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既然胡兄弟真是不愿意当官,那这么着:王有龄上奏皇帝,给胡雪岩弄了一个“浙江候补道员”的虚衔儿。
是一种荣耀吧,算做小胡给官府帮忙,得的奖励。
这时候胡雪岩说了:眼看“江南大营”重建起来了,战局平静了,那啥,我干脆先回杭州去照顾我的生意吧。
于是死心眼子的小胡离开王有龄,晃晃悠悠回杭州去了。
这是胡雪岩第二次辞官不做了。
像小胡这样的商人,就是一个有个性、有人格、有尊严的商人了。因为他“尊商重道”,简单地说,作为一个商人,胡雪岩打心眼非常“看得起”他自己,看得起他在做的这个行当。
在大清国,一个买卖人,是不容易看得起自己的。
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几千年来一直瞧不起商人,结果“鄙视商人”变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弄到最后,连商人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很多买卖人本身就觉得:我既然做了这一行,就已经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人了,所以也别顾忌什么,做买卖的时候就是要奸,就是要滑,就是要坑蒙拐骗!
因为在他还没成为买卖人之前,他自己就是这么看待买卖人的。
买卖人,都奸都滑,都要钱不要脸。
结果是,很多买卖人既自卑——觉得自己干这一行不是光彩的事儿,低人三分;又自贱——觉得已经是买卖人了,人已经“脏”了,干脆破罐破摔,直接来个偷奸耍滑坑蒙拐骗算了。
如果大批生意人都因为自卑自贱而失去了对“商业”的尊重,那整个社会的“商业道德”就扭曲了。
今天的社会,已经是个“商业社会”了,如果“商道”扭曲了,那整个社会的道德基准,就全都扭曲了。
社会不尊重商人,是商人的不幸;可要是商人自己不自重,不自尊,不自律,导致整个“商道”畸形扭曲,失去道义,那就是整个国家的不幸了。
2.乱糟糟的存款:话说胡雪岩在外边折腾了整整三年,始终没工夫照顾生意,可阜康钱庄有刘庆生照顾着,经营得还算不错——起码没赔喽。
现在小胡终于从官府里脱身出来,回到杭州城,一进阜康钱庄的门就闻见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让小胡觉得浑身舒坦,飘飘欲仙。
啥味?炖红烧肉的味儿?
银子的味道。
阜康钱庄,胡雪岩亲手创立起来的买卖。作为一个商人,小胡真正的人生价值,在这儿呢。
这天,阜康钱庄来了三个客户——赶着马车来的,车上装着十几个大麻袋。
到阜康钱庄门口,这几位下了车,前头这位大个子,黑脸膛,粗手大脚,说话高声大嗓,后边跟着俩人,把那几个大麻袋一个一个扛进店来,大个子打开一个麻袋往地下一倒,“哗啦啦”,倒了一地的银子!
要说阜康钱庄天天有客人上门,可像这三位这么豪爽的还真不多。胡雪岩赶紧亲自迎出来招呼。
来的这位叫罗尚德,是四川人,在浙江省内绿营兵里当着一个六品营官,他今天来找胡雪岩,是想存一笔款子。
这时候朝廷跟太平军已经打了七年仗了,可浙江省内还算太平。可眼下随着跟太平军的仗越打越凶,浙江这边儿慢慢地也快成了战场。
为了支援“江南大营”作战,顺便也博取更多的政绩,两江总督何桂清开始调派江苏、浙江的绿营兵出战。这么一来,引出一个小问题。
自从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到现在,好几年了,罗尚德所属的部队这还是第一次被调出省作战,而且出发得非常突然,有不少当军官的——就像眼前这位罗尚德一样,他们手里都有不少银子。现在部队突然要出发,他们手里成千上万两的银子,怎么带走呢?
听说杭州的阜康钱庄信誉好,罗尚德就带着手里所有存银跑到钱庄来办存款来了。
当然,这些军官们手里的银子多数来路不正,不是吃空额(军营里明明没这个兵,可花名册上却有他的名字,多发的军饷当官的自己贪掉),就是贪污士兵的军饷、伙食费,反正不是好来的。
可这些和胡雪岩没关系。
小胡只是个开钱庄的商人,有银子上门,他就给存上呗。
于是胡雪岩给罗尚德办了个存折,把这些银子当面过秤,十几麻袋共有一万多两银子,存起来了。
结果老罗说了:我不要存折。
“这一上战场,脑袋就掖在裤腰带上了,万一我在什么地方让人打死了,存折让‘长毛’抢去,他们把钱取走,那我不是倒霉了。”
不要存折,那将来取款的时候怎么办?
“没事儿,我要是活着,这笔钱我会亲自来取,我要是死了,”老罗一指身后,“就让我这俩兄弟来取。”
也就过了两个月吧,这天,阜康钱庄进来了两个当兵的——就是先前跟着罗尚德来存款的两个亲兵,想取款。
罗尚德战死了。就是这么快!
清朝末年发生的这场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仗打得太凶了!在战场上,大刀长矛,洋枪洋炮,人海战术……唉,尸积如山,血流漂杵,大清国损失了几千万人口,南方最富庶的地区多少个城镇化为焦土,白骨露野,人烟断绝,太惨了。
眼下罗尚德死了,他的两个同乡来拿银子,说要把这笔钱送回罗大人的老家。可问题是,这俩人手里没有任何凭据。
哪怕罗尚德亲手写一张小纸条交给他们呢,连这也没有。
这时候,所有的“凭据”就是罗尚德存银子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他要是死了,让他这俩兄弟来取银两。
说实话,如果胡雪岩心术不正,凭他的势力,完全可以耍个赖,说这俩大头兵是骗子,吓唬他们一顿赶出门去,把这上万两银子扣下来……
当然,要这么干,胡雪岩就没了人格没了信誉,不是“商人”,成了“败类”了。
我们知道,胡雪岩不是败类,他是个合格的商人。所以老胡毫不犹豫,叫人称了银子,交给两个当兵的带走了。
结果老胡办的这个事儿就在军营里传开了。
从这天起,当官的、当兵的走马灯一样在阜康钱庄进进出出,把他们用命挣回来的军饷全存在了阜康的账上。多的上万两银子,少的只不过一两二两。
对这些人,胡雪岩一律接待,不管钱数多少,全都给人家好好地存起来。
因为小胡知道,这些当兵的,很多人走出这个门儿,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点儿钱,是他们留给家人最后的遗物。
话说这一天黄昏,阜康钱庄正准备关门上板儿,门帘一掀,进来了二十好几位!
这帮人个儿都不高,肤色黝黑,两只大手净是老茧,看着土头土脑的,进了门一个个低着头眼睛到处踅摸,看店里没有客人,两个领头的直奔柜台。
这一家伙把柜上的伙计吓得够戗,以为这帮人要打劫呢。
结果不是打劫的。
上来的两个头领喜眉笑眼,低声打听掌柜的在不在。说话的口音很怪,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胡雪岩赶紧出来,问这几位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帮全都是湖南人,也就是传说中的“湘军”。
咸丰四年(1854),湖南湘军跟着曾国藩曾大帅杀进了江西。但后来战事不顺利,他们被困在当地,之后就和太平军展开了拉锯战。今天打个胜仗,明天打个败仗;今天夺下个城池,明天又失守了……
打来打去,哎,湘军的一哨人马攻下一座县城,结果这一票兄弟们意外地发现了太平军的一个银库,一家伙弄到手二十多万两银子!
这下发财了!
要在今天,咱们的人民军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一切缴获要交公”,可清朝的兵不是这样儿,他们的战场纪律跟现在的军队正相反!尤其这支湘军,那根本就是半兵半匪,打下城池,不管什么,只要抢到手就是他们的!
可问题是,这批银子实在太多,这二十来个兄弟既不能带在身上,在当地挖个坑埋起来又不放心。万一他们在外头打仗,一仗下来全死了,那银子不就泡汤了吗?
后来,这些湘军士兵也不知怎么听说了杭州有个阜康钱庄。知道这个钱庄有信誉,当兵的军饷存在钱庄里,以后有保证。这帮湖南人一商量,决定把这笔银子想法弄出来,存进阜康钱庄,将来仗打完了,谁活着谁就来取,不管死活,每个搞到银子的弟兄家里都分一份儿。
现在这些弟兄们来找胡雪岩,跟他商量,看这事儿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
于是又有二十多万两“来路不明”的银子存进了阜康钱庄的银库。
过了几天,又是黄昏时分,阜康钱庄正要关门,进来俩人。戴着瓜皮帽儿,缩着脖子抄着手儿,两只眼睛四下乱踅摸,看着没客人,凑到柜台上问伙计:掌柜在不在?
这两位的口音更怪,说的话几乎听不懂。
什么人呀?太平军!
咸丰六年,太平天国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内讧!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先后被杀,翼王石达开出走,太平天国实力大损,开始走下坡路了。
这时候,很多太平军将士都感觉出来,太平天国“够戗”了。将来起义一旦失败,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总得活下去吧?
于是太平军也开始到处隐匿他们手里的钱财。
但是处理这些财物办法无非两个:一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就地挖个坑埋起来;二是找个钱庄,偷偷地存起来。
当然,埋起来不安全。万一这些人死在战场上,或者以后流落外地,再没机会来挖财宝,甚至财宝让别人给发现,搞走了,那不就全完啦!
所以对太平军里的“有钱人”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把银子存进钱庄里去。
好家伙!太平军的存款,小胡敢接吗?
接!为什么不接?
银子就是银子,谁存进来的,有什么区别?要说这些银子不干净,难道还能比当官的偷着存进来的那些“赃银”更脏吗?
3.奇怪的攻势:话说咸丰八年(1858)江南战局渐渐稳定,胡雪岩回到杭州,又一心打理自己的生意,这时候阜康钱庄的分号已经遍及全国各大城市,老胡手里已经有了几百万两的流动资金,生意越做越红火了。
这期间,何桂清在常州,王有龄在苏州,薛焕在上海,官儿也都当得挺顺,尤其薛焕又升了一级,当上了江苏布政使。而何桂清一边尽力支持江南大营的军饷,同时也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把江苏巡抚徐有壬、浙江巡抚胡兴仁给弄走,好让他的俩兄弟薛焕、王有龄担任这两个省的巡抚。
终于,何桂清费尽心机挤走了浙江巡抚胡兴仁,赶紧保举自己的好兄弟王有龄担任浙江巡抚,却想不到咸丰皇帝死活不答应,另派了一个“功臣”来当浙江巡抚。
这位新来的巡抚叫罗遵殿,以前是湖北布政使——就是湘军第二号人物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副手。
罗遵殿这个人挺不含糊,后台硬,又会带兵,打过几个硬仗,论资历、论能力都比王有龄强些,所以咸丰皇帝想让他到浙江来,加强当地的防务。
皇上要这么着,何桂清也没办法,只好先凑合着吧。
转眼到了咸丰十年(1860),待在苏州的王有龄给胡雪岩来了一封信:兄弟,你从这一走整整两年不露面儿,是不是把当哥哥的给忘啦?我这边有不少事儿想跟你商量呢,有闲工夫你来一趟吧。
接了信,胡雪岩这才想起来:也对,两年没见过王有龄了。那就去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