告灯光中睡去。

三牙叔的后事,和他年轻时的旅行和留下的地图一样,继续成为一段彩色的旅程。他的两个女儿参加了葬礼,他没有埋在土里,他立了遗嘱,遗嘱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来的地方,但是他知道那里又黑又冷,肯定不是他最后想去的地方。他的骨灰被运走,没有埋在墓地,倒入了海里,还剩下一小把,他的女儿带到了武汉,撒在那个城市一个叫水果湖的湖里。三牙叔说他在那出生长大,他想最后回到那个地方。

后来过了几个月,那种失去亲人的伤感,就像三牙叔曾经拥有过的牙齿对他本人一样,在某个记不清的时刻开始一点点的消失。

再后来,上海的梅雨季节结束之前,我过了二十三岁生日,我有一天突然就不再难过了,我猜三牙叔只是选择去了某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湖面蓝的看不到边,湖边飘落金黄的树叶混合了各种各样的味道,尝起来像他的家乡,秋天的时候,那个地方有的只是无所顾忌的阳光,停滞在湖面上,他可以像出他书架上的书那样把那些一束一束交错的阳光抱在怀里,掉了一束再捡另外一束,那里,混合了他的家乡和他世界开始地方的记忆。

我把《AN EMBEDDED SOFTWARE PRIMER》扔到床尾。关上灯,墙上外面奥妙洗衣粉广告牌的灯光再次出现,彩色的光亮在衣柜,书桌,床头柜,床和我脸上闪烁。我打开灯,关上灯,打开灯,关上灯,打开灯,关上灯,打开灯,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我看到三牙叔的地图册和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就在抽屉里,我把一直它们放在抽屉里面。

雨更大了,风暴来了。我听到窗外的风声。

一辆公共汽车在窗外的十字路口停下,等待绿灯,启动,发动机在雨中发出巨大的声音,溅起地上的积水。

我需要一次改变,重生,就像早上起床后感觉糟糕然后刷牙洗澡一样,干燥,清爽,毫无牵挂。

我从抽屉里拿起《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从第一页很快的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放下。然后拿起地图,从第一页很快的翻到最后一页,放下。我希望能得到一种感觉,这份地图册我是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摸过,就像我在这一瞬间抚摸过这个世界。

一张长方形的纸片从飞快翻动的地图红色槊料封底中飘出,掉在我的腿上,翻了个面,落在地板上,躺着,在灯光下显出花花绿绿的色彩。

我捡起,是一张明信片,已经有点旧,四角都已经磨烂了,卡片上面被踩了半个脚印,一点点泥巴还在上面。卡片被两根白线分成了三部分,上部左边的图像是一个山顶上的一个白色的巨大的耶稣像,张开双臂,面向大海和城市,城市中有一个蓝色的湖泊,波光粼粼,城市靠近海滩的海岸线上是几个绿色的岛屿,一个长条形的山峰伸向海湾,所有的海岸线都是白色的沙滩,海边停着白色的帆船。上部右边的图像是一排三个有着丰满臀部的女孩子,在海滩上,她们都穿着白色的比基尼,光滑古铜色的皮肤,腿上身上还有细小的水珠,她们全都翘起屁股,光着上身背对着我,不过我可以想象也愿意想像她们另一面的曲线的样子。左边右边的图片都有强烈又明亮的阳光。女孩子们的丰满臀部在耶稣像的照耀下。我想,右边是犯罪的机会,左边是忏悔的大门,从右到左,那里,神会立刻原谅犯下的所有罪过,神真的,真的爱诸人。

卡片整个下部的图像是从天空拍摄的,是一片绿色的丛林,参差不齐的树木,被几条交错弯曲狭窄的河流和水域分开。右下角是一块微小的流域地图,有一条很长有很多分支的河流从西到东流入大海。在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黄色长方形,里面用绿色打印着一排字母:BRASIL,在那个A上有一个黄色的菱形,菱形中间是个蓝色的圆,巴西的国旗。每次的足球世界杯在电视里我都见到,有次还在韩国的一个球场和中国的国旗同时出现过一次,那时是个假期,我还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坐在家里看了这场比赛的直播,悲惨的结局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用手擦干净明信片上面的脚印,翻过面,卡片的另一面,弯曲发黄,什么图片都没有,可以看到三条卡片被折过的痕迹,皱皱巴巴,用蓝色的钢笔写了五行潦草的字,可能被雨水浸过,已经有点模糊,但还可以读出:

我从马瑙斯市,

在丛林中,一直向东

安雅的村庄,蓝色,ANJA'S VILLAGE,BLUE,世界开始的地方。

一直向东旅行,直到大陆的最东边的尽头,看到大海。

SUN DA ZHONG孙大钟

孙大钟,三牙叔的大名,这些年只记得他叫三牙叔了,忘了他还有一个这么土的名字。

“写的什么,一点逻辑都没有。”我对自己说。

我想出去走走,不想坐电梯,我顺着公寓的消防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下走,楼道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在上海的雨天味道更加明显。楼道里灯光昏暗,惨淡的白色,楼梯上面有一层浅浅的灰尘,我脚步的回声传到墙壁,又轻轻的传回来。

灰尘扬起,灰尘落下。脚步,回音,脚步,回音,脚步,回音。

安雅的村庄,蓝色,ANJA'S VILLAGE,BLUE,世界开始的地方,丛林,从马瑙斯市一直向东,一直向东旅行,直到大陆的最东边的尽头,看到大海。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二十三岁那年的深秋,我离开了上海,去了欧洲,在欧洲,顺着铁路和公路,我旅行了两个月。后来到了冬天,树叶几乎落光,在欧洲大陆很多国家都下起了大雪,天黑得很早,变的寒冷,欧洲很多小镇的广场上搭起了彩色的市场。我开始向温暖的南方旅行,圣诞节到来的时候,我到达了葡萄牙南部海岸上一个叫拉古什(LAGOS)的地方,那里冬季暖和,很多来自欧洲北部的老人在冬季去那里度假,有很多短期的工作。我在那里的一个旅店找了一份三个月的短期工作,管吃住,晚上就睡在旅店里。我在拉古什上了三期葡萄牙语课,在拉古什有一个叫CENTRO DE LíNGUAS DE LAGOS的当地的小语言学校,那个语言学校的教室很小,在一栋没有任何粉刷的水泥房子的二楼,那个房子的一楼是个卖女人衣服的小服装店,就像香草海公园边一排排的小服装店一样,衣服陈列在两个破旧的玻璃窗后面。那年的新年夜,我一个人坐在小旅店的房间里,为那个旅店的老板拥有的一个海鲜餐厅用HTML和PHP编写了一个网站,放上了许多煮的烤的螃蟹,贻贝,牡蛤,鱈魚,三文魚,金枪鱼,沙丁鱼,江鱼仔和龙虾的照片。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来到了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