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阳光直射点就快要咬到赤道线,还不算骤冷的初秋天气能允许软软的泥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又不至于硬到吓人,于是在写生的的四天早上我们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节雕塑课,实际上雕塑这并不在本次写生范围内,是豺狼和虎豹心血来潮即兴组织的。我们本来是打算用山上采来的野泥,但刚好山下刚上来一批画材,于是雕塑写生专用泥就有着落了。不光是画室学员,薛定谔他们也执意要加入进来,我有种预感自己将会被完虐。
糟糕的感觉在这天太阳升起后几个小时内都没有完全消退,凌晨我忽然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除了黑暗便只要身边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关于六合星问题,经过一天的冷却后,好像也没有人再提起过。大家都做着各自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记得自己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也不全是黑的,大概有人提了意见,楼下晾衣绳上挂上了一盏暗黄色的灯笼,作为起夜时照明的夜灯。很久以前,在寒假我都会去奶奶家住上一段时间,老院子里每逢元宵节,尽是打着灯笼的小孩从每个楼前嘻嘻哈哈地跑过去,我大约也是那其中的一员。现在那院子早已是空的,就算还是每年都有为了年节而挂起的灯笼,却再也没有那种像是脱缰野马般的狂喜感觉。一盏纸糊的灯笼在眼前晃着,晃着晃着就渐渐熄灭了。灯笼里可不是没情调的电灯泡,而是货真价实的蜡烛,为了保持蜡烛垂直向上,会在底下吊上一截胡萝卜,更有甚者会挂上一整颗的苹果。一大群小孩就提着灯笼在院子里夜游,明亮的一小团火光从这头慢慢涌向那一头,一边走一边有人轮流讲着故事,直到灯笼慢慢全部都熄灭了,有的灯会被余烬点燃,明明灭灭地烧上半宿,伴随萝卜或者苹果被烤焦的味道。
惊醒后我迟迟无法再度入睡。梦里的太阳是淡蓝色,仿佛燃烧的氢气球,异变的日珥呈蕾丝状向四面八方迸射。名为“柚子”,或许是“幼子”的小孩,总之我听到有人那样呼唤过她,她就在淡蓝色太阳的照耀下向荒野深处走去。随后,在柚子消失的荒野上,开出了奇形怪状的花,肢体一般的茎叶扭动着生长。醒来以后我不能记得梦的全部,但是柚子的背影和那些奇怪的花就以他们最后定格的形象残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接下来怎么样了呢?朦胧间我又睡着了,果然梦是可以被延续的。柚子没有消失,她只是不被看见了而已,似乎除了作为观众的我,柚子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再能够看到她了。这样的柚子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被以偷渡之名逮捕,没有人能看到她。柚子开始四处流浪,随意吃些什么,潜入陌生的宅邸借宿,在联合国的会议上捣乱,制造各种超自然的麻烦。直到柚子厌倦了,一把手枪便滑落在她眼前,是正在潜逃的罪犯遗落下来的。柚子把手指搭在扳机上,随意瞄准街上的路人。“柚子!柚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开口去呼唤她,作为观众我应该一直保持沉默才对,“柚子。别那样,把枪放下吧。”柚子看着我,是的,屏幕上的柚子转过头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普通的小孩而已,眼睛是不断溢出热力的淡蓝色,就像淡蓝色的太阳。“你看到我了。”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柚子这样说,我听到摄人心魄的枪响,那是冲着我来的。我的回想被虎豹的吆喝声打断,看样子是捏泥的时间到了。我用力挤了挤眼睛,勉强恢复了一点状态。
首先呢,在虎豹的带领下,我们踢里哐啷把各类工具搬到指定场地里,是排屋后面用来洗菜的一片开阔瓷砖地,每人都有一块小木板作为操作台。然后呢,豺狼在场地中央高地上摆上一颗神圣的羊头骨,那就是我们将要照着捏出来的东西。最后呢,开始发泥,一人十二个泥板。泥的软硬是不一样的,软泥是寒冬腊月用的,硬泥是盛夏三伏用的,可封装起来的时候它们看上去都差不多,所以大家就随便拿了。等到了捏的时候,各种意外状况就都来了。拿到硬泥的孩子们暴戾指数直线飙升,偌大的场地中里充斥着硬物砸地板的震天巨响,他们手持泥饼做董存瑞状,泥块飞出势猛,撞地有声。即便是这样,那些硬邦邦的顽泥依旧坚如磐石,无从下手。而那些拿到软泥的孩子们就更喜感了,那些泥看似很听话地被塑成了各种形状,但保持不到几分钟就软软地塌了下去,根本定不了型,那些稠乎乎软绵绵类似于半流体的东西东倒西歪,完全扶不起来,只能任它在板子上懒洋洋地肆意流淌。依照虎豹的嘱托是该用泥一点一点把造型堆出来,但实际上各位都是怎么爽怎么来,袁舟律默默地把十二块泥全部贴在一起,滚了个大泥球,再用小棍从泥球上把羊头骨的形状挖出来。我的泥是分开取的,刚好前六块是硬泥,后六块是软泥,不过无论是软是硬,这种油性泥捏起来总有一种像是手上打了蜡的感觉,不太舒服。
一整个早上,硬泥党代表人物薛定谔一直在使用各种工具噼里啪啦地拍打蹂躏那堆泥,但那顽固的泥块丝毫没有改变形状。软泥党代表人物方程世捏了一大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平均每五分钟,那坨泥就会由于自身坍缩而变换一个造型,不去管它的话最终就会变成扁扁的一滩铺在板子上。一小时后,我实在疲于应付那团泥,尽管它是不软不硬适中的最佳状态,我也无法把一个像样的羊头骨从泥块中解放出来,或许这就是天资上不可逾越的鸿沟吧。再看看四周,使用硬泥完美还原羊头骨质感的薛定谔,用软泥塑出流动羊骨结构的方程世,以及苏幕遮精湛的雕工,柯一泊神一般的速度……当然,还有制作出一个保龄球的袁舟律。奇怪了,没有提到那晚的事,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或者说,他们也在逃避吧。不久之后我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可以这么说吧,在这里,一场旷日持久的诡异战争才刚刚开始呢。
我逐渐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头,似乎是从午餐后回到寝室开始的,苏幕遮似乎始终在避免和薛定谔发生正面交流,迫不得已必须要开口的时候,我就被迫充当了一个传话筒的角色。也难怪,柯一泊喜欢薛定谔,苏幕遮喜欢柯一泊,两人开始有些抵触也是难免的。可是,真正尴尬的人可是我,我不知道究竟该跟谁表现得更亲密一些。我若是和薛定谔在一起,苏幕遮便频频投来不愉快的目光,我若是和苏幕遮在一起,薛定谔又开始别扭,我夹在中间实在是难受。数学老师曾教过我们,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看来成立范围的确仅限抽象的数学的世界,现实中三角形的关系总是充满着不确定性,脆弱得不堪一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裂缝而崩毁。我极力思索,企图找到一个完美解决的方法,可是我发现这太难了,除非我成全她们,而这样一来就势必会有人要牺牲。首先,要成全薛定谔的话,我得努力牺牲方程世,使他们促成一对,这样一来,苏幕遮也就不会闹别扭了,接着我得牺牲柯一泊,促成另一对,最后牺牲袁舟律……等一下,如果我在做着红娘的工作,那么男生那边恐怕也会产生相同的解决方法吧,那样可不妙,事情只会变得更加混乱糟糕。现在,柯一泊和袁舟律的关系恐怕也会变得有些紧张了,那么方程世最为饼干夹心,自然也会想到成全他们以换取和平吧。那样一来,方程世会极力撮合薛定谔和柯一泊,袁舟律和苏幕遮,然后我的计划就会遭到破坏,天啊!真头痛。等等,或许这只是我的假想,他们有可能没有这么做。对,先不去想那么多,开始行动吧,总之要赶在方程世动手之前。
机会说来就来,在下午太阳刚偏西的时候,柯一泊因为要捏更复杂的雕塑,于是前往小仓库找铁丝做支架。我略加思索,头脑里迅速冒出了一个计划,我决定实施这个计划。然后,我紧随其后一路跟到仓库去,并且留意着不让自己的行踪被其他人发现。说是仓库,实际上就是排屋最尽头的半间房,是小客栈楼梯底下用来放置杂物的狭小空间,我这几天常看到虎豹出入这里取工具,仓库门是普通的对号锁。当我跟过去后,柯一泊正用钥匙开门,我躲在拐角处,思索着怎样才能拿到钥匙。柯一泊进入仓库,我立刻轻手轻脚跟了进去,没想到这么容易,因为没有戒备,他随手就把钥匙放在了门边的纸箱上。仓库里不算十分漆黑,木板之间没有订上的地方能漏进些光亮,我迅速抓起钥匙装入自己的衣袋,然后转身出了仓库。接着,就要制造出门意外上锁的情况了。我不动声色地将对号锁插上,喀嗒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大功告成,我立刻飞奔了回去。接下来,就把钥匙交给苏幕遮,说是在路上捡到的,再诱导她去解救柯一泊。或许这样,他们会更容易彼此接受吧,这样想着,我立刻去找苏幕遮。
然而,意外的是,刚才还在雕塑场地上的苏幕遮此刻不见了踪影,我绕着场地转了许多圈都没有发现她。天呐,缺了女主角这戏还怎么演下去。正惆怅,一条提示跳入我的手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
长岛冰茶:我被锁在仓库了,该死的钥匙不见了
盖世饭:什么情况?呼叫团长!呼叫团长!
油猫饼:唉?仓库在哪里?
驴肉火烧:我和苏幕遮被困在马鹏到门厅之间的小院子里了,这门好像卡住了!
三萌治:谁能从外面拉一下门闩?
长岛冰茶:在排屋小半间楼梯间那里
油猫饼:唉唉?我先救谁?
盖世饭:你离仓库更近些
葱沫:哦卖糕的,袁舟律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
看样子情况有些复杂,袁舟律那边,大概是方程世做的手脚吧,果然还是一团乱麻。我的计划就这样被破坏了,我掏出口袋里的仓库钥匙狠狠往水塘扔去,钥匙飞出很远,一头扎进了碧绿的水里,惊得那些红锦鲤四下乱窜。那钥匙看来是用不上了,留着要是被发现了的话会更麻烦,不如处理掉,让要是失踪事件彻底成为悬案吧。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立刻赶去救援袁舟律和苏幕遮,至于柯一泊,有薛定谔的暴力破门大法就够了。我到了袁舟律他们住的那座小楼的厅里,连接后院马鹏与厅堂的门果然被人上了门闩,正当我要走过去打开门闩的时候,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想都不用想,此人正是方程世。“我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独处机会。”他小声对我说。我白了他一眼,“我们应该是处在同一种境地吧,为了消除尴尬,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说。“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可是劲没往一处使。”“这样是不是有些武断了,或许应该让他们自行解决。我真是不想管了。”我转身走到厅堂的木椅旁,坐了下来,等着方程世做出决定。
“话说,薛定谔难道不好么?”刚一坐下,我便尖锐地抛出了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她很强,很优秀。怎么说呢,可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对手,不是么。”方程世说着,他走过来,在距离我两米的地方停住,抓了抓头发。“你确定?”“也不是很确定,很特别的感觉吧。”“那我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你比较神经大条,经常搭错线。”“哈?实际上我觉得薛定谔更适合你,真的。你想要向我表白,薛定谔吃醋了。”“啊?不会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我充满敌意。”“天啊,你真是块木头!哦,不,是石头!”我做出惊恐的表情。“我真的没有感觉出来啊,她干嘛藏得那么深。”方程世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惊异。“她就是这样,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情感。不过由此可见,你们至少在情商为负这个方面,非常般配。”我摆出资深感情专家的姿态,实际上心里根本没谱,成败在此一搏,只能硬着头皮来了。在我和方程世斡旋大约十分钟后,厅堂里传来近乎疯狂的敲门声,我这才想起袁舟律和苏幕遮还困在后院,这时,方程世没有再拖延,果断开了门。“你们是骑蜗牛过来的吗?”袁舟律的眼睛在喷火,“是又如何。”方程世的眼睛在吐冰。“你这是什么态度?发生什么了?”我看着眼前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如同实验中被观测的光子,随机地打在任意位置,在任何方向上都存在着无限可能,任何一个微小的扰动,都会导致事态向着某个方向发生偏离。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或许必须站在更高的维度上俯瞰,才能把握这一切。天已经黑了,风渐渐大起来,树叶从门外飘进来,落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