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刀会和大涨价:且说浙江巡抚何桂清、杭州知府王有龄从上海买到一大批洋枪,立刻招募乡勇,组织团练,配发洋枪,如火如荼地闹腾起来,准备练成一支像样的精兵,拉出去和太平军打几仗,借此博取政绩,扬名立万,升官发财。
不过官场上这些“作秀”和胡雪岩关系不大,因为他不是官,只是个商人。
不管天下如何动荡,商人永远有自己“战场”,那就是:生意。
自从去年在上海组织生丝价格联盟,狠狠打击了洋行势力之后,转眼又是一年,江南的新丝快下来了。而眼下浙江省内何桂清、王有龄哥儿俩穿着一条裤子,好得不分彼此,“暗战”之类的事件已经不可能再发生,所以也没啥事儿让胡雪岩操心了。
于是小胡打点行装沿江而下,到上海照顾他的生丝买卖去了。
这时候的上海,还乱着套呢。
自从小刀会起事占领了上海县城,现在半个上海还控制在刘丽川他们手里。但另外半个上海——就是洋人的租界,却靠着洋枪洋炮大兵舰的保护而毫发未损。胡雪岩去年搞的那个“价格联盟”的一帮兄弟们眼下都集中住在租界里,新丝收购已经开始了。
今年,江南丝茧大丰收,产量很足,而江浙两省所产的生丝大半都被“价格联盟”控制住了。所以他们手里掌握的生丝比去年几乎多出一倍。
说实在的,来上海之前胡雪岩还挺担心,一是害怕洋商去年吃了亏,今年会有备而来,跟中国丝商打一场残酷的价格战;二是担心上海战乱,会严重影响洋人收购生丝的热情,导致生丝价格暴跌。
可等胡雪岩到了上海才发现,自己的两个顾虑都是多余的。
一方面,欧洲那边对丝绸的需求量年年增加,对中国出产的生丝原料的需求当然也在增加。去年他们打了一场价格战,结果输了,今年上海的各大洋行已经比较识相,或者说,比较“服软儿”了。
另一方面,洋人的“奸诈”,也让他们在商业运作方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人在江湖漂,一定要讲诚信,一定要厚道,万万不能偷奸耍诈,否则必吃大亏!洋人也不例外。
当时,由于太平天国起义势头很猛,欧洲列强吃不准将来中国将归谁统治,于是这帮小子就在太平天国和大清朝廷两股势力之间大耍“两面派”,想落个两头都不得罪,结果,倒把两头都给得罪了。
在上海,洋人一边用武力威胁小刀会,不准他们进上海租界,同时又和小刀会的人眉来眼去,给他们提供粮食、武器,支持他们占据上海县城。这么一来可把朝廷气得够戗。
正好,这个时候浙江巡抚何桂清又提出要对进入中国内地的洋货加征重税,朝廷也正想治治这帮洋鬼子,马上就批准了。
结果是,在大清国境内销售的洋货被加征了高达百分之六的商业税!这对上海的洋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洋商们损失惨重。
欧洲列强是最重视商业利益的,他们不能眼看着自己在大清国的商业利益受损,就第一时间跳出来对朝廷施加压力。
可是眼下列强政府对小刀会采取的这种暧昧态度,等于是逼着清政府对洋人采取强硬手段!所以不管洋商怎么软磨硬泡,官府的人硬是不买他们的账。闹得洋人在上海城里灰头土脸,抖不出威风来了。
这时候的大清朝廷,虽然在跟列强的战争中连遭挫败,可是毕竟国土广大,人口众多,组织严密,政府在人民中间仍有很高的威信,也比较有效率(当然,大清封建朝廷和欧洲列强的资本主义政体相比是落后的,但相对于其他封建专制国家的朝廷来说,中国的封建朝廷还是比较有效率的),加上大清国这时候仍然比较富庶,民间还有大量白银在流通,所以在列强面前,清廷并不是完全屈膝投降,一味卖国。只是后来因为制度的原因,国力越来越弱,情况也变得越来越糟了。
由于胡雪岩和他的生丝价格联盟已经控制了生丝货源,取得了市场的主动权,加上清廷眼下对列强态度比较强硬,两股力量加在一起,就使得洋行势力大受打击,在这场生丝价格竞争中已经明显处于弱势了。
于是胡雪岩把朱福年、古应春和其他丝商们找到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统一提高生丝的销售价格。
当然啦,胡雪岩他们一提价,洋行那边马上起了反应,洋商们群起聒噪,立刻停止收购生丝。于是像去年一样,上海的生丝交易又陷入了一场拉锯战。
不过今年形势比较有利,这一仗远比去年要好打得多,所以胡雪岩一点儿也不担心,闲来没事出去喝喝小酒,吃吃小菜,听听小戏,连玩带乐,只等洋商那边绷不住劲,主动上门来服软儿。
这天小胡和古应春两个人在一间馆子里吃饭,正吃着,就听背后几个人吹起牛来了,其中一个就说了:上海这边什么生意最好做?房地产!你看上海发展的势头多猛,大马路二马路的,发展得这样快,现在应该趁着时间早,能买到手的土地尽量买下来!将来洋人把路铺过来了,地皮马上值钱,你就只管躺在家里数银子好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胡雪岩的耳朵是一对经过十年苦练的“顺风耳”,“躺在家里数银子”这句话传进他的耳朵里,马上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第二天,小胡租了一辆马车,和古应春一起出了上海县城,在四郊到处走了走。在这些稻田阡陌之间,隐约看出了将来“大上海”的轮廓。
于是小胡就跟古应春说了:看看有便宜的地,不妨买它几块……
说完,俩人上了马车回城里去了。
小胡买地了吗?没买。
因为回到上海之后,他很快就发现生丝交易出了问题,后面一直忙着处理这件事,就把买地的事儿搁下了。
再往后,小胡又忙着建立“连锁典当行”,没工夫琢磨买地的事儿。接下来又打起仗来,出生入死的,然后就追随了左宗棠,开始做起真正的大事业。结果从头到尾,胡雪岩并没有在上海认真炒过地皮。
他没买,那天和他坐同一辆马车出来看地的古应春却买了。
在上海炒地皮,这个话题让人一听就觉得兴奋。可这个“炒地皮”的买卖真能让人发大财吗?
上海,靠了通商口岸的优势,从一个小县城发展成了大城市。这里的地皮也从一亩地十几两银子发展到几十两,几百两,很多人看到商机,把自己一辈子赚回来的辛苦钱投进地产生意。想不到小刀会起义,一场大乱,弄得地价暴跌!第一批在上海炒地皮的商人,眼下很多都已经倾家荡产,消失在“房地产泡沫”之中了。
再往后,眼看小刀会起义被控制住了,上海租界一点儿没受影响,“地皮炒家”又开始进场,前一阵才跌得一塌糊涂的地皮又有人接了盘,上海的地价再次上扬。
这时候太平军进攻江浙,各地富户全都逃进上海租界,弄得上海地价一路暴涨,一家伙炒到了几千两银子一亩!于是一大帮富人掏出家底子买地盖房,想发一笔大财。
想不到几年之后太平天国起义失败,不打仗了,那些迁进上海的富户纷纷拖家带口回了老家,小半个上海的房子都空了下来,没人住了!弄得上海地价又一次暴跌,不知多少富户一夜之间血本无归。
其后大清国进入了“太平盛世”,上海商业大发展,日渐繁荣,于是炒地皮的人又露出头来,地价又开始一路暴涨。结果中法战争忽然爆发,法国舰队封锁江浙沿海,人心惶惶,银根吃紧,顿时引发了一场经济动荡,结果上海地价再次一落千丈,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赔得倾家荡产。
胡雪岩的好朋友、好伙伴古应春,就是在这之前拿出钱来炒地皮,结果在经济危机中赔了大钱,不但自己一家伙垮了,还把胡雪岩也给连累得够戗。
这场大动荡过去之后,上海的市面又稳住了。浙江湖州的“商帮”(就是那“四象八牛七十二狗”们)涌入上海,蜂拥抢购土地,到处建房,打算以后收租为生,结果上海地价忽起忽落,动荡不断,到解放前,规模庞大富甲一方的“湖州商帮”已经在上海房地产买卖上赔得精光,无声无息地消亡殆尽了。
在上海炒地皮,最终只有极少数人能获得暴利,多数人只是在做“憨大”,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替大上海的高楼大厦买了砖瓦,铺了下水道……
不然你以为这个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大上海”是怎么建起来的?
2.内奸拆台:上海的“傻瓜炒地皮”与胡雪岩关系不大,且不说它。
单说眼下胡雪岩和“生丝价格联盟”会战上海洋行,眼看已经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了,忽然凭空传出一个消息:怡和洋行宣布,除非胡雪岩他们同意把生丝售价降低一成半,否则就不从小胡他们手里收购生丝了。
其实在这之前,以怡和洋行为首的上海多家洋行已经屡次来和胡雪岩接触,话说得越来越“软”,眼看要就范了,想不到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而且从对手的态度来看,这一次绝不是虚声恫吓,洋商们似乎真的找到货源了。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眼下江浙两省的生丝价格已经被胡雪岩他们控制了,这帮洋人从哪儿弄到了便宜的货源?
为了弄清情况,胡雪岩把一肚子怒气全压了下去,笑眯眯地跟洋人“恳谈”,想尽办法套他们的话。
可这帮洋人一个个精明得很,哪能让胡雪岩套出话来?至于洋商为什么忽然提出降价,对方的解释是:今年欧洲市场对丝绸的需求量萎缩,加上中国蚕茧产量增加,生丝供大于求,所以必须降价。
这是鬼话。
当然了,人家是洋鬼子嘛,说“鬼话”很正常。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查出洋人态度变化的真正原因。
于是胡雪岩赶紧调动各方人马,上至松江知府薛焕,下到松江漕帮的尤老五全都活动起来,从黑白两道各个方面去探听风声。
结果还是薛焕这个当官的有办法,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出来,原来是“生丝价格联盟”内部出了问题,有一个跟胡雪岩走得最近的重要的人物悄悄和洋人谈妥,准备以低价放一批生丝给洋行。
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是谁呢?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卑鄙小人居然是“价格联盟”的二号人物,上海大丝商庞二的总管事——朱福年!
当然了,不管是谁,脱离“价格联盟”私下和洋商接触,主动压低丝价,其目的只能是一个,那就是:把刚建立一年多的价格联盟打垮,拆胡雪岩的台!
可朱福年为什么这么干呢?中国商人联起手来把生丝价格提上去,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呀!
确实,这件事连胡雪岩也是想了好长时间,这才摸着点儿头绪。
闹了半天,还是为了钱!
记得吗?去年胡雪岩挑头组织“价格联盟”,一笔大生意做下来,净赚十八万两银子,可是由于参与“价格联盟”的丝商太多,赚了之后大家一起坐下分钱,结果硬是把胡雪岩这个领头人给分“赔”了。
可那笔买卖胡雪岩是赔本赚吆喝,宁可自己吃亏,也没亏待合伙人,该分的钱都按数分下去了,朱福年不也分了一份儿吗?
这个时候,就得换位思考了。
朱福年,庞二的大管事,作为上海最大的丝商,以前胡雪岩没来的时候,他就代表着上海最大的丝商。
朱福年控制着大量的生丝货源。往年靠着手里这些生丝单独和洋人做生意时,他的赚头很大。最要紧的是,那时候所有利润都是他的,用不着分给任何人。赚回来的这些银子,他的东家庞二吃大头,他呢,吃小头。
同时,朱福年作为生丝交易场上的重要人物,他“理所当然”地偷着用东家的钱给自己带一部分“小货”,然后在往洋行销丝的时候顺带着一起出手,再多赚一笔。
可现在他加入了“价格联盟”,就必须要顾及很多中小商人的利益,结果同样一笔收益,大家一起分,就把利润摊薄了。
这么一来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在“价格联盟”里,越是大户,相对而言,赚到手的份额就越少!
所以去年那笔生意,挑头的胡雪岩赔了,二号人物朱福年也没赚多少——比往年他自己单干时能赚到的份额要少得多。
就因为这个,朱福年忍不住了。
眼看今年“价格联盟”又和洋行
了起来,要是再把洋商斗败了,虽然能做一笔大生意,赚一笔大钱,可是分到朱福年手里,恐怕也不会比去年多多少。
去年这样,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以后都这样……
朱福年不愿意了!
“商人”这个群体在思维上有一种特殊性,那就是:不管何时何地,他们最看重的,永远是利润的最大化。
在这方面,胡雪岩的思维模式和朱福年其实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商人们因为各自的眼界和心胸不一样,他们对“利润”的理解也不同。
胡雪岩看到的“利润”,是整个中国生丝行业的国际地位,和大清国生丝出口市场的未来走向。
而朱福年眼睛里看到的“利润”,仅仅是他和他的东家庞二在眼前这一笔生意中净赚白银的数量。
朱福年为什么要拆胡雪岩的台?原因在此。
想通了这些,胡雪岩觉得浑身发冷。因为他知道,当一个商人咬住“利润”二字的时候,他就是不可说服的了。
现在的朱福年就是这样,这个人一心想要拆台,自己出去单做,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唯利是图”,所以他是不可说服的。
怎么办呢?
打起“价格联盟”的招牌,阻止朱福年降价出售生丝,甚至像早先约定的那样,把这个姓朱的孤立起来,大家都不再和他打交道了?
恐怕不行。
朱福年是个大户,如果这样对付他,这个人会立刻退出“价格联盟”,带着他的生丝货源去和洋商交易,这样一来,“价格联盟”就被他打破了。
不这么办,难道任由他私下降价,拆“价格联盟”的台?
当然不行!任由这小子拆台,胡雪岩不就成了“憨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