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很晚,依旧有孜然和肉被烤到微焦的诱人香味从篝火那边源源不绝地飘来,欢声笑语充斥着夜色,男生们在玩跳火堆的游戏,他们助跑、加速、一跃而起,从篝火的余焰之上飞速掠过,女生们就在一边疯狂地尖叫,唱着呐喊助威的劲歌。而我们六个人,不在欢乐的那边,我不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全部默默退场,走走停停来到了那座大桥上。
“在那座山后面,很大的一片比较平坦的区域,那儿是省天文台,安置着我们系教授参与制作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柯一泊看着在山坡上栖息的点点星光。“深宿大学的天文的确很强。他们装这个是打算做什么研究?”方程世接过话题。“可以测量天体射电的强度、频谱及偏振等量。包括收集射电波的定向天线,放大射电信号的高灵敏度接收机,信息记录、处理和显示系统等。20世纪60年代天文学取得了四项非常重要的发现,即是脉冲星、类星体、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星际有机分子。这四项发现都与射电望远镜有关。”“可以参观吗?”“天文台部分区域夏季是开放的,有时候为了限制客量会关闭,不过我们系有实习生去那里学习实践。”“好想看一看。”“这样,明天一早我们去那边。我带了深宿的学生证,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会放行。”听到这里我着实郁闷了一下,“我可不想去,这辈子最不乐意的事就是爬山了。”我说。“别这样。”薛定谔忽然拍了拍我,我不明所以地住了口。
这里空气很好,透明的夜空中,一条浅白色的光带贯穿天际,那是在城市里看不到的银河。夏天就快要结束了,天边的天蝎心宿二闪着蛊惑人心的红色,古称“大火”,柯一泊说,每当农历七月,大火星西行,就意味着天气要逐渐转凉了。躺在柔软的草丛里,有虫鸣响彻耳机,我们从大桥上回来时已经临近午夜,可是我却丝毫没有睡意。我叼着一支狗尾草陷在葱葱的夏草中,薛定谔就坐在我身边,正神经质地将周围的野牵牛花一朵一朵地连根拔起。“喂。方程世,他还说什么了?”我问,薛定谔只是不停地拔起那些可怜的花,并不打算回答我。我望着夜空,渐渐放空,沉淀下来,一些事幽灵一样漂入意识的洪流。
六年前的这个时节,我开始在客厅窗外的小平台上种植牵牛花,那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前年,我的世界发生异常之前,才因为繁忙的功课而废止了。三月上旬,黑色的牵牛花种子被柔软的泥土包裹着,一星期就会发出新芽。待到五月,窗外半高的防护网上就爬满了碧绿的藤蔓,紫色或品红色的喇叭就点缀在叶间。那时候,我每天傍晚放学回来,都要爬到窗台上去,仔细打理那些藤蔓,以保证它们均匀地缠绕在每一根护栏的铁条上,再喷喷水,除掉枯黄的叶子。牵牛花一直向着蓝天生长,也不知道要长到哪里去。望着每天都在向高处攀爬的花藤,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杰克的魔豆》,藤蔓就这样一直生长下去吧,直到云端。年复一年,每到夏天牵牛花的藤蔓一次又一次给窗前遮起绿色的阳篷,秋天的时候,我小心地把那些坚硬而黝黑的种子一颗一颗从小小的鞘中剥离出来,收集在盒子里,来年三月再次种下。还记得初三开始学化学,有一次课时内容是做酸碱中和试验,石蕊溶液遇酸变红,遇碱变蓝。于是,我联想到了家里阳台上的牵牛花,那些花基本都是紫色的,如果改变土的酸碱度,花朵就会变色了吧。于是那年,我把种下的牵牛花分成三盆,买了肥料,在化学实验室取了一些石灰粉。其中一盆隔几日就施一次酸性化肥,另一盆隔几日掺入一点石灰粉,还有一盆什么也不加。春夏之交,三盆牵牛花都开始开花,加酸性肥的那盆,花朵呈品红色;加石灰的那盆,花朵是深蓝色。什么也不加的那盆,花还是原来的紫色。
那一年,我们初学化学,用小苏打制作过叶脉书签,捅破过试管,弄坏过滴管……那些颜色各异的溶液依次装在试管里,形成了一道迷人的化学彩虹。那时候,有配不平的化学式,记不住的化合价,算不清的分子质量和搞不懂的氧化关系,薛定谔眼中易如反掌的事在我看来简直是噩梦。那些年,牵牛花开出了三种颜色,那一年我收获了许多黑色坚实的种子。可是,那些种子再也没有被种下去,它们在盒子里渐渐干瘪,失去活性。再也没有那样闲暇的春天让我把心思花在那些不起眼的花朵上,所有人都渐渐忙碌了起来。
很小的时候,家里有着镶有蓝色玻璃的老式铝合金窗户。我时常会趴在床边,透过蓝色的玻璃窗,俯瞰远处,那些被玻璃滤成了淡淡群青色的风景。床边台子上养着一株刺梅,和一颗大灵芝。刺梅黑色的枝子上生满尖锐锋利的黑色小刺,绯红的小花和一簇一簇的绿叶在顶部相拥着,我无聊的时候,总偷偷去剥掉那些黑色的刺,有好几枝已经被我剥成了无刺的秃枝。后来那盆刺梅也不知去向了,那棵精神的大灵芝被老爸齐根切下来,泡在了一大罐药酒里。小时候很害怕那种泡着各种奇怪东西的药酒,有的罐子里,有蜿蜒的蛇、奇怪的蜥蜴或者蛙类在颜色诡异的液体中悬浮着,我一直在心里管那些东西叫做“巫婆汤”。那间屋里其中一个房间的窗外,空调机箱上还有一对鸽子筑了小巢,总能在傍晚听到那里面传来鸽子的叫声,听爸妈说好像是会在那儿孵鸽子蛋,可它们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间,又到了夏末时节。在时光里静立片刻,只看到那些闪闪烁烁的虚尘。此刻,对面小楼上的窗户都亮着,满窗灯火,满地阴影。那些亮着的窗户,灯光被玻璃和帘子滤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橘红、柔黄、雪白、青绿、浅蓝……它们从窗口溢出来,流淌在面积不大的水泥地面上,婆娑的树影就交横错落。想起了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夏末,又想起很多往事。“何夜无月?”现在,家里客厅窗外的防护网空空荡荡,再没有牵牛花的加饰。虚尘之夏,但少闲人……
“嗯,你不觉得很好笑吗?”薛定谔忽然这样问,“嗯?”“我喜欢方程世,方程世喜欢你,你喜欢袁舟律。”薛定谔终于停止蹂躏那些花朵。“没设么好笑的,老天在跟我们开玩笑。不过,你刚才说……你喜欢方程世?你可从没有表现出来过!”我从草丛里坐起来。“如果不是这次,我可能始终都不会承认的。”“啊?那你有表白吗?”“没有。话说你重点放错了。你知道昨天我们在亭廊里谈了什么吗?”“什么?”我疑惑着,刚才与草丛接触的肘部皮肤忽然有些发痒。“他想让我帮忙,一定要说服你去天文台。他想在天文台向你表白。不过,我很不厚道地提前告诉你了。”薛定谔将刚才拔下来的花朵慢慢撕成了碎片。“啊,原来他们是策划好的!”我一边挠痒一边惊呼。“你什么打算,你最好还是去吧。难得方程世那样求我,他甚至答应以后在大学,我的短篇论文他全包了。”薛定谔撕完了所有的花,转头看着我。“所以你就同意了?”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嗯”答案是肯定的。“魂淡!等等……你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对啊,你吃醋了吗?”我有些语无伦次了。“还好吧。就是因为他提出了这件事,我才感觉有些不爽,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分析我大概是吃醋了,所以得出一个结论,之前我可能不是真的讨厌他,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很复杂。”薛定谔将花的碎片聚成了一小撮。
天刚蒙蒙亮,我被薛定谔从被子里提出来,苏幕遮已经下去洗漱了,此刻我真希望自己化作一团烟雾迅速从窗口飘出去,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天将会发生的一些事情。从黛绿色山峰边缘升起蜜桃糖色的一颗太阳,雾气缭绕,清晨刷牙后做一次深呼吸,空气新鲜得让人战栗。我们度过那座大桥,沿着山路往那山去了。没有走出几公里,我就开始腰酸背痛腿抽筋,很难想象还要再走十多公里路,再看其他五人,每个人都红光满面。袁舟律不仅红光满面还泛着油光,“你早上是拿油饼洗脸的吗?”我问,袁舟律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大概又走了一公里,我们遇到了更加险峻的野路,根据昨天方程世用导航软件绘制的路线图我们进入一支没有半点沥青混凝土的纯天然原生态小土路,我的脚酸得要命,可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要求停下休息,我开不了口。幸好,几分钟后,苏幕遮委婉地提出想要去洗手间的请求,薛定谔问了问路边的农妇。然后告诉她方向,这样,我们几人就可以原地休息一阵了。五分钟过去,苏幕遮没有回来。十分钟过去,苏幕遮没有回来。十五分钟过去,苏幕遮还是还是没有回来。二十分钟后,薛定谔提出要去寻找苏幕遮,但愿没有出什么事情。“我也去。”我说,“好吧,男士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薛定谔挥了挥手,我跟了上去,我们向刚才苏幕遮消失的小路中走去,这里的树木异常茂盛。
十分钟后,我们看到了乡村的洗手间,它只是间简陋的茅棚而已,很显然,里面没有人。“不会吧,她回去了?”薛定谔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打电话好了,我拿出手机,却发现深山中竟然没有信号。“我的也是。”薛定谔看着手机上的信号格显示着“无服务”的三个字,叹了口气。“回去吧,说不定她已经返回了,我们错过了。”我说。我们按原路返回,可奇怪的是,这座密林就像是绿色的迷宫一样,土石结构的房屋长得都差不多,大约走了五分钟后,薛定谔一脸凝重的表情,“我们好像是,迷路了。”“怎么会!我们不是一直在按直线走的么?”“你看这个石板上的青苔痕迹,像一个心形,刚才我们有路过这里。就是说,我们绕了个圈子。”薛定谔指着地上的石板,我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办,手机完全没信号啊,薛定谔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我们不会就这样流落荒山了吧!”我有些不淡定了。“安静,你容我想想,我的方向感需要召唤才能发挥作用。”薛定谔瞥了我一眼。天哪,方向感需要召唤,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对我这样的路痴来说,方向感什么的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嗯,差不多了。表盘钟的时针对准太阳,时针与分针夹角二分之一处是南。”薛定谔摆弄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密林深处。“听着好耳熟啊。话说我手机上自带了指南针。”我抓了抓头发,这可真是把毕生这点求生技能都给用上了啊。“柯南第33话,你猜的没错……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事。”“可是,知道了南方又有什么用,我们不知道来的时候是从什么方向出发的啊。”我这一问不要紧,头顶立刻挨了薛定谔一手刀。“我们还是找个人问路好了。”薛定谔钻进了一户农家,半分钟后出来,拽起我就走,“找到了,我们刚才差点就走出去了,转错了弯。”当我们快要走出林子的时候,遇见了刚刚走进来方程世和袁舟律,“你们俩死哪去了?苏幕遮早回来了啊,现在柯一泊守在那里,我们刚进来准备找你们。”袁舟律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刚吞了五斤黑火药。“没事就好哈哈哈哈。”我干笑着,试图掩饰我们刚才险些迷失在远方的尴尬。我们回到刚才的路上时,苏幕遮背对着我们站着,柯一泊的表情有些生硬,“怎么了?”我走过去,“没什么。”苏幕遮说着,但那个勉强的微笑根本遮不住有些沮丧的眼神。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我肯定是六合星中的某一个力场在刚才出现了波动。“快走吧,我们得赶在下午五点前到天文台啊。”我们再度踏上征程,前路漫漫,我预感到所谓的“六合星”系统将要面临空前的挑战。
中午,我们坐在路边的磐石上解决了带来的午餐,然后继续赶路。途中遇到了农家运货的马队,搭了一程顺风马,当我们抵达天文台的时候,正值薄暮依山尽。柯一泊向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学生证,我们顺利进入台内,建筑是灰与白的表面,内部空间不是很大,用于观测的仪器安静地运作着。工作人员带着我们到射电望远镜安置的地方,然后就是二十分钟可以自由参观的时间。巨大的白色伞状物无端耸立在旷野之上,随着太阳逐渐沉没下去,星点已经开始显现。“哎?他们人呢?”我回头,刚才还跟在身后的袁舟律、苏幕遮以及柯一泊忽然不见了影。“所以说,我也该闪人了。”薛定谔狡黠一笑,隐没在那些不知所谓的仪器丛林中。“啊……”我还没有喊出声就被方程世拽住,“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说。我慢慢地后退,寻找逃跑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