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撬米行:且说胡雪岩在上海主持西征军“采办转运局”这段时间,东“垫”一笔、西“捐”一票,压力越来越大。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买卖都受了影响,老胡非常郁闷,就想着抓个机会做几笔大生意,多赚几两银子,缓解一下眼前的困难。
可是做啥生意呢?偏巧这一年浙江这边风调雨顺,稻米大丰收,上海“转运局”用低价囤了一批大米,准备往西北前线转运。
可是因为路途遥远,路上又不好走,大米的转运不算很快,很多米都压在仓里,胡雪岩就看中这个机会,想打个时间差,拿压在粮仓里的大米做笔买卖,赚一笔现银,然后再用这些银子到浙江低价收米,重新把西征军的仓库装满,这样既不耽误军情,自己也能发笔小财。
眼下的问题是,这批大米卖给谁呢?
正好这一年山东巡抚丁宝桢上奏朝廷,说山东发生旱灾,鲁南尤其严重,沂水一带小麦减产四成以上,粮食不够吃了,官府急着收购一批大米回省赈灾。胡雪岩就盯上这笔买卖了,准备把山东出来买米的人拉过来,把手里这批大米卖给他。
山东有灾,胡雪岩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不久前山东巡抚丁宝桢派人找过老胡,告诉他山东旱灾,民情困苦,希望胡雪岩这位以“急公好义”闻名天下的江南富商能捐出一笔银子,帮着赈济一下灾民。
丁宝桢这个人性格刚烈,清廉正直,在山东当了十年巡抚,政绩卓著。这样一位好官请老胡帮忙“捐”几个钱,胡雪岩不好拒绝吧?所以老胡就弄了一万两银子捐出去了。
捐银子的同时,胡雪岩马上就想到,山东闹灾,当地的大商家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购进大批粮食到灾区去卖,所以最近这段时间肯定会有山东粮商跑到上海来买米。
这样一来,胡雪岩想指望大米赚一票,就有戏了。
胡雪岩就让阜康钱庄的跑街伙计们特别注意山东粮商的消息,没几天就得到信儿,还真有一个大粮商到了上海。
这个人叫潘家祥,山东省内数一数二的大粮商。胡雪岩跟他没打过交道,可也知道商场上有他这么一号人物。现在知道这个人到上海来买米,赶紧通过种种渠道打听到他上海的住处,自己提着礼物登门拜访。
胡雪岩的大名,潘家祥更听说过了。知道这个人是二品顶戴又管着“转运局”的事儿,在浙江省内手眼通天,特别有办法,想不到这么个大人物亲自登门拜访,老潘也挺高兴,俩人坐到一块儿,几句话就扯到正事儿上来了。
胡雪岩就说了:“我手里有批大米要卖,不知潘老板有没有兴趣?”
结果老潘说了:“不好意思,我这次买米的事儿基本上已经谈妥了。”
“跟谁谈的?”
“隆昌米行,我们两家是老关系了。”
这个隆昌米行也是上海滩的一家大买卖,很有实力。它的大东家是苏州的乡绅,平时不到上海来,经营这家米行的业务经理叫谭柏年,那也是米行里的能手,很有名气。
潘家祥是个大粮商,年年要到上海买米,一直都是隆昌米行固定的大客户,和谭柏年混得老熟了,今年他当然还是跟老谭做生意。
确实,这些做大买卖的商人都喜欢在“关系网”里翻跟头,熟人对熟人,这样做着比较保险。
可咱们老胡在粮食行里就没有这样的“关系网”。因为胡雪岩在上海的买卖主要是钱庄、典当、生丝三大项,粮食这一行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这回老胡是为了能临时捞一票,硬把手插进来,跟行里这些人都不熟。
现在老胡好不容易拉到个大商家,想不到人家已经先跟别人把买卖谈妥了,这可真够扫兴的。要搁平时,“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次没机会合作,大家拱拱手,就算认识了,以后再有机会还可以做买卖。
可问题是,胡雪岩今天真的非常想把这笔买卖做下来。因为他最近被“垫款”、“劝捐”这些事闹得很烦。心里这一乱,做买卖的规矩也有点儿乱了,当场决定:把这笔买卖从隆昌米行手里抢过来!
这在买卖圈儿里有个术语,叫“撬行”。
结果胡雪岩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话:“不管隆昌米行给你开的是什么价,我这批大米,每石的价格比它们低五钱银子。”
好家伙,老胡这个价儿让得够宽的!因为胡雪岩心里有底。
老胡管着“转运局”的事儿,他手里这些米是通过地方官府收上来的。因为收购的量特别大,又有左宗棠这个后台,所以大米的收购价比较低。胡雪岩早就把账算清了,知道自己就算每石大米按市价低五钱出手,还是有赚头。
一听这个报价,潘家祥乐了!
一石大米便宜五钱银子,那一万石大米的差价就是五千两银子,十万石就能差出五万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巨额利润!老潘大老远从山东跑到上海,干吗来了?赚钱啊!
就冲胡雪岩报出的这个价儿,潘家祥当场就表了态:要是真依着胡老板的报价,我这批大米就从你手里买了!
眼看自己这次“撬行”非常成功,把一笔大买卖抢了过来,胡雪岩也很高兴,两人当场拿出纸笔写了个合同,签字画押,一人一份儿收好,又扯了几句闲篇儿,老胡告辞出来,就等着收钱、发米了。
这么大一笔买卖,胡雪岩说“撬”就给“撬”过来了?有这么容易吗?
2.反撬:胡雪岩这人是个商业奇才,可话说回来,那么大一个上海,“商业奇才”岂止胡雪岩一位?那些个大商号的大掌柜,哪一位不是商业奇才?胡雪岩想一个回合就打败上海粮食行的巨头隆昌米行,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这边儿,潘家祥在价格上得了便宜,一高兴,直接跟胡雪岩把合同都签了。回过头来,老潘当然得跟自己合作了多年的老朋友——隆昌米行的大掌柜谭柏年聚聚,把这次买米的事儿说说清楚。
于是潘家祥在大饭馆儿里摆上一桌上等酒席,把谭柏年谭大老板请出来吃饭。几杯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了红,潘家祥这才跟谭老板说了:老谭,不好意思,我这次跟别人拿了一批大米,为什么呢,人家的米价低呀,一石大米比上海市价低五钱银子……
比市价低五钱?上海粮食行里没有这个报价!
谭柏年赶紧问:“这价儿谁出的?”
“胡雪岩。”在那个年代,上海滩上一提“胡雪岩”三个字,没有不知道的。
一听是胡雪岩撬了他的行,谭老板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胡雪岩是大商家,钱庄买卖江南第一,实力雄厚,这个谁都得承认。可你姓胡的是开钱庄、做生丝买卖的,我们是粮食行,大家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你姓胡的也想做粮食生意,好歹你得开间米行,把招牌打出来吧?
现在可好,这个姓胡的仗着自己有官府做后台,嘴大吃八方,什么便宜都占,硬是拿着官仓的大米跟他们这些粮商竞争,插进一脚“撬”了自己的行,这明摆着就是仗势欺人不讲道义!
得,也就是在大清国那会儿,胡雪岩这么干没人管,要在今天,老胡敢这么干,直接入监了……
可现在不是骂街的时候,人家老胡报的价钱确实低!要想跟他竞争,隆昌米行这边也得降价。可要是按老胡那个价儿走,隆昌这边一毛钱都没得赚了。
谭柏年这个人也是生意场上的老行家,心里再气再恨,脸上一点儿不带出来,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已经把事情里里外外琢磨透了。
潘家祥是个大客户,像这样的客人,上海所有米行都在争夺,这次一笔买卖拉不住他,以后再有其他的买卖,老潘就不一定再找隆昌米行做了。
而且隆昌米行拢不住潘家祥,别的粮商会怎么看?那还不得觉得隆昌米行底子不厚,他谭柏年没有本事?
眼前这个事儿,买卖是其次,要是这么个人让胡雪岩给拉过去,那隆昌米行不但损失银子,还损失面子!
大买卖人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要会算“大账”!为了长远利益,今天吃点亏也值!
想了一圈,谭柏年决定:潘家祥这个大客户不能被别人挖走!眼下这笔买卖就算白做,不赚钱,也要保住隆昌米行的声誉!接下来,就要看隆昌米行这位谭老板的本事了。
拿定主意之后,谭柏年放下茶碗,把脸儿一抹,立刻换上了一副“神秘”的表情,嗓门儿也压低了:“老潘,胡雪岩这个人,你了解吗?”
潘家祥是山东商人,可他经常往江南跑,对胡雪岩,潘家祥了解得跟别人一样多:这个人开钱庄,开当铺,分号遍天下,连北京城里都有人家的两间银号,真正的大商家,阜康钱庄的信誉也不错,尤其在江南特别吃得开。另外姓胡的还跟官府勾结,是个什么“布政使衔记名道台”,替左宗棠的西征军管账……
对呀!我以为你老潘不知道这些“内幕”呢,闹半天你知道!
谭柏年就说了:这个胡雪岩是什么人?官府的人啊!你光想着跟他做买卖有便宜占,就不想想,他手里的大米怎么卖得这么便宜?那不定是什么货色呢!到时候姓胡的收了你的银子,给你弄来的都是陈年老米,再掺点沙子,加点儿黄土,抓起一把米来,半把都是老鼠屎……你怎么弄啊!
“要不我先让他带着看看货?”
“看货?你知道他那个‘转运局’里有多少个米仓?到时候他带你去看一仓新粮食,装货的时候给你装陈米,等出了毛病你再找他,那就来不及了!”
一句话把潘家祥吓得直缩脖子:“不至于吧!”
“咋不至于,官府!那里头有讲理的人吗?米次点儿就罢了,到时候他要是不按时交货呢?拿了你的银子,他不吭声了,拖你个一年半载,到时候你找谁要去?胡雪岩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的人,在江南一带势力大得很,松江知府都不敢动他!你一个外地人,从他那儿拿米,你这不是找倒霉吗?”
你看谭柏年这人厉害不?这几句话说得,字字着肉,句句透骨!
在大清国,官府可不就这样吗……
到这会儿,潘家祥还敢跟胡雪岩打交道吗?
眼看把潘家祥唬住了,谭柏年一伸手,热热乎乎,把潘家祥的手给攥住了。
“老潘,幸好你跟我商量得早!你不是没给他钱吗?这么着,这批大米你还从我手里拿。姓胡的那边,你别搭理他了。”
“可我跟姓胡的把合同都签了……”
“撕了呗,最多赔他一笔钱。我给你的这批大米,价格按姓胡的报的价儿走,这一笔买卖我不赚了,就当是给你帮一回忙!我和你老潘这么多年交情,别处不敢讲,在上海这个码头上,我绝不能让你吃了亏!”
要不说谭柏年也是商场上的能人,嘴皮子是真利索!这套话往外一递,把潘家祥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当下潘家祥跟谭柏年说定了买米的事儿,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就回来找胡雪岩,跟老胡说了:眼下有急事,马上要回山东,这批大米先不买了,合同作废。按行规该赔多少钱,他愿意包赔。
这一下子轮到胡雪岩傻眼了。
老胡眼下做的这笔买卖属于“短、平、快”,这边儿跟潘家祥定了合约,同时他就派人到浙江收米去了,现在潘家祥忽然改了主意,胡雪岩真有点抓瞎。
当然,胡雪岩不可能因为“毁约”的事儿让潘家祥赔钱,要是这么做,他不但永远失去了潘家祥这个客户,而且太没气度,传出去很不好听。老胡是上海的大商家,名声要紧,以后他还得混呢……
所以老胡根本不提合同的事儿,而是说了些客气话,想把潘家祥稳住,同时拿话绕他,想弄清老潘为什么忽然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