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考研手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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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天

我一定要去找那位考了六年的前辈,我相信他除了能告诉我考试的秘诀,还能告诉我制造意义的秘诀。意义寻找不到的时候,大概是要自己制造的。而琦琦和玛丽告诉我的研究生生活材料,让我无从制造起。这是今天清晨睁开眼睛时的第一个念头。

早上我送走了琦琦。她一直不说话,我也不愿打搅她的沉默。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不知道这是不是仅只一夜的结合。夜晚可以笼罩白天的一切光线并发酵出缤纷的情绪,而白天的再次到来又洗刷掉大部分黑夜的产物,我们并不能从剩下的情绪中找到昨天晚上的暧昧。我也不愿寻找,我脑子里更强烈的愿望是去医院找前辈。临别的时候琦琦望着我举起手机摆一摆,说没事儿常联系。我记下了,但我现在有事儿,有急事儿,不能和你联系。当然这话我没有说出来,不说出来比较好。

我进入医院的门诊楼,在走廊里绕了许久,找到一个小门,门外曲折着几条路,通向医院内部高矮不一的楼。我问一个迎面而来的医生六号楼在哪儿,医生指了一个方向,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我顺着方向走,但路却不顺着方向延伸,我只好步出路外,踏上修剪齐整的草坪,继续顺着方向走。走没多远,一个浇花的老头冲我怒喊,并指着草坪上一块制作丑陋的牌子,牌子告诉我:小草也有生命,不要踩踏草坪。我望了望被我踩过的草地,那些草都自己重新竖立起来,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草真的很坚强,我让老头来看这些草,想向他说明这一点,他走近我,拿浇花的水管向我喷水,我狼狈地离开草坪,继续找通向六号楼的路。

走了许久,终于通过路边一块指示牌确定了六号楼的方位。我到了楼门口,门很老式,油漆脱落大半,残留的也没了本色,只起着年轮的作用。门掩着,我推门进入。走廊的入口有一个接待台,一个肥胖的女人靠着椅子,双手叉着放在肚皮上,眼皮耷拉,鼻腔里共鸣出微微的鼾声。她穿一身连衣裙,布料的色彩糅合了泥土和假花的气息。这女人的年龄,可以从五十岁到面见死神之间的段落中推测。她的脸像一枚劣质鸡蛋和一堆劣质面粉摊出来的鸡蛋饼,中间的鼻子是没有摊开的一大块蛋黄,与周围地势平坦,但雨打沙滩万点坑的脸皮组成了整个蛋饼。

我决定不麻烦这位脸上透着蛋香的看门人,自己去找二楼的六号房,我记得两个老头告诉我前辈住在这间房里。我还没走到楼梯,鸡蛋饼醒了,她的嗓音被脖子上的肥肉挤压得太久,细而尖厉,仿佛成为注射器针管,要把话注射到人的耳膜背后去。也许因为细得很费劲,所以也很简洁,她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找人。”

她问:“找谁?”

我说:“我找住在二楼六号房的前辈。”

她问:“你是谁?”

这个问题难到我了,我不确定在这个地方我应该是谁,只好表达我的诚实:“我不是谁。”

她眼里透出一丝洞穿的意味:“你有病?”

我没有病。我前两天发烧,但已经好了两天。但我也许可以靠这个蒙混她,于是我想放弃我的诚实:“我如果有病,可不可以去二楼?”

她没有理睬我放弃诚实的诚意:“你即使有病,也必须先去登记、填表、盖章、付钱,接受检查,然后再填表、签字、盖章、付钱,才能送进来。你要是因为有病或者脑子不好完成不了这个程序,可以去找你的亲属代办。”

这太麻烦了,我只不过要见一个人,这让我只能来硬的。我提高音量到我自己也不能接受的程度,装作撕心裂肺地大吼:“去……你……妈……的!”我在每个字中间留足了空隙,让余音轰鸣,并期望我的威慑力有足够的时间酝酿起来,填满这些空隙。

鸡蛋饼的表情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变成驴打滚,她还是和刚才一样平静地望着我,慢慢拿起手跟前的电话,按了几个号,说话。我趁她打电话的时候走向楼梯。我的脚还没有踏上第一级台阶,门外冲进来两个戴大盖帽,穿着警察一样制服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一左一右架起我,把我往外送。我瞥到他们制服上的金属标牌,并不是Police,而是Bao An。我看左边的小伙子,他长得像罗伯特·德尼罗,我问:“你不是警察?”他不回答我。我又看右边的小伙子,他长得像朱迪·福斯特,我问:“你是保安?”福斯特转头看我,说话声音居然也像女的:“怎样?”

我怒火中烧:“你们不是警察,凭什么赶我走?你们必须放我下来,我可以去登记、填表、盖章,你们必须放我下来!”德尼罗和福斯特不理我,直接把我从六号楼架到门诊楼,从门诊楼内走向医院大门,把我扔到了大街上。很多人观看,但两位影星的动作很野蛮,导致我不能保持自己的优雅,给观看的人留下良好的映像。

我掸了掸灰,感觉很不忿。我顺着医院的铁围栏走,走到那天老头聊天的位置,今天围栏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着缠在小铁门上的锁,摇摇头,若有所思而确有所思。这不符合逻辑。我望着围栏里面,远处的六号楼沉着地立着,我也应当变得和六号楼一样沉着,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方法,见到前辈。

我慢慢地顺着街道走下去,在靠近一条商业街的入口,我看见一尊可以归为后现代主义的雕塑,看了半天,觉得那些钢柱铁条杂合在一起的无机体,什么都像,什么都像得不像样。这雕塑有华尔街奔牛的气势,有乐山佛祖庞大而慈悲的容颜,有杜尚那只陶瓷小便池完全荒唐的真实,有罗丹思考者的痛苦。但牛像是被阉割了的,佛祖像是被绑架的,小便池像是不通畅的,思考者只有思考的动作而没有在思考。一种堂而皇之的脉象将这些分裂的像与不像熔铸在一起,堂而皇之地矗立着。一个年轻小姑娘在雕塑下面站定,无事可笑而灿烂地挤出笑,举出胜利的手势,让对面小伙子按下手机照相的快门。这种天气,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的光线进入镜头最好,多了,笑容会曝光过度。

我晃荡了很久,直到傍晚才回到地下室。我觉得应当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有一个月没跟他们联系了。我告诉他们我最近还好,他们告诉我多穿些衣服,这些都是老调重弹再弹,而每次也必能只能弹起这些老调。今天我决定弹些新的调子,我告诉他们我附近的医院,医院里有一位考研的前辈,我今天想去拜访,却被人赶了出来。我妈的语调变得有些抖索,她问我有没有生病,我说前两天发了烧,已经好了。我爸的语调比以往和缓了许多,问我是不是睡得太少,说我在剩下几天的时候可以不看那么多书,去外面走走,放松放松。我说我今天走了一天,很放松。然后他们嘱咐我要多睡一会儿,至于那位前辈,就不用再去想。我知道如果不应和他们,这谈话将无止尽。我说好。

我一定要去找那位考了六年,不,七年的前辈。多睡一会觉无法得到考试的秘诀,以及制造意义的方法。我父母当然不能知道这一点,他们没有考过研。

今天猫没在。我想起了琦琦和玛丽。忽然觉得她们的变化如此巨大,她们一点也不是我在大学时认识的琦琦和玛丽了。这让我想起范晓萱,电脑还没坏的时候,我时常会看范晓萱一场叫做“绝世名伶”的演唱会,那会儿她已经扔掉用机器猫和小魔女打造的老面具,换上纹身与浓妆涂抹的新面具,演唱会上唱最后一首歌之前,她问观众:“你们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吗?”然后挤眉弄眼吐舌头,作出满怀恶心的表情。一个人竟然会如此憎恶另一个自己。等到很多年后,范晓萱老得没有力气戴面具的时候,她到底会喜欢诸多面具中被称作萱萱的那一副,还是被称作绝世名伶的那一副?琦琦和玛丽,我下次见到她们,又会戴着怎样的新面具呢?

人们计划着自己的变化,变化着自己的计划,最终计划无从追赶变化,变化让人无心计划。

十多年来,我大约也跟着范晓萱更换着自己的面具。十年前的我喜欢叫作萱萱的小姐姐,那很贴心;现在的我喜欢叫做绝世名伶的大女人,那很性感。十年前的我最喜欢她的《好小孩的日记》,现在的我最喜欢她的《失败的Man》。

好吧,这些笔记,我要叫做《好小孩的日记》。不能叫《失败的Man》,没找到前辈前,我还不一定失败。找到之后会如何……再说。

戈达尔把墨镜又戴了回去,希区柯克扔掉昨天吸过的雪茄,换了一支新的叼在嘴上,小鸟还是扇着翅膀站在雪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