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身体完全恢复了。昨天一天都没有力气吃东西,早上起来,匆忙出门买早点。
正在狼吞虎咽,手机响了。我的手机来电铃声是莫扎特作品第331号的第三乐章,通常被称为《土耳其进行曲》,不过作为手机铃声,有人给它填了词,由一个小女孩演唱,歌词只有五个字来回反复,它们是:就不接电话。
鉴于我左手热豆浆,右手鸡蛋饼,嘴里还有肉包子残余势力的忙乱状态,我决定遵从铃声指示,就不接电话。
打电话的人百折不挠,我只好蹲下来,把杯装豆浆放到地上,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琦琦的名字,我把肉包子余部迅速俘虏进食道,接电话。琦琦是大学班里的女同学,相貌好而不姣,性格和而不温,属于我喜欢的类型,据我所知,她曾经暗恋过我。但我不是浪荡子,她也不是风流女,何况我们当时各自有伴,于是只以亲密朋友相待。她于本科毕业当年考上G大研究生,传播新闻之类的专业。此后只有短信联系,未曾谋面。
琦琦在电话里告诉我,玛丽已经放假,来北京找她玩,知道我在地下室孤零零一人,决定相伴来看我。玛莉是大学同系不同班的女同学,也偶尔聊天,并不相熟。她长得象做工不精但造型漂亮的洋娃娃,头发一年四季烫卷披肩,仿佛无视季节兀自盛开的鲜花,而她也被拥戴为系花之一,因为常被谈论,于是始终感觉很熟悉。她是否暗恋过我,这不好说,如果按照昨天医院里说话像留声机的老头那样逻辑推理,可以这么进行:毕业吃散伙饭那天,我曾与她聊天,她依仗两杯红酒里的酒精,对我表达了一些好感,如果酒后吐真言这句老话真的算数,那么她曾暗恋我就是符合逻辑的。但酒最大的作用是精神上造假,即使那句老话算数,酒醒了,所有真言也都仿佛大家事前约定好一般,全不算数。所以那天之后,我和玛莉也没有任何联系。她考上了不在北京的X大研究生,仍是传播新闻之类的专业。
我的被暗恋,大约是与我曾经发表过几首诗有关。那些诗大致是找些月亮星星、亭子栏杆、斜风小雨之类的景致作馅,用愁、苦、恨之类的情绪作皮,肉包子一样裹起来。当时自认为这种写法与中国古代诗歌的作法同根同源,因为读了些唐诗宋词,觉得如果没有月亮给诗人看、没有阑干给诗人凭,没有微风细雨拂他们面,他们根本就不能写诗。过两年再看,诗人们的诗还确凿是诗,我的诗不再是诗,是文字包子。我发表文字包子就被暗恋,这就不太符合逻辑了。不过我并不在意她们是否还暗恋我,况且,我也再不写诗,许久萎缩在地下室,人也灰蒙蒙,没有分毫值得暗恋或明恋的资本了。
只要有人来看我,我就很高兴。
按照北京的交通情况,虽然通话时她们已经上了公共汽车,我还是留了两个小时给自己回去补个觉,因为有些困,大概吃了些东西,困意有了精神,又来骚扰我。见到琦琦和玛丽,我带她们去附近S大学里面的一间小咖啡馆。她们点果汁,我点了一杯美式咖啡,这种咖啡最吸引我的除了饮料单上十块钱的标价,还有标价后面的几个字:本品可免费续杯一次。我问服务小姐说,你们的咖啡是速溶的,还是咖啡豆磨的?小姐回答不是速溶的,也不是咖啡豆磨的,是直接买来咖啡粉煮的。我很满意。
和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聊天,我多半只能做个听众,她们像临时成立的八卦广播站,谈论近来所接触到的任何人的消息。先从校园谈起,同学们的工资与境遇,老师们的升迁与绯闻,聊出校门之后开始天马行空,各种电视中可能出现的明星都随时成为主题,八卦绵绵无绝期。八卦的同时,兼讨论每一个八卦来源所用的化妆品是什么品牌,多少钱,今后每个月拿到多少工资可以将这些品牌变成厕纸一样的日常用品。她们有时候艳羡与夸奖某个默默无闻的女同学寻得很好的男朋友,那夸奖是绵里藏针的;有时候怒斥与批评某个有女朋友的男明星名声大振之后开始偷腥,那批评却是刀里带笑的。这简简单单的谈话,也多少在我眼前晃出些刀光针影,我怀疑我快要相信战争的种子也许埋伏在每个女人心里的蠢话了。
这些话题,我无一能插得进嘴,我都不了解。地下室的龟缩,相当于自我失踪,每个月我可以收到十条左右的短信,接到一两个电话,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线,我也不去网吧。偶尔看看报纸的社会版,关心一下近来死亡又多了些怎样奇特的方式。最常见到的人是药篓子,他喜欢找我聊天,其次常见到的人是房东,他喜欢找我要房租。
尽管我想放慢两杯咖啡下肚的速度,但只听不说,两杯咖啡不久喝完了。我又找服务小姐要了一份,并决定改变两位女士的谈话领域。我关心起她们上学的状况。其实是关心自己暂时不存在,以后也不知道能否存在的研究生生活。琦琦和玛丽显然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玛丽突然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给自己,再抽一支递给我,我问琦琦吸不吸,琦琦说不吸,我也没要,以免给琦琦的二手烟增加浓度。玛丽的包显然藏宝无数,打火机不知道隐匿到哪个角落,让她翻不到。女人的包大致和她们的情绪一样,丰富而没有条理。我掏出打火机,给玛丽点上。
玛丽说:“我们已经没课了,我找到实习单位,下学期开始实习。”我纳闷,她是三年学制,只上了一年半的课而已。我提出这个疑问,琦琦说:“差不多,我是两年学制,学校安排一年时间上课,一年时间实习与找工作。我已经投了十份简历,五间公司叫我去面试,去了三间,都不满意。要和成堆的本科生竞争职位。”
我又问:“那么怎样学习呢?”玛丽问我,你在本科的时候怎样学习?我想了想:“一共上三门课:上课,下课,逃课。”
玛丽吐了三个烟圈:“我没有多出第四门来。”我问琦琦,琦琦说自己除了上这三门课,还要帮导师编些理论书,步骤是上网、复制、粘贴。老师常常拖欠许诺的工钱。
付帐的时候,我还没拿出钱包,玛丽抢先给了钱。她新点上一支烟,望着我,有些含情脉脉,说你还没有挣钱。我说你也还在上学。玛丽笑,眼神由含情脉脉变成庭院深深。琦琦说:“玛丽的导师同时是个电视剧编剧,他通常会让玛丽和学生们为一部电视剧打结构、写初稿,然后自己改第二稿。”玛丽说不用花费这么多字眼来定义枪手。玛丽这时没有告诉我,琦琦趁玛丽去卫生间时透露给我的是,玛丽的导师给她的钱通常比其他同学多很多,玛丽写剧本的地点,也经常在导师文化气息浓厚的家里,摆设很古典。春宫图现在也可以算作古典文化了罢。至于原因,我不愿揣测,尽管揣测的结果早绕过过程出现在我眼前,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借助想象力来还原。
原来,玛丽有第四门课。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找饭店吃饭。玛丽要喝酒,我很大义凌然,认为在距考试只剩下六天的时候,不能让酒精和她们无趣的考研生活麻痹我的神经,我坚信我未来的学校生活将是有趣的,为此酒可以改成王老吉或者果粒橙,按照广告宣传的说法,前者降服不存在的火气,后者增加虚无的维生素。我不愿意要酒的实际原因,是我知道玛丽必定会喝得不省人事,忘掉导师而扑到我的怀里。这符合逻辑,但我不需要。
吃完饭,玛丽接到同学电话,于是要走,打了车,绝尘而去。她的手机铃声居然是马志明的一段数来宝:“您的棺材真正好,一头大,一头小……”琦琦说时间还早,决定参观我在地下室的房间。
进了房间,我立即觉得那小小的地方变得十分窘迫,原本只有我一个人是不窘迫的,但突然一个女同学来参观,房间也懂得替我害羞。我把床上没有整理的被褥叠好,留出空给琦琦坐。琦琦不坐,在房间里缓慢踱着看我的东西,看着笑着,笑着看着,然后就看到我脸上来。
有些事情不必学习就能够懂得,比如我们的对视超过了正常交流所需要的时间,于是本能地知道应当接吻。她向我凑过来,用薄唇轻轻碰我故作迷茫的的嘴脸,我很想立即迎合,但还是停顿了一下,嘴里含混不清地提醒:“男朋友,你的。”原来虚伪的本能和其他本能一样在****来袭时也并不能被剿灭。这句提醒变成了点火器,把琦琦的身体彻底调动起来,她把嘴唇狠狠贴了上来,眼睛闭上,让柔软的舌头来我嘴里反客为主。她舌头的动作情绪很大,我只得让她做主。
吻了很久之后,我觉得这个动作过于单调,永恒的吻也只应当出现在情书里用文字撒臆症的时候。我开始主动抚摸琦琦的身体,拉开她外套的拉链,掀起温暖的毛衫,解开她牛仔裤的扣子。她仿佛模仿偶像一般对我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将对方脱得快要像亚当夏娃那样赤条条相见,回到人之初,我拉开被子,先钻进去,然后搂她到怀里。
随后做爱。我们一共做了三次。有两次不成功。
第一次的意境是好的,我很迷恋地把琦琦的身体吻了一遍,嘴唇在乳房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她的乳房不大,我的手刚好能把握住,仿佛我刚好能够把握住的****。契诃夫曾经说,处女已经发育起来的乳房叫人联想到春天,真正的春天。琦琦虽然不是处女,也并非刚发育起来,但她的乳房仍然让我看到了春天,真正的春天。那感觉美好极了。虽然有增加自信等等说法,我还是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许多女人要去隆胸,把健康而美丽的春天变成果实累累的秋天,果实累累是假的,唯一的用处是让人失掉吃它们的兴趣。有的时候用了不好的化学品,隆坏了,肿起来,变成火星上才有的季节。我觉得,地球上,还是做个地球人比较踏实。
当我和琦琦的身体在一起摩挲了很久,情绪也高涨到眼神出离了自己的身体,要进入对方魂魄的时候,我让自己下半身的小代理人进入琦琦的身体,但很快结束了,不超过五分钟。我想起彭浩翔的《AV》,其中的胖子被嘱咐,在大家第一部伟大的AV作品正式拍摄前,一定要先去厕所打飞机,这样实拍的时候可以比较持久。在一年多没有性生活的情况下,我觉得这个步骤我也是需要的,只是我从未预料到会在离考研还剩六天的时候有一场爱要做。琦琦没有在意这第一次的失败,没有表达不满,她兀自延续着自己的情绪,贴到我身上,开始从头到脚地吻我。
我就这样在亲吻中休息了一会,开始第二次。第二次进行了很久,每当情绪需要调整的时候,我们就更换做爱姿势。****中的人,在做爱的姿势中宣示自己的情感,是愿意征服,愿意被征服,愿意平等相待,愿意恃强凌弱,还是愿意暂时抛弃人的身份。人类连做爱都进化得如此精致,上帝也许没想到。李安晓得这精致,拍得出《色戒》来。这次做完,我们相拥了很久,因为在刚才的动作与呻吟中各自向对方表达了很多,语言的外延无论怎样延伸,也无法触及到这些意思。
我给了琦琦一支烟,她没有拒绝。看不会吸烟的人吸烟,就像看他们吐纳自己的抑郁与惆怅,只是烟可以吸完,心情吸不完,心情越吸越浓。这时那只黑白相间的猫突然从床沿站起来,伸个懒腰,喵呜一声,又趴下。琦琦笑,我很奇怪这只猫今天没有在晚上离开,原来我们一直被一双眼睛偷窥着。
我躺着,找话题,我再次问到,你在学校真的没有丝毫有趣的事情?琦琦这回说有:“我告诉你我研究生的有趣生活:一、分隔两地的男朋友背着我送人玫瑰,我坐飞机去亲手掐死了那些玫瑰。二、我养了一只猫,死掉了;养了一只狗,死掉了;养了一只兔子,死掉了;养了一只鹦鹉,死掉了;养了一只鱼,死掉了;养了一只乌龟,死掉了;养了一株吊兰,死掉了,养了一颗仙人掌,死掉了……一年过去了,最后只有我活过来。三、之后,我该实习找工作了,于是我就去实习找工作。”
原来,琦琦也有第四门课。
我猜我考上了,也会有这么一门并不想要,却要成为主旋律的第四课。
烟吸完,沉默了许久,我们又做第三次。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之后,我的小代理人没有跟我打招呼就忽然疲软了,我很无奈。琦琦这次也毫无激情,眼里噙着些泪,一动也不动地让我动。我坐起来,穿上上衣,把琦琦揽在怀里,她不久睡着了。
我睡不着,起身看书。脑子里不断浮现琦琦美好的乳房。我用疲软的精神看了一会专业书,然后看政治,再看英语,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印刷在为考试而生的书上,全部阳痿了。
我丧失了对研究生生活的憧憬,但总算有了不必打光棍的自信。这日记叫什么呢?叫作《爱情短片》吧。
戈达尔的墨镜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希区柯克居然吸了一口雪茄,燃着的烟叶快要烧到小鸟纤细的脚。
原来我不止被猫偷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