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考研手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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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天

今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看墙上的戈达尔,他恢复了戴墨镜看胶片的原状。但我分明觉得他脸上有一丝笑容,如果他不是笑了一夜,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僵硬在脸上。他旁边希区柯克的照片里,希区柯克没有什么异样,仍然大雪茄叼着,斜眼看着,雪茄上仍然停着张开翅膀的小鸟。

我的头还是晕,里面那块石头似乎更大了。我量了体温,没有下降,只能起身去医院。

这家医院的门诊楼正在翻盖,被纷杂的脚手架裹起来,像重伤者全身绑了绷带。老楼旁边,正在盖一栋高老楼数倍的新门诊大楼。我顺着人流,找到脚手架中间留出的通道,进了大厅,挂号,领了一张只看一次病也必须办理的储值卡,往里面存了一些钱。我问医生怎样能快些好,我还有七天就要考试。医生说那就吊水吧,我就拿了处方,交钱。我觉得用储值卡付费的方法很好,只刷一下卡,比较没有在医院递钞票时被抢劫的感觉。我领了药水,护士仿佛在工厂流水线工作,面无表情地把针头插进我的手臂,然后丢下我,去插下一个病人。她动作迅速、娴熟,是个熟练工。

我坐在塑料椅子上,屁股有点凉。左顾右盼,拿起旁边报架上的一叠报纸,抽出两张垫到屁股底下隔离凉意,然后开始看剩下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一个老头炒股,在一只股票第二个涨停板的时候发了心脏病,没救活,没有名姓的某专家警告: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一个老太太在医院太平间死了两天,又坐了起来,没有名姓的某专家分析这种现象与诈尸的区别;一个夜总会开新年晚会,满地撒上白色塑料泡沫当作积雪,结果这雪与一个烟头擦出火花,如火如荼地烧死三个人,没有名姓的某专家语重心长地介绍塑料积雪与一般降雪的化学成分;物价局宣布三百六十种药品会平均降价百分之二十,我在开列的不完全名单里寻找我用的药水,没找到,这篇报道没有专家分析,大概是被记者采访的某药品专家想证明自己没有吃错药。

翻了三十分钟,我才看到报纸的日期显示,这些新闻是一个月前被制造出来的。原来我看了半个小时的历史。我对历史没有兴趣,就放下这些报纸闭目养神。吊完水,我顺着医院高高的铁围栏往回踱。太阳照常出来了,照例是冬天里高高在上,不冷不热的态度。走着走着,身上暖和一些,也让我脑子里的思绪活络起来,我回忆起昨天,药篓子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曾经向我告别,他推开我没关紧的门,絮絮叨叨一些客气话,最后一句是祝你成功。我答,当然是必定成功的,考上了是成功的成功,考不上也是成功的失败,失败会生个儿子,叫做成功。

顺着医院围栏走了几百米,围栏里面出现了一片草地,草地上用碎石块铺了几条小路,路边立着一个亭子。这片小小的开阔地里,站着坐着一些病人,穿着有淡蓝色条纹病服。草地尽头的一栋楼,比医院其他楼低矮且陈旧,楼的一侧暗红的油漆刷着“6”,代表这是六号楼。

有两个病人靠在围栏边聊天,他们倚靠的地方,有一扇小铁栅栏门,门上有一副巨大的铁链锁,绕了几圈将门和围栏缠起来。我走过去听他们聊天。这是两个老头,一个精神矍铄,胸口挂着两枚有锈迹的奖章,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夹着烟,说话像阶级斗争年代的高音喇叭,说激动了会挥舞夹着烟的手,抖下几颗烟灰来助威。另一个老头戴着眼睛,蓄着整齐的小胡子,两只手插在病服口袋里,眼睛一直望着地作思考状,慢声细语,但掷地有声,像老而弥坚的留声机。他们和草地上的病人有着同样的特质,就是精神绝佳,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我站着听了一会,原来他们在向对方夸耀自己的过往年代。高音喇叭叙述的重点在一个小村子:“在那里,草是有志气的,它们刚劲而奋发地让自己变得像钢针一样坚强,那些草甚至不满意自己是绿色的,它们要变成红色。火红的革命的颜色,连小草都要去做列宁、去做毛主席、去做格瓦拉的战友,就不用说村子里的牛儿了,他们吃掉钢针一样的红草,用这些战友作养料,就算皮包骨头,也可以拉起犀利的犁。在那里比较懒的是树,如果没有风的督促,它们就疲沓着,我组织过很多次会议,讨论这些树的精神问题,好在我们那儿的风比较大,还夹着沙,呼呼地刮起来的时候,天昏地暗,但那是崭新面貌的天空出现的必要条件,树就在风的教导下被磨练,它们之后的精神,虽然赶不上小草,但足可以媲美灌木丛。你们有个画家叫柯罗的,画过这种树。村子里的艰苦年月,我们只有这些战友,我很怀念它们,虽然作为领导,我对它们很严厉,但我相信它们一定也会怀念我。我们的日子艰苦,苦得像你们腐朽世界的咖啡,我喝过,不如我们的苦瓜。”

留声机并不能录下高音喇叭的铿锵之声复读出来,只是不断播放自己的絮语,他的重点是一个小院子:“您那儿的草不是草,草是水做的,不是钢铸的,您弄错了,您不符合逻辑,这一点毋需证明。我在美国从小长大的大宅院子里,有几盆兰草,几盆牡丹,几盆菊,几丛绿竹,竹是君子,其实柔着呢,竹笋做菜,不夺味。还有几盆假山,和这些草儿在一起,山石也像水做的,能活过来,身上长苔藓,变成山上的树,所以树也是水做的,这样的推理符合逻辑。至于风,应该是柔和的,不能夹沙子,应当夹细雨珠。你们的画家,有这么个院子,纸绢上山山水水全有了。您喝的咖啡是哪里的咖啡豆研磨出来的?您一定喝的是速溶咖啡,您喝垃圾!咖啡流遍全身,养神极了。您小村里的日子过多了,应该到我的大宅子里养养神。”

这两人的争论,都企图执行一个操作,删除对方脑子里的日子,然后拷贝自己的粘贴进去。

两人聊累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留声机转过头看我,问:“您说我们谁的生活好?”

我一愣,我以为他们俩并没有注意到我。对于这个问题,我的感觉是,我正在以高音喇叭的生活精神过着现在的日子,目的是今后获得留声机的日子。我像是企盼变成留声机的高音喇叭。但我没法儿这么说,否则他们一定当我有病,我只能说我不确定。

留声机看我思索半天,说:“您干吗那样一本正经?一本正经背后,通常有三本歪经。否则,不能体现正经的正。”

我说,我就要考研了。留声机纳闷:“烤盐?盐通常是晒出来的。这样符合逻辑。”

高音喇叭佯怒:“你这个海归老蠢蛋。我们这位年轻的同志要考研究生。”

我掏出烟,递两支给他们,两人用自己还没抽完的烟屁股点上。留声机低着头吸了两口,说:“吸烟有害健康,这符合逻辑。说起研究生,我们这儿也住着一位,不过他没有去上学。”

高音喇叭冲我点头:“他考了六年都没考上,第七年考上了,然后就住了进来。我确定,在这里他会体悟到更多。”

考了六年的人,考试经验一定足够丰富,也许有着制胜的灵丹妙药,可以在还剩几天的最后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我问老头们我能否面见这位前辈,讨教一二。留声机说:“这个,他住在六号楼二楼的六号房,单独一间,而我们都是十个人住一大间房。因为他的话总是很多,而且说起来没完,说的时候会用弹弓发射石子砸玻璃窗户表示他的心情。心情舒缓,就力道小一些,心情不好,力道会很大。这符合逻辑。只有他的家里人可以见他,你要见,需要想办法住进来。”

高音喇叭说:“我们欢迎好同志住进来。这里是体悟思想最好的地方。”

我感谢了他们,但我只剩七天就要考试,现在住进去并不合适。何况,我只是感冒,何必住到医院里去呢。与他们告别后,我回到地下室睡觉。

晚上精神好些,抓紧时间做题目,看书。我与马克思交谈甚欢,我还是不同意他的一些说法,但我尊重老者说话的权利,就像我也尊重医院的老头那样。我与英语握手言和,并把昨天做题多的两分亲切交还给它。专业书也显示出一幅愿意与我亲昵的样子,里面叙述的电影理论给予我一种清晰的暧昧感。

复习完,我的烧退了,脑袋清醒许多。我的身体里无中生有出一种暖意,如果我是一只狗,这种暖意就是提示我应当找一只母狗来交配。中学生理卫生书上说这是荷尔蒙作祟,弗洛伊德的书上说这是利比多捣鬼,我倾向弗洛伊德的说法,因为生理卫生书要求我们制止荷尔蒙,防止早恋;而弗洛伊德为利比多提供的出口除了早恋还有别的,比如艺术。但这两种说法都不解决实际问题,我开始怀念我的笔记本电脑,里面存放了一些***,那是没有性伴侣时荷尔蒙和利比多真正的归属地。但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某天地下室里住的一个女孩儿借用我的电脑,她把一个黑色U盘插进我电脑的USB接口,我看到那U盘粗壮的样子,觉得来者不善。U盘输入导出了一些数据,完事以后,我试图清除U盘在我电脑里留存的痕迹,有一个执行文件无法删除。我点击这个文件,直接导致我进入没有电脑使用的日子,直到今天。于是我的生活又多了一种特质,没有电脑。电脑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毒品,唯一的好处是上瘾了不需要戒除。于是没有电脑就成了更加可怕的问题。电脑中了毒,地下室也不能上网,电脑里的杀毒软件不能每天升级,成了被杀软件。我懒得送去修,干脆弃用作罢。

其实,***看多了容易走神,甚至会忘掉看***原本的目的。因为实在太乏味,拍摄者也很少用脑子拍,幸好他们不是用自己的性器官拍,否则要发明一个排在A前面的字母来形容这种片。我看***常常超过二十秒就会觉得不真实,觉得这样的机械运动应该专属于发动机里的活塞。我会看着看着想起阿莫多瓦《对她说》里面插入的一段短片,那是1924年的一部西班牙短片,不到十分钟,叫做《缩小的情人》,一个科学家制造出一种药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几寸的小人。外国人就是愚钝,变小一定要借助喝药水来实现。继承了万物合一,大就是小的中国哲学,孙悟空只要脑子里想一想就可以把自己变小。科学家变小以后,在自己熟睡的未婚妻身上跋涉,翻过山丘一样的乳房,越过盆地一样的肚脐,来到了森林一样的****,然后科学家就钻了进去,彻底和未婚妻融为一体。我一直觉得这部短片比任何爱情片都浪漫。除了这部短片,我还会想到伍迪·艾伦的电影《性爱宝典》,其中有一段,伍迪·艾伦自己扮演的精子在被军事机构一样的男性器官发射之前,紧张地喋喋不休,害怕见到外面与体温不符的世界,害怕自己被射在安全套里,如果有杀精剂就更麻烦,害怕自己的主人正在****,那么自己将牺牲在卫生纸、内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想起伍迪·艾伦,我就会为我自己身体里所有逝去的精子战士感到惋惜,觉得应该给它们树碑立传。

没有***,我就来写日记。写到这儿,感觉身体里荷尔蒙和利比多相拥而眠,我也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看,手记的名称,还是叫《感官世界》比较好。

另外,戈达尔今天没有朝我挤弄眼睛,但他恶狠狠地盯着希区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