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窗外没有一丝光亮,屋里更是漆黑一片,我还在回味着四个小时前在射电天文台发生的一切。右边,薛定谔刚刚进入浅眠状态,黑暗中她以慢动作般的速度缓缓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我,整个过程堪称诡异异常,隔着两张床之间的间距,我能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声。而另一边,苏幕遮忽然坐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半小时前就已经进入深度睡眠了,只听得她就那么定定地坐着,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懂前面那一串不明所以的细碎音节,只在最后勉强听清楚了一个词,不,应该是一个名字,“柯、呃、柯一泊。”在苏幕遮断断续续的梦呓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实在引人深思。不久后,一切恢复了寂静,薛定谔再度翻身回到了先前的位置,而苏幕遮也重新躺下,停止了咒语般的梦呓。天花板上的顶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忽然开始微微闪动起来,像濒死的萤火虫,像耗尽燃料的篝火。我侧过脸不去理会顶灯的频闪,我更在意自己现在究竟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境地,或者说,是我们,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聚合星系统。
在我企图躲避方程世的时候,我逃到了另一个射电望远镜下,却意外地发现了那里站着尴尬的三人组。柯一泊、薛定谔和苏幕遮面面相觑,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其中,柯一泊正拽着薛定谔外套的一角,突然出现的我让他们大乱方寸,柯一泊像触电一般甩开手里的衣角。薛定谔则尴尬地望向我,苏幕遮转过身背对着我,我看到她转身前的一刻似乎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回来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事情我大致已经猜到七八成了。现在回味起来,基本可以做出这样的总结——袁舟律喜欢苏幕遮、苏幕遮喜欢柯一泊、柯一泊喜欢薛定谔、薛定谔喜欢方程世、方程世喜欢我、我喜欢袁舟律。一个闭合的圆环就这样完美呈现了出来,这个环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金箍般将我们桎梏其中,我想不出任何突破的方法,只觉得头好痛,这感觉太糟糕。真不明白身边的两人怎么能够做到回来便倒头就睡的,看上去完全没有为此纠结过,还是说都是我想得太多了。
这个晚上过得还不算太糟,天亮的时候我依旧没有睡着,似乎熬过了某一个临界点,困意便瞬间消失了。起床后,我们之间依旧没有任何对话,我和薛定谔站在天井里刷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好吗?”“好。”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这一个“好”字似乎含有更复杂的意义。“昨天,我把你们留在那边,准备到别处转转,在另一个射电望远镜下发现了柯一泊和苏幕遮,我只听到柯一泊说了句‘抱歉’,然后苏幕遮猛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我。我下意识转身逃跑,却被拽住了。”薛定谔含着牙刷含含糊糊地说着。“所以说,苏幕遮也在表白咯?”我放下牙刷,“或许吧,有可能之前就以非当面的含蓄方式表白过,但一直没有得到答复吧。”“好复杂。”“我才了解,在柯一泊上大学之前也曾在画室学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苏幕遮也在,他们大概早就认识,没有深交罢了。”“唉。”我重新把牙刷塞进嘴里,最后那一声叹息也被淹没在泡沫和漱口水中了。我又想起我曾经漫不经心问过薛定谔的一个问题,关于一个人被送到特定时间段无限循环的问题。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要知道薛定谔在那次大爆炸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是眼前的这个薛定谔还是上一次循环中消失的那一个吗?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没有这一次,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吧。”我独自坐在阳台上自言自语,却不想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站着。不用猜就知道,那人是薛定谔,“你在说些什么。”薛定谔斜着眼睛看我。“没什么。”“不,一定有什么,或许你早该告诉我。”听到这句话,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决堤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一个人被抛到了一个某段特定时间无限循环的世界中。”我问出了循环最初问过薛定谔的那个问题。“啊。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薛定谔直视我的眼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瞳孔放得如此大,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百年难遇的奇异光景。“我想……”我犹豫着,终于我决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如果不被相信,也最多是被当作胡言乱语罢了,“我想,我大概就是这种状况了。不瞒你说,这是我的第二次十七岁,这一年似乎被无限循环了。”我一口气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可以悬浮在空气中。一段令人发慌的沉默,我不敢看薛定谔,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甚至猜测下一秒她就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然后把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关切地询问我有没有感觉脑袋发热。嗯,一定是这样,我已经准备好被当做精神病患者了,至少说出来后能感觉好过一些吧。
“什么时候开始的?”然而,漫长的沉默过后,薛定谔竟然出乎意料得平静,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肯定她是认真地在问我坠入怪异世界的时间,而不是在询问我的精神状况异变的时间。尽管这有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还是给予了回答,“一年多前我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听起来很奇怪吧,现在的我明明才刚过完十七岁生日。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没有疯,每当我的时间进行到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时,就像被重置了一样又回到十七岁开始的第一天重新来过,只不过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事都不一样罢了。”说到这里,薛定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能再详细一些吗?”她说。看起来,她是认真的,难道说,她明白我的处境?我不确定,但是有了倾听者,我感到安心。阳台上空气很好,多云的天气里也不会很晒,苏幕遮大概是外出写生了,男生们也没有一点消息,自从昨天回归后,聊天群里就一片寂静。我酝酿了一下,慢慢讲述起这些日子来我所经历的种种异象。从失控的彩色烈焰带走了薛定谔那天开始,到十八岁生日所发生的奇异现象,还有第一次循环中聂玛佳事件后薛定谔再度突然失踪,以及后来第二次十七岁的循环,至今。对面的薛定谔静静听着,她能够明白这些荒诞的事究竟为何发生吗?我讲得太投入,我们已经错过了午餐时间,但是一点也不觉得饿,有一种身体被倒空了的轻盈感觉。
“也就是说,在那次火灾中,我被认为是死掉了,那之后你的十八岁生日便没有我出席,接着异象就发生了。你进入了一个无限十七岁的循环,但是每一次各个事件都会被重新洗牌,被改变的不止是循环中所发生的事,甚至在此之前的历史也会变得不一样,就像我未能出席你生日会的理由是参加园博志愿,而不是因为我已经死了,这个循环似乎在不断进行对之前的修正以达到逻辑自洽。还有那只克莱因瓶的存在,小铀的归宿,甚至新的循环开始后连之前的交际圈也变得不同了。”薛定谔总结着,“嗯,或许在之前的循环中,袁舟律根本没有扔出那个漂流瓶,也就不会认识苏幕遮,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这样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如此小心眼,得出这样的结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吃醋?不,不是这样的,或许这就是事实。“可能,这并不是时间循环了。而是你的意识不断穿梭在各种可能性的平行宇宙之间。”薛定谔得出了结论,自我肯定式地点着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似乎也能理解,“听起来我好像是一个类似某种电子邮件的东西,在各种虚轴世界中不断地被转发,一旦在一个宇宙中我到达了十八岁这个临界点,就立刻被转送到另一个我还在十七岁的宇宙中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意识传输吧,就是那种东西了。平行宇宙论认为宇宙饱含所有的可能性,如同薛定谔的猫,在一个宇宙中它死了,可在另一个宇宙中它还活着。想你猜的那样,我也这么认为,你的意识被不断送往各个宇宙的肉体中,在经历完那里的十七岁这一年后再被转到其他可能性的宇宙中去。”薛定谔说完一段话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有一件事情需要确定,你的意识是连贯的吗,在你生日临界点的那一刻并没有出现过断点?”薛定谔这样问。“没有。”我回答。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薛定谔兀自点点头。“你在想什么?”我问。薛定谔没有回答,看着更远的地方,她的瞳孔中似乎闪烁着类似电脑程序执行时的各类进程提示,我知道此时在那两颗眼球背后,薛定谔的大脑正在飞速进行着海量的输入输出工作。薛定谔眼中的闪烁渐渐慢了下来,“了解了,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或许有结果了,不过还不能确定。如果你再次重启七十岁的时候,马上来找我,说不定可以找到回到正轨的方法。”她说。“唉?等一下,回去?我才不要回去,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你了。这样一直十七岁,其实也不错。”我直起身。“或许对你来说是一种幸福吧。”薛定谔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句话似乎有着更深的意味,但我暂时无法捕捉到更深层的意义。“无论如何,这不是办法,你是在逃避现实。”薛定谔看着我,“你应该继续向前才对,那样对我们都是好。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但是,十一月十四日那天,你会明白的。”我内心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抽动了一下,十一月十四日,我从来没有向薛定谔提过这个日子,那正是第一次薛定谔消失在化学火海,第二次薛定谔消失在煤气爆炸中的日子!如果每一次我被转送到另一个世界,那么我面对的就应该是不同的薛定谔,她不可能会记得自己最终消失的那个日子。“喂,你怎么会记得……”我还没有说完,嘴却被堵上了。
“喂,眼下的问题是六合星吧。”薛定谔忽然笑了,将那只堵住我嘴巴的手移开,我大大喘了口气。“也是。”既然薛定谔还不想告诉我更多,那也就不勉强了,的确,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如何处理我们六人之间难以名状的关系。“完全没有头绪。喜欢一个人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也没办法改变的啊。”我趴在阳台栏杆上,内心无比忧愁。“人是由细胞构成,细胞由分子构成,分子由更基本的粒子构成,粒子会理解什么是情感吗?”薛定谔撑着下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意识不能用物理来定义吧。”“只有粒子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才能组成人脑,才能产生意识,可是意识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好像独立于其他物质,无视物理规律,真是难以琢磨的存在。”薛定谔已然进入了我不能企及的思维领域,我无奈地转过头望向远处,毫无疑问,和她探讨人类情感简直就是浪费生命。“是因为意识的存在,宇宙才会是现在的样子吗?”薛定谔还在纠结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不难理解,如果物理真的没有办法打到意识怪兽,那也确实没有办法成为统治世界的真理。可是,那和我们又有多大关系呢,我更关心眼前,没错,我就是这么肤浅吧。我知道所谓的延迟实验,光子的路径似乎是永远都不可能弄清的谜团。
“虽然宇宙的行为在道理上讲已经演化了几百亿年,但某种延迟使得它直到被一个高级生物所观察才成为确定。我们的观测行为本身参予了宇宙的创造过程。宇宙本身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其中的生物参予了这个谜题答案的构建本身。”薛定谔自顾自地碎碎念这,她完全脱离了刚才的主题。“我们选择了宇宙,宇宙又创造了我们。意识的存在反过来又创造了它自身的过去。”好吧,我一切的量子物理发展史知识都是从薛定谔每一次的跑题中逐步获知的。当然,从哥本哈根解释本身而言,“意识”似乎也走得太远了。大多数主流的物理学家仍然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一问题,持有一种更为正统的哥本哈根观点。然而所谓正统观念其实是一种鸵鸟政策,认为量子论只要在实际中管用就行了,更为关心的是一些实际问题,主要实用,就不需要这种玄之又玄的阐述。当我们沿着哥本哈根派开拓的道路走来,但或许是走得过头了,误入歧途,结果发现在尽头藏着一只叫做‘意识’的怪兽!“天呐,我们能不能谈一点有用的?”我终于受不了了。“先冷却一段时间吧。让理性重新回到大脑里,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这是一个相当有高度的回答,但实际上它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掩面无语,此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堆不会思考的蛋白质,那样就不用承受这么多烦恼了。
就在浪费了一天三分之一的宝贵时光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出去觅食。我想,如果每个人能就此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或许问题就此可以解决了。楼下,我看到有人正蹲在山前画水粉,豺狼和虎豹正巧路过,便走上前去观望了片刻。“同学,你画的这是丰收吗?满地堆的都是土豆啊。”“不,那些是马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