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风很大,街上的风流窜到地下室的过道里,把街上的浮躁也刮下来,让门轻轻抖着。我在被子里缩着,思索如何才能见到前辈,医院围栏上那个铁门是个突破口,但那把锁比较大,可现在还有什么锁打不开呢。我买过十二辆自行车,为它们配备过三十把形态各异的锁,车还是依次被偷走。打不开的,大约只有心锁,比如六号楼的看门人鸡蛋饼,她心里的锁一定很结实,否则不能去看管六号楼。铁门的锁打开了,但我还是没办法在医院里自由行走,医院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罗伯特·德尼罗和朱迪·福斯特,他们可不好对付。
我昨天就应该想出主意来,可那个心理医生几个考察智力的问题完全搅乱了我的脑子。这个家伙仅仅是我父母叫来关心我,还是对我另有图谋?谁知道,这年头过活,心一定要修炼得八面玲珑,变成金刚石,或者石墨,总之,要让人看不出来是心。也许他想把我变成他的病人,从我父母微薄的工薪里再榨取那么一点点进入自己的腰包,这家伙,只会把自己的财富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如果我要是医生……
……啊,如果我要是医生,不就可以在医院里自由走动?原来如此,获得了医生的限制,比如医德和必须穿白大褂,便同时获得了医院里的自由,比如把钳子放进病人的肚子和收红包。我不要这么多医生的自由,我只要在医院里自由走动。自由很难得,二十六岁的裴多菲因此抛却了生命和爱情。药篓子要考公务员,他是要获得体制内的不自由,比如领导的马屁和蹄子,同时也是要获得做这国家主人的自由,以便以万物为刍狗。哼,原来人活着总体是为了两件事:失去自由,攫取另一种自由。
那么我成为医生最快捷的方法是什么呢?这很麻烦,如果转过头考医学院,还要从高考开始,而我考试只剩下三天,即便高考迁就我,我也不愿再回头受一次罪。久病也可以成医,但久病的人大多去做了病人,况且我几乎不生病。那么我没办法在三天里成为一个医生。但我也许可以装作是一个医生,这样的话,我只要想办法得到另一件医生所有的限制:白大褂。可是白大褂并不放在服装店里贩卖,我相信今年冬装的时尚趋势并没有转到医院风格上来。去裁缝店定做,估计还要到寿衣店去扯布,这很不方便,况且这样的白大褂穿上身,像是在为自由戴孝。而自由是否已经死掉了,我还没有看到病危通知书,我不知道。
我记起,在本科的时候,同寝室楼里,有学生物和化学的同学,他们人人也有白大褂,上实验课之前,会一同穿上,成群结队去实验楼,浩浩荡荡的白色穿梭在学校里,阴森得很。我原先的学校有白大褂,那么地下室附近的学校也会有,这符合逻辑。
我立即钻出被窝,穿上衣服。望了望墙上,戈达尔和希区柯克大概吵了一夜,都在睡大觉,小鸟站在希区柯克鼻子上,衔雪茄里的烟叶吃。
外面居然在飘小雪。雪花被风吹得做布朗运动,像空投错了的伞兵迷失了降落地点。几枚雪花落在我身上,挣扎了一会,蒸发了。我顺着湿漉漉的街道走进L大学,L大学里的校园广播正在聒噪,隐藏在电线杆上、草地里、教学楼墙上的喇叭和音箱们让这聒噪环绕起来、立体起来。先听到立体的声音唱:“好冷,雪已经积得那么深……”好像谁正在用雪活埋什么人。后来又听到环绕的声音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这雪收藏这么多年,该馊了吧。
风也冷,雪也冷,歌也冷。他们觉得还不够冷么,他们应该放《小小的太阳》。
我在校园里四处走动,寻找生化楼,我觉得实验室里应当能够找到一两件白大褂。走过一栋楼下,一排男生被“女生寝室,男士止步”的牌子堵在楼门口,举着五花八门的伞等着,大概等得太久,脸上都僵得忘记做表情。有男生不住看手机或手表。恋爱的时候顶好不要相信钟表上刻度出来的时间,应当擅于利用心理时间。钟表这种理性的精密代表物,刻板的死脑筋,以一丝不苟到分毫不差为终极目标的东西,绝不适合在恋爱中使用。恋爱是浪漫或者装作浪漫的,所以应该找那种没有刻度的时装表来佩戴,不为看时间,为了代表自己不屑于时间。最好还要学会在脑子里对时间使用乘除法,比如等女人,她说二十分钟到,一定乘以三,一个小时的时候保准出现。又比如见了面,她说大概可以跟你呆一个小时,一定除以三,二十分钟后你必定要凝视远去的出租车吐出一串废气。
绕来绕去,一幢庞大而连续的教学楼怪兽一样扑在我的面前,这楼晶莹剔透,很高,高到可以挡住正午的太阳;很长,长到想要绕到它背后,开汽车最合适。玻璃幕墙映照出周围的一切,貌似包容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包容,那是光线的反射。我有点站立不稳,这楼既假,且大,又空,不能让我联想起学校,却让我联想到制药厂的厂房,里面在给这个时代批量生产治疗****功能障碍的药物。
我看路边的标牌,指示这楼就是我需要找的理化生教学楼。我走进去,大厅一张地形图表明实验室在十楼。电梯前挤满了人,有人拿着教科书和课堂笔记看,看一会,抬头翻起白眼,嘴里重复刚看的内容。这种阵势,大约是马上要去期末考试的。我在电梯门口等了两分钟,觉得遥遥无期,转身走楼梯。上到五楼,我决定去怀念一下本科时的期末考试,于是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行过,我透过门和窗看学生们做题,并且,终于看到每间教室里都出现了曾经无比亲切而美好的动作,监考老师的视线一飘摇,纸条立即传起来,桌肚里的课本马上露出头投身于地下工作,或者干脆,卷子本身直接越洋过海,进行跨界的援助。黑板上抄写的考试规定很着急,但生而为哑巴,只能干瞪眼。
我突然很高兴,步伐轻松起来,直奔十楼。这层楼很安静,走廊里空空如也,只荡漾着药水的气味。我从几扇窗上的玻璃望进实验室,果然散落着几件白大褂。我在走廊兜了几个来回,门都是锁起来的。既然没有人,门看上去也不坚固,我不必顾忌什么,一脚踹开一扇,从桌子上拿起一件白大褂,穿起来,对着另一面窗户的玻璃照照,我的影子反射在窗外的空中,看起来很像个穿白衣服的天使。
我穿着白大褂往校园外走,很多人看我。这很奇怪,在理生化楼里穿白大褂的时候没有人在意我,到校园里却吸引来这么多目光。现在做事成功的标准就在于吸引眼球的数量,那么做事的时候都穿白大褂就能成功了。医生给病人做手术穿白大褂,学生做生物化学实验也要穿白大褂,原来穿白大褂可以改变人体和物体的形态与性质,白大褂的效用无可比拟。电视主持人也应该穿上白大褂,按照他们的术语说,这会让收视率提高,毕竟现在电视台一共有三项十分重大的任务:一、收视率。二、收视率的提升。三、收视率不能下降。至于电影演员,也都穿上白大褂,按照他们的术语,这会让票房提高,电影公司的任务和电视台差不多,只用把收视率改成票房。电影导演完全可以改行,有了白大褂,他们不用制造电影,可以成功地越过电影,直接制造票房。
昨天来的心理医生是个蠢蛋,他不穿白大褂。不穿白大褂怎么能做医生,怎么能改变我的想法,怎么好意思叫我不去想医院里的前辈。
我伴着雪花,一路走回地下室。几枚雪花落在身上,挣扎了一会,被白大褂吃掉了。
玻璃教学楼好像在我身后变成了一个玻璃癞蛤蟆,鼓着肚子,眯着眼,想要从嘴里发射什么剧毒粘液。
今天就不去找前辈了,拿到白大褂的时候,天也不早,医院快下班了。虽然前辈一直住在里面,但那会儿就去,聊不了多久,他该睡觉了。我不跟睡觉的人聊天。但明天一定要实现我的计划。
手记到底叫什么呢,我如此向往校园,考试也是要再进校园,那么就叫《大象》吧。但《大象》是中学,中学比较索然无味,只能靠打枪来寻刺激。大学有没有味道呢,今天看到L大有庞大的癞蛤蟆,这所大学至少有了“大”,但是“学”呢,我一点没有看到。看起来是这样,我向往的是建筑的摩登大厦,学问的穷街陋巷。
那这手记就叫作《穷街陋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