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太阳非常有精神。我到医院围栏的时候,六号楼的病人们正在阳光下走来走去,高音喇叭和留声机照例在小铁门边聊着。我穿着白大褂走到门边,高音喇叭不认得我了,并且把手里的一支烟迅速丢到地上,用脚踏灭,忙不迭地给我鞠躬行礼,嘴里嘟囔:“首长好,首长好,我正在专心地做自我批评,我有错误,我在改正,我还要揭发,你看这个留小胡子的家伙,他从美国回来,我不是跟他一伙的,我跟他界限清楚得很,我在批评教育他!”留声机认得我,直骂高音喇叭记性不好,但他看我的眼神很胆怯,低声问:“你不是要住进来,去找那个考研的家伙?你这么快就升为他们的一分子了?这不符合逻辑。完全不符合逻辑。”我笑咪咪,摇摇头说:“我还是我,我不是医院里穿白大褂的他们,我还是我,只是今天换了一件衣服,最近流行白色的衣服。我确实要找前辈,不过我不会住进去。”
我看了看门上的锁,拿出手机,翻以往保存的短信,里面有一条是这样的:急开锁,请致电号码某某某。我按照号码拨过去。二十分钟后,一个男人背着工具包,骑着一架看上去结构已经不稳定的助力车找到了我。我指着铁门的锁对他说,这把锁的钥匙掉了,医院现在要换锁。我的白大褂在太阳下十分晃眼,男人点点头:“一百块。”我故作正经:“那么,不用看证件么。”男人摇头:“用不着。先给钱。”
我付钱,看男人开锁。开锁前男人掏出一只老旧的上海牌手表看了一下,表盘已经发黄,表链子还剩半截。几个病人也集聚过来,和高音喇叭与留声机一起看男人开锁。
还没有到五分钟,锁开了。男人又看了一下表,嘀咕一句:“有进步。”然后把表和工具包收好,骑上车走了。
我把锁扔到地上,把锈黄的铁链从铁门和围栏上拿下来。门关得久了,涩得像吃到生柿子,我用了很大力气,它才勉强愿意活动起来,但锁不在了,它也由不得自己作主,把我们全部拽开,兀自走了进去。病人们看着我走进去,又看洞开的围栏缺口,越来越多的病人聚到缺口处,我走出了几十步,高音喇叭激动地冲我喊:“首长,我们能出去?”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大声喊回去:“随便——”
高音喇叭激动地拉起了留声机的手,留神机有些紧张地跨出一只脚,两人结伴,慢慢顺街道走远,对着满世界的人,车,楼,高架桥,广告牌指指点点。围栏里其余的病人也依次走出去,他们渐渐汇入大街,宁静而安详。
我笑咪咪,继续往六号楼走过去。有几个也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六号楼里跑出来,冲病人们呐喊着,经过我的时候,我看见他们脑袋上青筋暴突,鼓涨得即将裂掉,十几个罗伯特·德尼罗和朱迪·福斯特手里握着黑黑的棒子也赶过来,从我身边冲过去,呵斥着、疾吼着,他们的青筋,已经暴掉了。
不过他们迟了一步,最后两个女病人走出围栏缺口的时候,把铁门又关上,铁门是很乐意被关上的,因为两个女病人看上去一点也不费力。她们把铁链和锁重新缠到围栏上,把锁扣上。开锁的男人技术真是高,他没有毁了锁才打开的。
医生和德尼罗、福斯特们暴跳着敲着门、敲着围栏。病人们在围栏外微笑,摆摆手,跟他们道别,多有礼貌。有医生开始翻围栏。
我笑咪咪,走进六号楼。看门的鸡蛋饼不知所踪,想来也追出医院去了。她的桌上,一大串钥匙安静的等着我,我收起来。楼道里乱作一团,白大褂们奔来奔去,我混在里面,浑然一体。
走到二楼的六号房门口,里面传出一些房门阻挡不了的音乐声。我舒了一口气,拿出那串钥匙,试到第十三把,门开了。我走进房间,前辈佝偻着腰,穿着深蓝色病服,背对着我,头发乱蓬蓬,但还是比那座刚刚兴建起来的鸟巢好看一些,房间里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两个看上去很廉价的塑料音箱,音乐便是那里面传出来的,并不廉价,是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正是第一乐章的激昂处,前辈把手插在病服口袋里,静如处子。
我回过头把门轻轻关上,突然耳边啪的一声脆响,门板上被一枚石子砸出一个小坑,这个新坑周围,密密麻麻排布着无数个大小相似的坑,延伸到门框每一边。石子在地上滚了许久才停下,我缓缓转过身,前辈这会儿直挺挺站着,眼睛炯炯有神而如神,这神气透过眼睛的镜片被放大,直逼向我。他右手握着一只弹弓,左手已经又捏上了一枚石子,拉开,放掉,又是啪的一声,那石子擦着我的耳朵钉到门上一个坑里,不落下来。
我诚惶诚恐,不知道如何是好,前辈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舞一样转了个圈儿,走到我跟前,把石子抠出来,然后贴着我的耳朵小声问:“你想干什么?你这个骗子。”
我声音有点抖,说我不是骗子,我壮了胆问:“你在听《皇帝》?”
前辈迅速踏着音乐节奏回到桌子前,说:“啊,你知道这曲子。你听,这是五十年代柏林爱乐与肯普夫演奏的版本,录音质量很糟糕。但是!何必在意录音的质量,里面嘈杂的沙沙声让这音乐粗砺得很。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英雄》?以前有人问过我,我更喜欢《皇帝》!你知道,《英雄》本来就是给皇帝写的,1804年的春天,献给那位平定了意大利的‘科西嘉英雄’。贝多芬不喜欢皇帝,但英雄五月份就做了皇帝,贝多芬恶狠狠地划掉了乐谱上的献词。贝多芬是个笨蛋,他不愿做皇帝,后人却给他最好的钢琴协奏曲定名为皇帝。你知道一句话么,比‘你应’更高级的是‘我要’,比‘我要’更高一级的是‘我是’。‘我要’是英雄,‘我是’是神,拿破仑·波拿巴不要做英雄,他要做神,把一切踩在脚底下。我们呢,我们这些庸碌的,企图抓住高山上细细的蔓藤向上爬的庸才,就是‘你应’。蔓藤很细,但是告诉你,你应该抓住它,死也要爬上去,并且多半是要死的。”
我问他这话是谁说的,他极快地从兜里拿出一枚石子,捏进弹弓射过来,咚得砸在我脑袋顶上,石子落到我头发里,滴溜地从我脸上滚下地,滚到他脚边。我不敢动,生怕他再射一枚到我脸上。他捡起石子,回答我:“这话,是个著名的疯子说的。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今年考研,听说您考了七年,考上了,我想,您一定有秘诀,我来讨教。”话的余音还颤抖在空气里,一枚石子砰得射到天花板,反弹到我肩膀后的门上,把余音逼出了房间。一排尖锐的钢琴声从音箱窜出来,前辈笑了一下:“啊,你找对人了。我有秘诀。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考研?”
我说:“我觉得考研这件事情,总归是正确的。”
又一枚石子砸在我的脖子旁边,落进了衣领,一股凉意爆炸一样通透全身。前辈冷笑:“正确!正确!为什么是正确的?怎样才是正确的?你知道正确的反面是什么?”
我低头答:“是错误。这符合逻辑。”
前辈一枚石子嗖得发射到我的两腿中间:“啊,你当然,一定知道,是错误,学校教育你这么多年,你考试卷上的红叉堆起来,可以把你埋一百回,你怎么能不知道是错误。真的是错误吗,你是个蠢驴,当然不是错误!正确的反面是:可,能,性。假如善是正确的,站在善的反面会得到什么?错误的恶?不,是善腐烂后不善的无数种可能性。假如美是正确的,站在美的反面会得到什么?当然不是错误的丑,而是美被蹂躏后不美的无数种可能性。道德是正确的,错误的不道德就是《恶之花》的可能性。不吸烟是正确的,错误的吸烟就是电影《谢谢你吸烟》里香烟宣传员生存的可能性。买房子是正确的,错误的不买房子就是《流浪者幻想曲》的可能性。成名是正确的,错误的不成名就是你幸福生活的可能性。平凡是正确的,错误的成名就是永垂不朽的可能性。那么你,考研是正确的,你不考研会得到什么?得到错误吗?不,是嘲笑考研的无数种可能性。”
我茫然地望着前辈:“我早就忘掉了可能性。”
前辈说:“没有人记得。我们徘徊了这么多年,周围无影无踪无处不在魔鬼只给我们安排了正确和错误这么两条路。我们统统拥挤在这路上。被挤出路去,魔鬼就上来啃噬你。啃光了肉,你还是要拎着骨头挤回去。因为正确的标准,是魔鬼定下的。”
音乐进入了第二乐章,稍稍缓和下来。前辈捏起石子,轻轻拉,轻轻放,石子无力地弹到我脚下面。我沉默着。前辈闭上眼睛,任贝多芬用慢板撩拨他。手里拿着弹弓轻轻晃着,嘴里呢喃:“多诗意。”一会儿音乐又稍稍激昂起来,他睁开眼,看看音箱旁边的CD播放器自言自语起来:“可惜,这诗意是0和1组成的。信息啊,字符啊,抹煞了这个世界仅有的诗意,满眼的丰富换来的满腹的荒凉。你不是考研么,我记得政治理论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很好: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实现利润最大化。哼,多么正确的话,这句话的反面绝没有可能性。如果现在人类还有一丝诗意,那么这一丝诗意也会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信息的恶浪扑到你面前,写诗没有诗意才是野蛮的!现在我们养着多少诗人啊,喂得他们油光满面,比烤鸭还油,可他们写诗只会嘎嘎叫,诗意呢?他们人人做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名字印得最华丽,名字旁边正经印上:我有诗意。这四个字就是他们全部的诗意。现在哪里还在乎诗意呢,啊,广告还在乎,他们伪造美好,即便推销狗屎,也会伪造大便通畅的美好。看广告吧,你会永远活在幸福中。诗意死掉很久了,广告又把诗意从坟里掘出来,用嵌钻镶金的鞭子来鞭尸。我们还能膜拜什么呢?听说少林寺都要上市了,人们以后可以直接膜拜股票,在证券大厅摆上香案,当少林寺的涨跌线显示在屏幕上,立即哗啦啦跪下磕头。磕着嗑着就涨停了。”
我小声提醒:“其实,是旅游公司,而不是少林寺要上市。”
前辈狠狠让一枚石子冲到我嘴边的门上,说:“释永信长得就很像旅游公司!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你知道,我上回来北京刚下火车,走到大街上,听见第一个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我记得我听见的是什么,一个富翁对另一个富翁说,房子又涨价了,如果晚出手半个月,我的十套房能多赚两百万。”
前辈说:“啊,我们差不多。我听见的第一句是一个乞丐的话,他走过来找我要钱,我给了他五毛,他不走,开口说,多给两毛吧,包子又涨价了。”
我想把话题引到我所关心的问题上来:“前辈,可是,我还是想问,考研有秘诀么。”
音乐转到了第三乐章,音箱下面的灰尘颤动的幅度开始增大。前辈问我,你考什么?
我说,电影史。
前辈点点头:“电影。所有艺术的组合。你知道么,那只不知打哪儿生出来的魔鬼,自从人类一诞生,就在全世界游荡着。这魔鬼像个程序一样运行,对于生活,他用真实的代码来组织谎言。我们眼见为实,却生活在真实制造的弥天大谎里。王为了权力,用道德告诉大家谎言,寇为了王,用起义告诉大家谎言,商人为了钱,用产品告诉大家谎言,明星为了名声,用形象告诉大家谎言,学校为了格式化人脑,用学术告诉大家谎言……许多人都发现了魔鬼这个秘密。于是我们有艺术,这个与魔鬼抗衡的魂灵也在游荡,这像一个平衡的程序,用谎言的代码来组织真实。所以,我们至少有艺术用假的材料来告诉我们真实。但现在,魔鬼发现了这个魂灵,想方设法掐灭了它,魔鬼改造了艺术,看看现在的艺术吧:都堕落成用谎言的代码,组织出来的还是谎言,或者组织出一片无意义的漫无目的,成为运行最复杂但结果无效的程序。你知道么,不管你是要考电影史,考政治,考英语,考的都是满篇谎言、胡言、妄言。”
我非常非常沮丧:“可是……”
前辈突然放下弹弓,拿起桌上的一只带橡皮头的铅笔:“所以,考研最重要的秘诀是铅笔和橡皮,你要用铅笔写下所有题目的答案,然后用橡皮把它们擦掉!擦掉你所记住的正确的谎言。我住进这儿来一年多了,一直都在做着这件事情。”他指指桌上一沓厚厚的考试卷,卷子上堆满了铅笔、橡皮、橡皮屑。
前辈继续:“你知道么,铅笔是所有世纪以来最好的书写工具。有一个传闻,美国宇航局在第一次载人飞行前,向全世界发明家征集一种新型的笔,在太空里书写流利,不会有墨水和墨油漂浮,没有笔帽,携带方便,以及一大堆要求,在无数封发明家的方案信中,有一封普通市民的信,只有几个字:为什么不试试铅笔?不过,铅笔最重要的好处是,你可以用它写真实,可以用它写谎言,但是,写了谎言你把它擦掉,它绝对没有怨言。别的笔留下谎言后像个怨妇,赖着不走。毛笔最可怕,写出谎言来那么巨大和肥厚。”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片安静。我眼里噙满了泪。
前辈拿起弹弓,问我:“明白秘诀了么?”我点点头,终于动了动身子,走上前和前辈拥抱,前辈拍拍我的背,我们就此告别。离开房间时,他放起了《英雄》,我关上门,门后一通石子砸门的咚咚咚啪啪啪。
我走出医院,把白大褂扔到地上,找到一间文具店,买了一捆铅笔,一包橡皮。
回到地下室,身心俱疲。墙上的两张照片空空荡荡,戈达尔和希区柯克无影无踪了。
我宣布,我这些日记,叫做《飞越疯人院》。可是他们何必飞跃呢,疯人院外面,都是疯子。多少艺术家文学家用谎言组织出来的真实,都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