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宫中的侍女们闲暇无事,正自围桌玩叶子戏。
绿蜡眼看就要输一局,忽而柳儿来唤她,说娘娘让她过去绣只荷包,她乐得丢开手一走了之。
她先回自个儿房间取了针线盒和花样子,然后才来找姜玥。
姜玥近日的心情和天气有一拼——阴雨连绵不见天日,难得她兴致做些女孩子家的事情,绿蜡也替她高兴。
绿蜡一边推门一边问:“娘娘,你想绣什么样式的荷包?”
姜玥没有回答。
房间内空空荡荡,绿蜡穿过两道珠帘才发现她仍旧在读书。
今天读书,昨天读书,前天也读书,皇上不来明月宫的几日,她一直在读书。
读也不是正经的读,人倒是坐在书桌前,手里也握着毛笔,只是眼睛盯着桌上的书本出神,一个姿势保持许久。
绿蜡绕到她身后,姜玥正看着的仿佛是本医书,医书上有几处她特意用小字做了标注。
绿蜡走到她身边轻唤:“娘娘。”
姜玥听到声音后从医书中抽离自己,看着身边的绿蜡奇怪地问:“你有事情吗?”
绿蜡拿手里的针线盒和花样子给她瞧:“娘娘不是想绣荷包么?”
她在姜玥旁边坐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摞花样子,一张一张摆在她的书桌上。
有傲雪寒梅图、牡丹国色图、出水芙蓉图、四季白花图、吉祥如意图、龙凤呈祥图、长命百岁图、百子千孙图等等,姜玥看到那张百子千孙图后,心窝仿佛被针刺一下子。
她将绿蜡摆开的图样子一一收起放好,砚台里研满了磨,免得墨迹溅出弄污它们。
“我找你不是为着绣荷包。”她从医书中翻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递给绿蜡。
绿蜡怪异地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姜玥先不回答,她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问:“你是我从娘家带进宫的丫头,是不是?”
绿蜡眨巴眨巴眼睛,越发糊涂。
“是啊。”
姜玥又问:“你对我忠心耿耿,是不是?”
绿蜡点点头:“是。”
姜玥手上的力道加重,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既然你都回答是,那么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除了你没有人能够帮我。”
绿蜡被她吓住:“娘娘你到底怎么了?”
姜玥松开她的手:“你自己看吧。”
绿蜡听话地打开手里的纸张,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她却感到有千斤重。
从前在蔡家陪着姑娘们读书时,绿蜡也趁机认得几百字,平日里能替人读一读信件。
姜玥给她的是一张药方,药方上的每一个绿蜡都认得,每两个字放在一起绿蜡也能看明白,但一堆字聚在一起之后,绿蜡便被它们团结一致地拒之门外。
既然看不懂她干脆直接问姜玥:“娘娘,这药方是从何处得来?”
姜玥看了眼桌上的医书:“医书上抄的。”
纸上墨迹未干,的确是新抄不久。
绿蜡又问:“这方子的功效是什么?”
姜玥直言不讳:“堕胎。”
绿蜡震惊,小声地问:“堕谁的胎?”
绿蜡心里打鼓,难道她要用堕胎药害人?偌大的皇宫之中她可没听人说谁人身怀龙裔啊!
连自家小姐这般专房专宠的娘娘都不曾有孕,别人怎么可能有机会。
姜玥回答:“堕我的胎。”
绿蜡骤然起身,震惊程度比方才更深一层。
“太医已经确定娘娘没有身孕。”
姜玥冷笑一声:“谁晓得太医的话是真是假。”
她近日疲倦懒言,恶心反胃,更重要的是月信迟迟未至。
倘若真相是李容楚联手太医来骗她,她今日不先一步下手为强,等三四个月之后,想下手也晚了。
无论是从家族利益处罚还是从姜玥自身出发,绿蜡都不愿意她做傻事。无奈她个性执拗,谁的话也听不进。
绿蜡怕再劝她她反而疏离自己,便转圜着说:“太药署对药物管制极严,普通的甘草用量都需登记在案,堕胎的药奴婢恐怕拿不到。”
这一处姜玥早想到,她取出一只锦盒递给绿蜡,打开锦盒,里面里盛着一颗硕大的东海明珠。
“不必从宫里拿药,有钱能使鬼推磨,让人从宫外带进来。你们素日里不也常找小太监从宫外带些小玩意么,别的东西可以带入宫,药也没问题。”
绿蜡为难着将东海明珠放回桌面。
“娘娘又不确定自己一定身怀有孕,何必冒这个风险。”
姜玥道:“就算没有怀孕,放着一副药我也安心些。倘若有孕之后再从宫外夹带,那时可就难如登天。”
绿蜡佩服她想得周到,皇上为让娘娘有孕费尽心机,来日娘娘一旦有孕,皇上必定对整个明月宫严加看管,到时候只怕蚊子进出都要断翅膀断腿。
不说来日,即便今日皇上的心思也放在了明月宫。
明月宫处处都有皇上的眼线,绿蜡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她重新坐回姜玥身边,缓缓道:“如果桃苑县主没有死,奴婢就敢为娘娘做这件事。不仅奴婢敢做,就像娘娘所言有钱能使鬼推磨,别人也敢做。等这件事情做下之后,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下场与桃苑县主相同。至于娘娘你自己,如果皇上念旧情,按照宫规残害皇嗣最轻也要打入冷宫;如果皇上不念旧情,非但娘娘自己被打入冷宫,就连娘娘的母家也会受到牵连。”
绿蜡说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严肃。
长久的沉默之后姜玥从绿蜡手中夺回药方,三两下撕碎。
她自己不惧被打入冷宫,但她不愿连累别人替自己承担过失。
她紧攥着手中的碎片,身子微微发抖。
深切的悲哀涌上心头,自打回宫之后她便成为李容楚的宠妃,宫里的女人因为她宠妃的身份,一个个恨不得亲手送她下地狱。
可是成为宠妃又如何?纵然是最受宠的时候,自己命运还是被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其实她早就预感到这件事情不会成功,但她还是忍不住尝试。
绿蜡不仅是她的奴才,更是李容楚的奴才。
不仅绿蜡是李容楚的奴才,她自己也是李容楚的奴才,整个沧国的子民通通是李容楚的奴才。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
不公平也得忍着,打断骨头还是得忍着,除非一命呜呼,否则没有第二个办法。
她的手攥得更紧,手中的碎药方几乎被她攥成石块。
她笑着对绿蜡说:“你就当今日的事情不存在。”
绿蜡没有处于她的位置,因此无法完全体会她的心情,但她的强颜欢笑使绿蜡心疼。
她若有记忆还好些,偏偏没了记忆还深陷在不由自己的做主的皇宫里,那便如同一个人在黑夜行路,既恐惧又孤独。
绿蜡掰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碎纸片掰碎浸入盛满墨汁的砚台中。
等她将药方毁尸灭迹之后,道:“娘娘,你是蔡家的外孙女,你是皇上的妃子,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既身在皇宫,就要按照宫中的规则来生存。皇上是你的依靠,皇子更是你的依靠,你失去依靠,根本无法在宫中立足。你病一时无妨,但不能病一辈子,你现在不愿意接受的事情,等你醒来之后也许会后悔。”
姜玥认真听着,绿蜡见她没有像从前一般排斥,再接再厉地说:“你除了要看清眼前的形势,更要为以后铺路,不能意气用事。”
姜玥听完点点头:“你说的对。”
绿蜡不敢相信:“小姐,我说的话你真的听进去了吗?”
姜玥给出肯定的回答:“当然,人都是一个样子,撞到南墙就会选择回头,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一直抗拒的那条路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她将东海明珠收起,又将桌上的花样子针线盒递还绿蜡:“我想通了,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绿蜡起身告退,才走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娘娘既已想通,不如今天去请皇上。”
姜玥不做任何考虑就拒绝:“不必。”
绿蜡忧心忡忡地退出,就怕她是一时想通,不过半日又被打回原形。
窗外竹声沙沙、溪流涓涓,她仍旧盯着医书上的文字发呆。
熏香缭绕,丝丝缕缕的药气从四面八方将她包绕。
她想起了李容楚的拥抱,就如同这浓郁的熏香一般,细细密密地裹着她,令她透不过气。
绿蜡无法帮助她,任何人都无法帮助她,如今她唯有孤身作战,自己寻找出路。
姜玥在明月宫发呆的时候,李容楚也正元宫发呆,不同的是姜玥盯着的是医书,李容楚盯着的是奏折。
奏折上的字一个一个蹦进李容楚的脑海里,它们在李容楚的脑海里胡乱排列组合,时间久了绞成一团,绞得李容楚烦乱难安。
每日都有明月宫的太监例行来报姜玥的饮食起居,高渊每次将小太监回禀的内容转回给李容楚的时候,李容楚沉郁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活气。
今天的回禀和昨天一样平淡,平淡中的异常是姜玥一连几日拼命读书,李容楚觉得自己若再捱几日不去明月宫,再见面时她都要变成书呆子。
高渊说完这些后,李容楚问:“婕妤问过朕吗?”
相同的话李容楚一日问几次,高渊的答案照旧:“回皇上,不曾问过。”
如高渊所料,下一秒李容楚重新板回一张冰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