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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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不可貌相

孙氏第二天便带着袁陵香走了,李香儿很意外,一径地问孙氏为什么这么急。孙氏整个人都显得很木然,与来时的雀跃判若两人,对李香儿的追问置若罔闻。林钰使了个眼色让李檀把娘给拽走了,自己去送孙氏上车。孙氏扶着马车,红着眼眶看着林钰,欲言又止。

林钰默默地叹气,终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清晨天刚亮孙氏便去找过林钰,竟是不顾长辈的身份跪在了林钰面前,求他不要将袁陵香的事告诉别人,也请他代为恳求昨晚在场的所有人。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一日晚饭时,李香儿忽然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表姐娘家人说,表姐回了东陵之后就大病了一场,等差不多好利索了,你们猜怎么着?”

一桌人都埋头吃饭,没人理会李香儿。

李香儿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病好了之后,表姐竟然自请休妻!这等奇闻你们谁听过?”

这下桌上的人都抬起头来了,李香儿见状不免得意起来,“想听了吧?”她漱了漱嗓子,声情并茂地讲道:“表姐自请休妻,可那袁老爷不答应啊,说你又没犯了七出,我好端端地休了你做什么?传出去像个什么话!连他家大奶奶也劝。可任谁劝她都是不听,问她为什么她也死活不说,你们说怪不怪?最后袁老爷被她闹烦了,念在她入府多年的份上,答应了和离。这不,她娘家人直问我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哪知道去!”

林墨山用手巾抹了抹嘴,漫不经心地问:“她回灵武郡来了?”

“回来了。说是用自己的体己钱在城外买了处小宅子,她一个人带着陵香,也不知道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反正她家就在聊城,离咱们不远,回头得空我瞧瞧她去,能帮上什么就帮一把好了。”

林钰与晚镜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点复杂。

用罢了饭,林钰与晚镜前后脚地出了饭堂,相伴着慢慢地在院中散步纳凉。晚镜摇着一柄竹骨的团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风。园中好像有茉莉花开了,淡淡地香气沁在夜色里,凭添了几分清爽。

孙氏带着袁陵香走了之后,林钰狠狠地松了口气,连喘气儿都顺了。他既答应了孙氏不会将那些内情说出去,便索性将这两个人都抛到了脑后。今天冷不丁听李香儿提起来,又是那样的后续境遇,心中竟有丝唏嘘之感,便叹道:“所谓人不可貌相。”

“嗯?”晚镜没听明白,微微地侧过头来,“你是说谁?”

“表姨娘母女。”林钰舒展了一下手臂,“初见陵香的时候还觉得她温婉得体,娇弱的相貌也算可人,却没想到心思那般阴狠。乍见表姨娘的时候,觉得她那样咋呼,定是个刻薄寡恩的姨娘,可没想到她对正房儿女是真心疼爱。如今又是自责自苛到这样地步,自请休妻,自己毁掉自己这一生为女儿赎罪。”

晚镜轻摇着扇子,淡淡地道,“我也觉得很意外。不过,那句人不可貌相,倒可以用来说很多人呢。”

林钰默默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晚镜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说什么?”

林钰深吸了一口气,心一横,说道:“其实,我觉得你也是。”

晚镜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钰,笑道:“我也是?我实际上也是个面目可憎之人,保不齐还是画了皮的女鬼呢。”说完,她冲林钰呲了下牙。

林钰跟着她嘿嘿一笑,又很快紧了紧面皮,“与你说正经的呢。”晚镜眨眨眼,呼了口气敛起笑容,“你说。”

林钰吭哧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看,你总是笑吟吟的,遇见什么事也都是淡淡的。”

“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人有七情六欲,总该有难过,有愤怒,有伤心,你却好像都没有。不光这些没有,我觉得你连开心、快乐,这些也都不是真的。”

晚镜缓缓地垂下眼帘,嘴角惯常地挂着细微的笑容。林钰有点忐忑,不知道这些话自己应不应当说,不说,觉得憋的慌,说了又怕晚镜跟自己再别扭起来。

须臾,晚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奇怪。”她扭过身去看石径旁开着的小花,手指轻轻地抚着脆弱的花瓣,语调轻快地说道:“跟你说我是画了皮的女鬼,你还不信。大概我光记得把皮相画漂亮了,忘了还有表情。”

林钰见她笑了,心底松了口气,可听她这样与自己打岔,又难免有些失落。李香儿说他不了解晚镜,不知道晚镜在想什么,对此他深感无奈。他何尝不想去了解,可他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走到晚镜心里,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罢了,不说这个了。”林钰略感挫败底摇摇头,“还有十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吗?”

“喔,对啊,又快到我的生辰了。”晚镜回过身来,用扇子半掩着脸庞,只露出一双笑意嫣然的双眼,“你还有什么可送的吗?我都不晓得我该要什么。”

林钰挠了挠头,忍不住苦笑道:“啧,平日里该少送你些东西的。”

“说的是。自己慢慢想吧。”晚镜说完便摇着扇子步伐轻快地走了。等远离了林钰的视线后,她才慢慢地放缓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换作了淡淡的凄清。微风卷着小虫欢愉的鸣叫吹过来,细碎清泠,一如已经很遥远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也是这样一条小径,也是这细碎的虫鸣,章耀宗穿着白衬衫,牛皮色的背带从宽平的肩膀上越过来,清爽帅气。他一手插在裤子兜里,一手牵着苏婉静,“婉静,就快到你生日了,想要什么?”

苏婉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专注痴迷的不带一丝掩饰。她环上章耀宗的手臂,脸颊也轻轻地倚在他的肩头上,“耀宗,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傻丫头。”章耀宗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下,“快说。”

“真的,你陪着我就好。”

那年生日,苏婉静收到了一条红宝石坠子的项链,她捧在手里,昏暗的油灯下,那红宝石依然熠熠光芒不减,煞是动人。来送项链的人把那兰丝绒的首饰盒交给她,十分客气地说:“少爷说,今天家里有重要的客人,不能陪你了。”

苏婉静亦做欣喜的样子。等那人走了,她默然地伫立在门口,她希望耀宗是在骗她,希望他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婉静,我推了家里的事来给你过生日。”于是她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十二点,从十五岁站到了十六岁。

她不想要什么浪漫的晚餐,不想要醉人的美酒,更不想要这项链。她只想章耀宗陪着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小小的愿望却仍要落空。

后来她才懂,这愿望不是太小,而是太大了。章耀宗给的了她任何东西,却唯独不能把自己给她。

快要到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吗?

她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

其实林钰说错了。她并没有隐藏自己,没有把情绪深埋。只是他不能也不会理解,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便没有失望与悲伤,更没有开心和快乐。

那不是佛陀无欲则刚的解脱,不是脱离凡俗的大自在。相反,那是一种麻木,是沉重的枷锁将她坠在这世界最深的地方,寂静而黑暗,让她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光明美好都是假的,是错的,让她既向往,又嘲弄。

与其被那种纠结和矛盾逼疯,倒不如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不要。

晚镜垂下眼看着手里的扇子,细绢绷的扇面上空无一物。

李檀最见不得她这把扇子,每每瞧见了都想夺过去在上面添幅画,题上字。有次夺过去之后,李檀把扇子按在桌上看着她,然后等到蘸好墨的笔尖都干了,晚镜还是没说到底要画什么。最后李檀把扇子还给了她,“你什么都不爱吗?”

她什么都不爱吗?她明明曾经那样炙热地爱过,所以她才明白繁花过后的凄凉。既然最终是留不住的凋败,又何必盛开,不如不爱。

她并不想变成这样,可她却已经是这样了。她战胜不了停留在脑海里的那一片湛蓝色彩,忘不掉苏婉静死去时唇角绽出的最后一抹笑容。

嘲讽的笑。笑这痴情如此荒诞。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七月十五将至。

从入了七月开始,各家便陆续地祭拜先人、上坟、烧纸。十字沟那场大火毁了不少坟茔,所以今年去修坟、重新安葬的人也特别的多。好在李家祖坟的位置高,倒没受影响。

李香儿选了一天带着家人去上坟,也把小珍和小宝带着去祭拜了秦淮安与柳玉珠的坟茔。

李香儿在自家祖坟前足足倒了一坛子的酒,林墨山直怕她把坟头土泡塌了。撂下酒坛后她拍拍手,对着墓碑道:“爹娘,爷爷奶奶,各位长辈们,咱家镜儿马上就要及笄了,这是今年家里头等的大事。及笄了呢,也就该许亲了,可我实在是愁的慌,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到底得许个什么样的人才配的上?我这一坛子酒够爽快吧,各位泉下有知,也都帮衬着点,好好帮我寻摸寻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