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华道:“日后皇后的人若问起雪球的下落,只说它自己跑没了。”
垂露恭恭敬敬地说:“是。”
想到皇后,周容华如鲠在喉:“今日她若不肯在太后面前保全我,我非将她咬出不可。”
垂露道:“香料是皇后私下相赠,并未入档,没咬出皇后还有内省府在前头挡着,若是咬出皇后,皇后不承认,咱们又无证据,那就成天大的祸事了。”
周容华深吸一口气,垂露所言不假。
“今日成群结队的蜜蜂绝对是姜玥那个贱人招来,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晚月梦有问题,她倒先准备好了蜜蜂,可见咱们宫里出了内奸了。”
垂露微微一颤,随即镇定:“奴婢平日时时留心,并不见咱们的人有何异样。”
周容华道:“不在咱们这里便在董柔嘉那里,今日她敢当众与我难堪,可见身后有了靠山。想与我谋皮,她还稚嫩了些,迟早让她死在我手里,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黑云压城,风雪弥漫,李容楚站在观天阁上瞭望北方。
长门宫的大火使他思绪万千,那是他一生中经历的第二场火。
第一场火发生在他十一岁那年。
质子府中火光冲天,负责保护他的李将军持剑与敌人对峙,烫热的风火扑在他沉重的盔甲上,却冷的他透肌彻骨。
这一生,再没有任何一场战役,会像质子府那场战役一般令他心如死灰。
他远远地凝望李将军,面对敌人的寒刃李将军就像一尊漠然的石雕,烈烈的火焰从暮色黄昏一路烧将下去,映的西天一片悲壮的血红。
浓烟滚滚,烟云如被墨色皴染,大地在浓烟的笼罩下一片黑暗。
最后李将军寡不敌众,敌人如猛兽般涌入质子府,白日里安静祥和的质子府顿时化作人间地狱。
敌人如恶魔,无休止地吸食着温热的鲜血,他们遇佛杀佛,遇鬼杀鬼。质子府中一片腥风血雨,鲜红的血光弥漫,借着火光,冲上苍穹,漫天血雾。
血红的浓雾之中,杀戮依旧惨绝人寰,但是没有混乱,没有往常所见的凄厉哭喊。质子府中所有的男子,无论老幼,不分等级,皆拼死抵抗——抵抗只是因为求饶无用。
明知是必死的结局,不得不选择飞蛾扑火,与其说是悲壮,倒不如说是悲哀。
悲哀的夜晚过后,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还是从质子府逃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洒洒,他从苦寒的北凉逃到北疆的将军府。
他的人抵达了将军府,却始终没有见到将军本人,也不知是否是有意躲避他。
姜夫人出门来见他,见了信物,本欲留下他再作打算,岂知细问了几句来历,见他打得含糊,心中便起了疑。再问他的名姓,便生生的被“李容楚”三个字给吓退。
他见姜夫人面有难色,便明了自己暴露了身份,姜夫人一开始肯收留只是因为把他误认成了李将军的幼子。
他心中好自后悔,只是姜夫人已经委婉的下了逐客令,要派人送他离开将军府。
北凉的敌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即使身处沧国,离开将军府也难逃一死。
既然都是死,他为什么不留下来赌一把。
他不甘心,他在北凉都不曾放弃,千辛万苦越过边境逃回自己的国家怎么可能再放弃,最少最少他也得见一面姜将军才可。
不记得谁对他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绝境,有的不过是绝望的人而已。
他转过身,走上台阶,木桩般跪定在院中,任谁劝阻都无动于衷。
他知道跪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他或许会死,但是不跪他便是不死也生不如死。
他原本该同李将军他们一同被杀死的,那样死了或许冤屈,但至少不必受着日日夜夜的煎熬,而如今他早已失去了死亡的机会,因为他肩负了太多条性命。
他再一次痛恨他的敌人,这一次不是痛恨他们杀了自己的朋友亲人,而是痛恨他们没有连他一起杀死。
他只是一瞬间的脆弱,立刻又坚定起来。
他有他的责任,他既然活了下来,他就要一直一直的活下去,他要叫老天看一看究竟是谁笑到最后。
鹅毛般的大雪扬扬洒洒,那是北疆的第三场雪,也是沧国的第三场雪。
第一场雪,质子府被熊熊烈火烧成灰烬,他家破人亡。
一直守护他的李将军在最后的时刻逼着他用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他已经被敌人伤的千疮百孔,他要用他最后的生命让他记住那日的仇恨。
他真的记住了,并且永生不忘。
第二场雪,他在沙漠之中艰难前行。
他把匕首扎入叛徒的心脏,闷沉沉的一声,叛徒并没有感到太多痛苦。
比叛徒痛苦万分的人是他,因为他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一个亲信。
叛徒向他求饶,他面无表情的说:“我想要一个人的命时,他怎样求都是无济于事的。”
叛徒两刀毙命,十一岁的年纪,他杀了两个人。
埋葬了叛徒之后他遣散身边的亲信,独自上了路。
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他身上担负的人命已经太多,那时哪怕再多加一捆稻草也可以压垮他。
他风尘仆仆的走了半个多月,那半个月是他有生以来吃苦最多的时日。
半个月来,他坐过马车、驴车,还坐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羊车,不过更多的还是走路。不停的走,无止尽的走,拣最险峻最荒芜的路走,再痛再累也不能停歇,得一直一直走下去。
吃的只有干粮,硬邦邦的、土灰色的干粮,发苦,猜不出是什么做成的。
他逼自己吃下去,别人吃得,他为什么就吃不得?
起初吃得艰难,后来也就渐渐惯了。
这一路之上最难克服的还是天气,愈走天气就愈冷,狂风怒号,空中漫天的大雪彼此厮杀,相互倾轧。
狂风怒雪将他四下包绕,寻找一切机会钻进他的衣袍。风刀无止息的划扯着他的脸,一刀一刀一刀……
第三场雪,他就跪在将军府中的一片雪白天地间。
黑云压城,狂风嘶号,大雪一层又一层的扑落下来。
他浑身上下都已落满了积雪,只有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才能表明他不是一个雪人。雪落了整整一天,从早到晚。放眼望去,依山而建的雁过城已成了冰雕雪砌的国度。
他依旧不屈不挠的跪着,他一动不动,甚至于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他早已僵硬,好似一具冰冻着的死尸。只怕炼狱的滋味也不及这漫漫长雪吧,而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姜夫人立在窗下,透过狭长的窗隙向外观察她。
他的身子不能动,但他的神思还能够飞快地转动。
做母亲的人总是比较心软,她看到自己受苦受难的时候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了吧。
风雪之中,苦苦求生,她可能在想这种情景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不会降临到她的儿女身上。
作为母亲人本不该铁石心肠,她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才铁石心肠吧?
窗子被半打开,与姜夫人目光相触之时,他竟有些动摇。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她不是他的母亲,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非救他不可。
忽然一个穿一件大红色的凫靥裘的小女好冲到她身边,转了个圈摇着她的手臂问道:“母亲,好看不好看?”
姜夫人蹲下来亲亲她的脸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小女孩娇声笑道:“奶娘连夜做的,下次打猎我就穿这件可好?”
姜夫人慈爱地替她拢好凫靥裘:“好,到时候母亲跟你父亲说。你吃过午饭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有。”
姜夫人温柔的笑着:“母亲送你到姨娘那里吃饭,吃完饭睡一觉,等雪停了母亲和姨娘陪你们两个小讨厌鬼一起堆雪人。”
姜夫人关上了窗子,也关上了所有的温暖。
他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这个令他发狂的地方,质子府的那场大火都不能令他发狂,可是别人的母爱对他而言却比鸩毒还可怕。
可是他全身都被冻僵了,他除了跪在那里忍受母爱这个魔鬼的啮噬,别无退路。
冷到了极点,他心里也升起了一把熊熊烈火。
凭什么无数的人都有父亲母亲,而他什么也没有?
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
天色更暗了,既然老天从来没打算给他一点阳光,为什么还要让他来到人世间?
难道他的生命就只是别人的一场游戏吗?
他的头越来越疼,别人的世界里只有欢笑,他的世界里只有痛苦,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悲愤不解的时候头顶多出一把油纸伞,红色的衣服,是方才的那个小女孩。
她用脆生生的声音说:“母亲在姨娘房中吃饭,她看不见的。这么冷的天,你再跪下去一定会冻死。你家在哪里?倒不如先回家去,隔一两日再来,那时说不定就可以见到母亲了。”
他僵硬的拳头微微颤动,回家?他有家吗?谁能告诉他他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女孩见他不动,笑着来牵他被雪覆盖的手:“你若不想回家就跟我走吧,我房里有肉,我请你吃鹿肉可好?”
他死死地盯住小女孩,如果他能动,他一定立刻甩开她的手,他甚至有可能拔刀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