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考研手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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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天

上午,我正专注地看专业书,有人敲我的门。敲门的声音飘忽不定,让我捉摸不透门背后将是怎样一副心肝。

我起身开门,一个戴着粗框圆形眼镜的男人直勾地盯着我,看来我怎么猜都会是猜错了,这人根本一副没有心肝的模样。

他戴这么粗的眼镜一定是为了掩盖他生得过小的眼睛,头发上抹满了发胶,像在石油里浸过,脖子被一条灰格子围巾包裹,左手小臂衣架一样横着,厚重的大衣死气沉沉地搭在上面,右手拎着一只公文包,皮质很好,但再好终究是动物尸体上扒下来的。他很眼熟,让我感到一股熟悉的浓烟缭绕,弥漫在屋里。他在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说他是我爸爸妈妈的老朋友,出于关心,来看看我的情况。

我侧身让他进来,把床上被子掀到一边,请他坐下。他把大衣和皮包放在我的床上,然后拿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两支,试探性地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他随即用镶着金边的不锈钢打火机给我点着。他也叼一支在嘴里,起劲吸一口,仿佛在吸吮母亲的乳汁,他吸烟的样子提醒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家里见到他。那时上学回家,拿钥匙打开门,满屋浓烟弥漫,把本来锃亮的吊灯呛得快要死过去。我在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他端坐在一张方桌前,和爸爸以及另外一些人打麻将,他叼着烟,摸起一张牌,用食指搓着牌面,放到耳边,仿佛那张牌会向他泄露自己的底细。打出一张牌之后,他起劲吸一口烟,我当时就觉得,他仿佛一个儿时被奶瓶喂养,从未接触过母亲乳头的孩子,正在用这个动作弥补曾经的缺失。其实是一个演员的尹天仇说过,这也是一种爱的表现。那时他吸的烟三块钱一包,现在升级了,不知道他动作的快感是否会增加。这动作让我极不舒服,因为我有对爱亵渎的感觉。每次妈妈让我懂礼貌,喊他叔叔,我急忙躲开。

吸了两口烟,他果然和我叙起旧,说当年他如何喜欢我,那时我还一点点,现在居然这么大,生活真像变魔术。我确认他满嘴胡话,我那时没有一点点,现在也没有多么大,中学到现在,我身高只多了两厘米,魔术这么变是注定失败的。随后他问我,你考研考的什么学校?我说D大学,他连连称好。这又是胡话,D大勉强算二流,不勉强一定是三流。他又问我考什么专业,我说考电影史,他连连称好。这还是胡话,电影史区区一百一十年,电影史的史居然也有了四五十年,翻来覆去研究遍了,巴巴地望着电影赶紧创造些新的历史供研究,要饭一样。在国内,看看学报上发表的论文,还尽是些二道三道的剩饭,有什么好。他问我在这房子住得如何,我说还行,他连连称好。好个屁。原来这家伙是胡话大王,不过他说好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好,这种假冒的真诚,验钞机未必验证得出来。

他接着问我,你有什么体育活动呢。我说没有。他这次有些忧心忡忡,如果我是验钞机,我验定这也是假冒的。他说不运动不好,身体素质会下降,比如你爸爸告诉我,你最近发烧了。我说那是小病,没有所谓。他说不能掉以轻心,小病很可能是大病的口臭,因为大病即将开口对你宣判。他又问我有没有娱乐活动,我说没有,如果一定要我有,那么我电脑没坏的时候,会看看电影,但那也是复习的一种。他抽完了一支烟,我递给他一个易拉罐底做成的烟灰缸,他把烟头扔进去,留恋地看了一眼,然后打开皮包,掏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打开,是一副便携的象棋。他说我们来娱乐一下吧。

看到象棋,我脑中像河底的烂泥沙被搅动,泛起一股陈腐的映像。这家伙是个医生。有一回他来我家串门,穿着白大褂,拍拍我的背,掏出一袋精致的糖果,然后指着家里书架上摆放的一副象棋说,我们来下棋,谁赢了,吃一颗糖。今天他没有带糖来,不过我决定跟他下几盘。

我们摆好将士象车马炮,两军对起阵。当头炮,他问我今天是几号;马来跳,我答他今天离考研还有四天,那么今天是十四号。马追日,他问我一年多少日;象飞田,我答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如果住在火星,一年六百八十七天。一车河上立,他问我认不认得马克思;中卒向前冲,我答他一年来看政治考试大纲解析,没有一天不混迹于马克思的思想中。

他笑,指指我的卒,那颗棋子缺了一小块。他又点上烟,吸吮着过滤嘴,说:“昨天有个病人,一瘸一拐地来找我,这颗棋子,叫我想起他那瘸样,你知道他怎么瘸的,下乡郊游,疯猪拱的。”他像是在谈论两只猪,而不是一个人,一头猪。我的记忆通畅起来,这家伙是个心理医生。当年他与众人在麻将桌上聊天,他的病人组成了一个个笑话,引得隆隆笑声在烟雾缭绕中爆发。原来我爸我妈派来心理医生审查我,那么刚刚的问题,是他考察我的智力。我相信他应该得出结论,我的智力没有问题。

但我不擅长下棋,他的棋子很快越过楚河汉界,爽快地吃我的子,逼近我大将所在的九宫大内。他延续着谈论病人的蔑笑,忽然问我:“这附近的医院,是不是有一个考研考了六年都没考上的人,你要去见他?”

啊,终于到重点了,我不能输给他。我说:“我们说的大约不是同一个人,我要见的前辈考了七年,考上了。”说完,我让一匹马走了田字格,逼近他的大帅。他说:“你错了,马不能飞田,马走日。”我说:“规则定了千百年,这么久,不如今天变一回,也许游戏会有趣得多。”他把烟掐灭,脸上露出怜悯,仿佛他掐死了奶嘴。他说:“既然这样,你还想怎样变?”我拿起我的大将,直捣他中军帐,踢飞了他刚刚还洋洋得意的大帅。然后我说:“这怎样,不错吧。”

他弯下身,把破了相的大帅捡起来,看看我,微笑。我非常想脱下鞋子,用鞋底狠狠抽这枚应当去自杀的微笑。但做事情要符合逻辑,微笑并没有冒犯我。我找他要了一支中华烟,点起来,忽然想起,心理医生应当善于分析梦。于是我想跟他开个玩笑,制造一个梦让他分析,看看有什么结果。我回想起报纸的一些社会新闻,拼接组合起来,对他说:“昨天,我梦见我的女朋友脚上有味,要给她洗,她不答应。我烧好水,倒进盆,端到她面前,她还是不洗,我冲她吼,她把水全部掀到我身上。我湿淋淋地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捅进她的肚子,丢下刀,强奸了她。你帮我分析,这梦代表些什么?”

他也点上烟,低头吸吮,斟酌了一会,开始梳理这个梦:“你和女朋友最近一定有些争执,不要紧,你在梦里发泄掉怒火,关系马上会和谐起来。你最近是不是贪恋着一些什么,是不是存折上的钱少了,电脑坏了,想买新的?或者看中了新款的MP3,其实你可以找家里人要,等不及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你现在信心很强,我相信即将到来的考试,你一定会很顺利。”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印刷粗滥的《周公解梦》,我做完梦喜欢去翻。我清晰地记得里面这样记载:梦见杀害伴侣,夫妻俩会幸福、愉快。梦见洗脚,代表贪念。学生梦见强奸,预示考试能通过。他与周公不谋而合,也许是谋过以后再合的。如果他不是周公,周公看来也是一位合格的心理学家。

我送别这个家伙到大街上,走前他说,考完试他还会来看我,叫我这两天多睡觉,跑跑步,也可以用新规则找别人下下棋。我连连称是,态度诚恳,就算他是测谎仪,也决验证不出这态度是赝品。

回到屋子,发现墙上的希区柯克在窃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这个心理学家是个笨蛋,冒牌货,就像他《爱德华大夫》里的冒牌心理医生。戈达尔突然拿下墨镜,冲希区柯克嚷,啊哈,你以为你在《爱德华大夫》里玩了一回梦的解析,在《惊魂记》里玩了一回双重人格,你就可以对别人指手画脚了吗?你的心理分析才是冒牌货,居然让萨尔瓦多·达利给你做梦里的布景,这个西班牙冒牌共产党,画出来东西像是没玩够橡皮泥。两个神经病在一起企图给世界作心理分析,荒唐。你以为用你的麦格芬制造出这些七七八八,就可以到天堂给上帝做心理分析吗?

我说,上帝要心理分析做什么?戈达尔说,他造地球用了六天,第七天睡了一觉,醒来一看,世界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东边炸弹,西边二氧化碳,啊,还要看到你这样考研的家伙,他不要思维阻滞,心肌梗塞么。希区柯克很生气,说你戈达尔就懂得政治么,你拿胶片来写政论文,谁记得?还不是只记得你可怜巴巴的《精疲力尽》,有本事去完成爱森斯坦的遗愿,把《资本论》拍出来。告诉你,特吕弗采访我的时候就像一个恬静的鹌鹑,谁教会你这样对待长辈!戈达尔见希区柯克倚老卖老,他便倚小卖小,说我辈新浪潮必然将你们冲到沙滩上狠狠埋起来。另外,特吕弗是混蛋,他在纽约装作看不见我,不和我握手!希区柯克哈哈哈,乐道,欧洲各处新浪潮统统成了死浪潮,死过以后再没有更新的浪潮,连诈尸的迹象也没有。现在电影的唯一标准变成好不好卖,我的麦格芬还是好卖的,你的政论文卖不掉,白送也没人要。另外,我蛮喜欢特吕弗,虽然他的《射杀钢琴师》拍得乱七八糟。

戈达尔几乎要跃起来,想跳出自己的照片,去和希区柯克对掐。

我懒得理他们,离考试只剩下四天,听他们在这里瞎掰,浪费时间。我开始看英语和政治,同时思考,到底如何能尽快见到前辈。但满脑子都是心理医生吸吮烟屁股的画面。

这手记,叫做《爱德华大夫》倒是很不错,我觉得我也可以作心理医生。至少可以做冒牌的。

想起来,这手记的名称一直无法统一。何必统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