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优良杂种(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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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年旅馆的反面(1)

1

我是晚上走进这家旅馆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在听到我的喊声后从后院走出来。她束着腰间的皮带向我走来,显而易见,她刚从厕所出来。

我问,“还有房间吗?”

“有。”

“住最便宜的。”

“你没选择的余地。”妇人说,“跟我来。”

这是个两层小楼的简陋旅馆,外观设计有些落后,经过粉刷的墙壁已经开始脱皮,一块一块的白色的涂料正在脱落,裸露出原本灰色的墙壁。当然这些是后来我在白天看到的。在走进旅馆之前,我在门口借着远处的路灯光,看到这个旅馆灰蒙蒙的,像是一个墓地,毫无生机可言。

妇人把我带引上二楼,楼梯的位置比较隐蔽,在后门外靠西边的位置藏匿着。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由于楼梯比较陡和狭窄,在上楼梯的过程中,她的屁股挡在我的正前方。木制的楼梯有些摇晃,两个人走在上面会听到木头发出吱吱的声响。之前我听到一种说法,木制的建筑和水泥建筑的区别是,当建筑物岌岌可危的时候,木头会发出警告而水泥却不可以。但是,当人对警告的信号置之不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过拐角处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楼梯颤动了一下。

上了二楼,妇人继续向前走,在201的门前停下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我当时想如果进行武斗的话我的身体不占下风。进门后,我看到房间里一共有两张床,除了床还有一个电视机。房间里的窗户是打开的,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的身体向后退了一下。墙角有个木棍,我走过去捡起来,拿在手里,盯着男子看。他转身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把短刀。我知趣地放下手中的木棍。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

我不清楚你们有没有过被枪指着脑袋的经历,那个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况且还是被一个陌生人指着,这可不是朋友间的开玩笑。首先,我的心跳加速,这说明我受到了外界强烈的刺激身体的血液正在加快。其次,我的脑袋有些发蒙,这是因为血液正快速的在身体内运转,包括脑部的血液。最后,我双腿发软跪在地上。中年男子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不知其是何种用意,只好跟随着笑了一下。

我说,“我没钱。”

入住这个旅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不是一时冲动。可根据现在的情形来说,我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撞到这个枪口上。你有所不知,这个旅馆紧挨着小镇上唯一的一个派出所。我经过舟车劳顿来到这个小镇,是因为它穷乡僻壤,在地图上一点都不显眼。我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没想到,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比如这个用枪指着我的家伙。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李先生。年龄:四十岁左右。长相:獐头鼠目。学历:工程硕士。后来当我和李先生相处比较融洽时,对于初次见面就拿枪指着我的头这件事,他说这十分不礼貌,并为此感到愧疚。但他说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想和我幽默一下。李先生强调说他是一个幽默感很强的人,他拿枪指着我只是想检测一下我是不是也有幽默感。如果我是,那证明我和他是同类可以交往。如果不是那么李先生就会开枪射我,而我就会被溅一身的水。李先生说我确实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我举起双手说,“我没钱。”

李先生摇摇头。

我打开背包,把里面的衣物统统拿出来,说,“你看,真没什么值钱的。”

李先生还是摇头。

我只好把衣服口袋翻出来,里面只有二三百块钱。

李先生继续摇头。

我又把上衣脱掉说,“真没了。”

李先生当然没拿枪射我,不然他的花招早就被揭穿了。李先生让我走。我大为感动认为自己的运气不错,遇到个有职业操守的抢劫犯,不杀人越货。我慌忙穿上衣服拿起背包,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对于李先生用枪来试探人幽默感的这种做法,我认为是无稽之谈。我问过李先生,有幽默感的人在被人拿枪指着脑袋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他说,象我这样的反应就是。可以看出来,李先生在狡辩。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对方是不是有幽默感,他都不会开枪。如果李先生开枪,对方知道那把枪不过是水枪,轻则遭到一顿毒打重则半身不遂。李先生拿枪指着我不是为了看我是不是有幽默感,是为了竖立威信。在我不知道手枪是水枪之前,一直畏手畏脚,几乎对李先生言听计从。

在走出房间的过程中,我的心跳很快,腿脚都有些不灵便。我害怕李先生中途变卦,难道他就不担心我向公安机关举报他吗。显然,那晚我根本就没走出旅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李先生的床上,睁眼看到天花板。用泛黄的旧报纸铺成的天花板,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密密麻麻的字体在纵横交错的蜘蛛线的后面,十分模糊。一只个头很大的蜘蛛顺着丝线垂下来,在我脑袋的正上方,停在离我脸几厘米的上空,双眼与我对视。我全身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感觉全身酸痛。我先吹气把眼前的蜘蛛吹跑然后微微支起头来,发现自己被粗麻绳捆绑成了一个肉粽子。

李先生提着早餐走进来,看见我睁着眼,对我说,“醒来了?”

我说,“你不是放我走了吗?”

“是呀,可是你没走掉。”

“这怎么回事?”

李先生说,“你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的。”李先生说,“一会老板娘会告诉你的。”

我说,“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为什么?”

“小便。”

李先生看着手里的早餐,说,“能不能憋一会?”

“真憋不住了。”

在李先生给我松绑的时候,老板娘闯进来说,“修楼梯的钱还没给就想走。”

我说,“什么楼梯?”

老板娘大声说,“你别装傻,赔钱。”

“赔什么钱?”

李先生说,“修楼梯的钱我替小兄弟出了。”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板娘拿着李先生的钱说,“有几个臭钱就收买人心。”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先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昨晚我下楼的时候楼梯不堪重负坍塌了,我被木棍砸晕,老板娘是来索要修理楼梯的费用。李先生说医药费是他出的。不过我也根本没必要感谢李先生,他只是把抢劫我的钱用来支付了费用而已。现在,李先生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合作伙伴。他还说只要我答应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人最悲哀的是不能选择死亡的方式,我有英勇就义的想法但发现自己没有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后,就没有了寻死的决心。我开始向李先生委曲求全,如果能保全自己委屈一点也是在所难免的。

我希望李先生雇佣我,合作的关系太危险,如果有天东窗事发,他要是有点良心的话就说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他狼狈为奸。其实李先生要让我帮他做什么我还真是不知道,也不知情。我只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助人为乐造福社会之类的事情,一定是违法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计划?”

“别。”我说,“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

李先生坐在床边,看着我笔直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

我说,“你先把我松开,我要去小便。”

“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计划,我不能放你走。”

“这和我小便没什么直接关系。”

“我已经打算告诉你我的计划了,你万一跑掉了,我的计划就不知道和谁说了。”

“你就不怕我知道你的计划后再走掉吗。”

李先生说,“你会这样吗。”

“当然不会,诚信为本。”

2

李先生是个通缉犯,现在是个在逃犯,至于他犯了什么事情我还不清楚。他现在住在旅馆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西装革履一副正经人的架势。但实际上,李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小人,不仅是外表还包括内心。李先生想让我成为他的帮凶,我没答应。我们争执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里面装满了人民币,数目也很可观。他说只要我肯帮助他,他就把钱分我一半。

那天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尿裤子和沦落为犯罪同伙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你可以认为我是想得到一笔钱,我也不会否认,本身现在我已经身无分文。但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保存一个人类该有的尊严,这当然是肤浅的尊严。身为一个在案板上的猪头,是没什么尊严的,可我还是想体面一点的生存或者死亡。

在我把楼梯踩塌这个问题上,我充满了不解。首先,我认为这是一个阴谋,是李先生和老板娘串通起来敲诈我。但钱是李先生替我出的,这说明他愿意帮我垫付这笔钱,而我又没钱。这总体上看起来很和谐,但并不合情合理。李先生解释说他不是****也不是慈善家,我是为了我能帮他,如果我不帮他的话整个事情就不合理了,他就会成为****。但李先生是在逃犯,他让我帮的忙多半不光彩也不合法。我想知道他到底要我做些什么,同时也很害怕知道。我身处进退两难的境地,何况我又接受了他的恩惠。我不想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即使和李先生这种小人根本不用有这样的顾虑。逃避的办法是,不再想这个问题。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老板娘的身上,她不仅屁股大胸部也很丰满,总体来说风韵犹存,很受中年男子的欢迎。在老板娘的面前,李先生是属于被勾引的人群,但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时我刚风尘仆仆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准备在这里躲藏一段时间,享受一下片刻的宁静,可没想到自己却无意中闯入了另一个危险的圈子里。我真是百感交集,对自己的遭遇无比沮丧。我根本没把一个泼辣的妇女放在心上,即使她对我恶语相加不把我放在眼里在我昏迷的时候还用棍子敲打我,但我也只是认为她是一个贪图蝇头小利的农村妇女而已。她在小镇上经营这个破败不堪的旅馆,不仅收入不多还经常遇到不明身份的顾客,说她生命时刻危在旦夕也不为过,说到这里,我禁不住对她产生了同情心。

与广大农村妇女不同的是,老板娘是一个有魅力有能力搞婚外恋的农村妇女。我一进旅馆她就把我引荐给了李先生,李先生应该给了她中介费,这一点也在后来被证实。除此之外,我还认为这对男女的关系不正常,是对奸夫****。老板娘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单身,丈夫车祸去世,膝下无子,除了一只宠物狗。

在楼梯垮掉这件事情上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老板娘在楼梯上做了手脚,不然凭我的体重是踩不垮楼梯的。之前我说过,我现在整个人已经形如枯槁,瘦骨嶙峋。我和老板娘合力都没踩垮的楼梯,我自己就更没可能。也许楼梯年久失修病入膏肓,我只是碰巧在楼梯岌岌可危的时候出现在上面。但我认为不是这样的,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老板娘的辩护律师。这是立场的问题。

其二,李先生在欺骗我。可我对踩垮楼梯这件事一点记忆都没有,别人说什么我只好听什么,别无他法。我理解李先生,他想与我产生某种联系,而众多的联系中,金钱的联系是最直接的也是最让人无话可说的。按照一般的观点,李先生替我解决了麻烦。我们本来没有任何瓜葛,现在有了瓜葛。我欠他的钱,他成了我的恩人,而我要感激和报答他。但我没有任何感激他的想法,我早料到他是在收买人心了。可当时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无路可退,面对一个手持枪的家伙,你能想象除了狼狈为奸之外更好的办法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

不管怎样,结果都是我和这个旅馆产生了某种联系。我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顾客,我身不由己。李先生给我松绑后,我走出门看见楼梯还在,我在上面走了两个来回,没有出现他们所说的楼梯坍塌。李先生说在我昏迷的时候他们已经找人把楼梯修好。楼梯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确定。但我认为是李先生用棍子把我砸晕,然后谎称我把楼梯踩塌。但他说自己没这么做,还说如果做了这等缺德事会亲口告诉我向我负荆请罪。李先生态度诚恳。我的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疼,全身有多处瘀伤。我脱光衣服,就是一匹骨瘦如柴的斑马。

我躺在床上抽着烟,对面的李先生正讲述他宏伟的个人计划。可我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后脑勺上,伤口来历不明,我身处险境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说不准什么时候再给我几个闷棍,让我成为一匹死掉的斑马。

我甚至还想,眼前这个自诩为在逃犯的李先生,也有可能是有关部门差遣来的。他的目的,一是为了监视我,二是把我拉下水。可是反过来一想,这好像也不是有关部门的作风,他们从来都是想搞定谁就搞定谁,从不拖泥带水,不会为我这样的小人物兴师动众编织一个精美的圈套。

我决定和李先生同流合污。

我无缘无故的受伤,有人说我是失足摔伤,这也有可能,那段时间我确实特别倒霉,女朋友跟人跑了,我又身无分文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这时候我下楼摔死,也不足为奇。我开始坦然面对生活,成为李先生的帮凶,听他讲自己的故事。李先生对我也没什么顾虑,他从我口中也了解到了我的情况。坦白点说,我也是一个在逃犯。

3

李先生以前是个工程师,硕士毕业后服从国家分配在一个研究所当研究员,工作稳定。但他不满足于现状,三十岁那年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下海经商。这可以理解,三十而立,是应该成家立业。男人不应该在一个地方龟缩一辈子,应该去外面的世界见见大场面。我是一个刚进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初出茅庐缺少历练,还不能完全理解李先生在回顾自己过往人生时的悲伤基调。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问我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我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