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约的原因嘛,潘家祥当然不肯说。只是一口咬定自己眼下暂时不打算买米了。
这种情况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是让别人“撬行”了。可是跟潘家祥打听是谁“撬”了他的行,人家也不可能告诉他。
再说了,这时候问这个,属于废话,眼前的生意要紧,分秒必争!老胡一咬牙:只要你肯买我的米,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还商量啥呀,别商量了……
这帮买卖人,该胆大的时候胆子最大,该小心的时候,也最小心。现在潘家祥听了别人的挑唆,已经信不过胡雪岩,老胡说啥也没用了。
商人,做的就是信誉,这两个字真是比金子还值钱!如果“信誉”上出了问题,哪怕是胡雪岩这样的超级大老板,也会失去生意伙伴。
但话说回来,信誉,是一个商人用自己的品行和行为一点点堆积起来的。胡雪岩一向是个守信重诺的合格商人,这次他也没打算用陈米次米坑害潘家祥,分明是让隆昌米行的谭老板“陷害”了嘛。
不,这一次生意失利,是胡雪岩的错。
拿官米来和粮商抢生意,本来就不应该,胡雪岩是在利用他那“不官不商,半官半商”的奇怪身份给自己“捞”钱。可也正是这个奇怪的身份,让他失去了应有的信誉。
3.非常手段:不管怎么说吧,潘家祥这个客户算是没戏了。
眼瞅着煮熟了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胡雪岩心里那个窝火!问题是胡雪岩现在已经骑虎难下,手里这批大米必须尽快卖掉,不然等浙江的新米收上来,这边儿的仓库里还满着,他就没法儿交代了。事到如今,只好死磕到底!无论如何把这笔买卖再夺回来。
要想夺回买卖,第一步就得先弄明白是谁“撬”了老胡的行。其实这时候胡雪岩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撬行”的人很可能就是隆昌米行的谭柏年。因为这笔买卖本来就是自己从人家手里“撬”过来的,只有姓谭的知道内情。
结果一打听,还真是他!到这时候,两个大商家狭路相逢,谁也没法退让,胡雪岩只好下死手了。于是老胡把他在上海那帮朋友什么古应春、朱福年、漕帮尤老五都请来吃饭,酒席上几个人闲扯,胡雪岩挑个话头儿,就评论起上海滩这帮大商人来了。
胡雪岩挑起这个话题,当然是故意的。所以酒桌上这哥儿几个提起这个老板,老胡踩两下,说起那个掌柜,老胡摇摇头,最后还是老胡自己把话头扯到隆昌米行的谭柏年身上,说了:谭柏年这人我挺佩服,人厚道,名声特别好,做买卖最可靠!
胡雪岩这么一说,酒桌上这几位就不服气了。
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现在胡雪岩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起,专门就说谭柏年好。弄得另外几位心里不太高兴,尤老五就说了:姓谭的奸得很,不是东西!整天拿着东家的钱做“小货”!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漕帮就是吃这碗的,上海米商的那点猫腻没有我不知道的,姓谭的赚的黑钱都存在裕和钱庄里……”
一听这话,胡雪岩暗暗点头。
嗯,今天吃这顿饭,“套”的就是这个消息。
打听到谭柏年的老底,下一步,胡雪岩就去找裕和钱庄的谷老板,请他吃饭。
在那个时代,钱庄跟钱庄之间因为经常要互调头寸,加上“银票通兑通存”的惯例,所以这帮钱庄老板互相都混得很熟。眼下胡雪岩已经混成江南钱庄业界的老大了,他请客,裕和钱庄的谷老板当然也得买他的面子。两人找个馆子吃了一顿。
喝了两杯酒,胡雪岩说了:阜康钱庄打算往裕和钱庄里存二十万两银子,存期一年,不要利息——就是说这二十万两银子等于借给谷老板白用一年。条件是,老胡想知道谭柏年在裕和钱庄存款的具体情况。
一听这话,谷老板眼珠子瞪得跟包子一样!
泄露储户的秘密,这是钱庄业的大忌!别说借二十万头寸给裕和钱庄,就算白送二十万两银子给谷老板本人,老谷也不能做这种事儿啊!
要说胡雪岩也不对,你在江南钱庄业里坐着头把交椅,大家伙儿都拿你当榜样呢,怎么现在提出这种要求来了?你这是“坏规矩”呀!
“胡老板,您说的这事儿我办不了,我还有事儿,告辞告辞……”
胡雪岩也早知道谷老板不肯就范。将心比心,要是别的钱庄老板来找他,让他把阜康钱庄储户的明细账目交出来,他也不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老胡都不肯干的事儿,人家老谷就肯吗?
在这种“破坏钱庄规矩”的事儿上,胡雪岩说什么都不好使,套交情、塞钱都不管用,说得邪乎点儿,你就拿把刀架在谷老板脖子上,都不一定好使!可唯独老胡脑袋上这顶“官帽子”能起作用。
这时候,胡雪岩就把左宗棠这顶大帽子搬出来了。声称自己这是奉了陕甘总督左大人之命,要整治谭柏年。
一听“左宗棠”三个字,已经走到门口的谷老板又站住了:原来不是胡雪岩要算计谭柏年,是陕甘总督左宗棠要收拾姓谭的……
左宗棠这个“陕甘总督”干吗要“收拾”一个上海的米商?这个谷老板当然弄不明白。可谁都知道胡雪岩跟左宗棠是什么关系,老胡眼下就管着西征军的后勤呢。后勤,当然就跟粮食有关,所以老胡说左宗棠要借他的手“收拾”谭柏年这个大粮商,估计不是假的!
官府要收拾谭柏年,你姓谷的不给帮忙,这不是找倒霉吗?
眼瞅着谷老板又坐下了,胡雪岩肚里暗笑。就跟谷老板耍开嘴皮子了,从左宗棠说到西征军,从西征军说到“转运局”,从浙江米价说到隆昌米行……
胡雪岩这三绕两绕,把谷老板绕糊涂了,心里也没底了。看来官府是真要收拾谭柏年了?
这帮官老爷咱买卖人得罪不起!干脆,不声不响把老胡给的好处吃下去,把谭柏年“卖”出来算了。于是谷老板把谭柏年在自己钱庄存款的明细账目抄了一份,给了胡雪岩。
有了这个东西,就好办了。
胡雪岩靠着官家的身份,连蒙带吓,拿到了谭柏年在裕和钱庄的存款的明细账目。这个东西,也就是谭柏年背着东家做“小货”,给自己“捞钱”的证据。有了这个玩意儿,再收拾谭柏年就容易得很了。于是胡雪岩先不管谭柏年,自己坐上火轮船跑了一趟山东济南府,专门去拜见了山东巡抚丁宝桢。
虽然是专程跑这一趟,可胡雪岩见了丁宝桢,却不说自己是专门来拜见的,只说这次是有公事,正好路过,路上听说山东这边旱灾严重,觉得上次捐的一万两银子太少了,所以专门赶来,打算再捐两千两!
这是好事啊,丁宝桢当然高兴!两人坐到一块儿聊得乐乐呵呵。
三聊两聊,胡雪岩就说了,他有个做粮食生意的好朋友叫潘家祥,人特别好!忠厚老实,最有信誉。这次山东发生旱灾,可把这位潘大老板给急坏了!专门跑到上海买了一批大米,准备拿回山东平价出售。
丁宝桢一听:好哇!我正要买米呢。你胡雪岩的朋友,那我当然信得过!潘家祥,嗯,记住这人了,我马上让手下人找他买米去。
行,这就达到目的了。
在山东给潘家祥下完了“套儿”,胡雪岩回了上海。立刻悄悄地把谭柏年找来,从兜里掏出那个谭老板在裕和钱庄存款的明细账目给他看。
一看这个东西,谭柏年吓得腿都软了!
胡雪岩就问了:老谭,你这笔钱来路不正吧?是不是做“小货”了?现在你看咱是先上衙门呢,还是先到苏州,找你们隆昌米行的大东家聊聊去?
一听这话谭柏年赶紧给胡雪岩跪下了:胡先生救命!
胡雪岩就说了:都是买卖人嘛,我也不想难为你。你把山东老潘那笔买卖让给我做就行。至于这几张小纸片,我等会儿把它一撕,不就没了吗?谁也不会知道。
到这时候,胡雪岩怎么说,谭柏年就得怎么办了。
过了没几天,潘家祥回上海来了。
巡抚大人专门派出粮道官员找他,按市价把他的大米全部收购,哎哟,老潘这回又赚钱又露脸,可把他给乐坏了!赶紧回到上海准备装米。谭柏年就跟他说了:老潘,你等两天,我们马上给你装货。
等了几天,一粒米也没见。潘家祥着急,来催,谭柏年说了:别急,米不会有问题,再等几天就有了。
就这么一拖再拖,硬是拖了一个多月,眼瞅着给官府交米的期限都过了,潘家祥真急了,都打算找谭柏年玩儿命了!谭柏年这才说:实在不好意思,米没收上来……
“要不你找胡雪岩去吧,他那儿有米。”
这种情况下潘家祥已经没得选择,拿不出米来,他跟巡抚大人没法交代!只好夹着尾巴来找胡雪岩。老胡说了:米有的是,不过价钱不是以前的价钱了,得按市价每石大米给我加五钱。
事儿到了这一步,潘大老板是什么“药儿”都得吃了。结果这边儿加价收米,到了山东,还得按市价出售(官府买这批米是去救灾的,老潘敢涨价卖?那真是不想混了),两头儿吃亏,一家伙赔进去几万两银子!而胡雪岩在这一笔生意上就赚了十几万两。
这时候读者可能问了:胡雪岩这小子怎么回事?拿着官仓里的大米倒腾,给自己赚钱,而且弄得这么卑鄙,简直是不择手段嘛!
胡雪岩有点急眼了。
自从胡雪岩跟着湘军回浙江,打下杭州,老胡又一次代管了浙江的公库。可是战乱之中,不同于和平年代!公库的账目一团糟,银钱流动,汇兑,到处都是“窟窿”,结果代理公库的阜康钱庄成了替官府堵窟窿的工具!前前后后绞进去几十万两银子,到现在,这些烂账死账一笔都结不回来。
后来老胡又替左宗棠经营福州船政局,管理上海“转运局”,可这些差事不但没给他带来一丁点儿好处,反而又垫进去了大笔的银子。弄到现在,公库烂账加上那些没头没尾的“垫款”,已经有近百万两!
对,胡雪岩手里有钱庄,有当铺,有一大堆买卖。可经过一场战乱,这些买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刚刚开始赚钱,哪经得住这些烂账和垫款的折腾。
眼下这位江南首富“胡财神”,都快经营不下去了。他自己不想法儿搂几个银子,谁会管他的死活呀?
这种时候,连胡雪岩这个信念最坚定的商人都顾不得“商道”,变得卑鄙起来了。
这笔不光彩的粮食生意,给所有经手人都造成了伤害。
潘家祥一笔买卖亏了几万两银子,弄得他好几年不敢来上海买米,而且不管在哪儿,不管当着谁,只要一提“胡雪岩”三个字,老潘就破口大骂:这姓胡的不是东西,不讲信义,做买卖不守规矩!
你不信?我跟你说,那年胡雪岩跟我做买卖的时候是怎么怎么……
结果胡雪岩在此后的十几年间再也没做过米行生意。因为在这一行里,他的名声已经被自己“不规矩”的行为给搞臭了。
谭柏年被胡雪岩要挟,不得不明目张胆地“陷害”潘家祥,就这一下,谭柏年就不要想在上海商界混下去了。之后他拿着自己这些年存下的“私钱儿”离开上海,不知所踪。而上海粮食行里大名鼎鼎的大商号隆昌米行,经此一事,招牌彻底砸掉,没多久就关张了。
商人,是世界上最重信誉、最守规矩的一个群体。信誉和规矩,就是商人的“生命”。一个商人,一旦失去了信誉,就不再是“商人”,而被归入“败类”之中去了。
一生尊商重道、秉诺守信的胡雪岩,在“垫款”、“劝捐”和“烂账”的层层重压之下,终于也做了一次“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