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考研手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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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

昨天晚上迷迷糊糊睡去,我不记得怎样上的床,总之今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被子不在我身上,却不成体统地跑去亲近冷冰冰、还有些潮气的水泥地。北京的一月,被子叛变的结果是我发烧了。起初不厉害,我起床,有些晕,随后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一块装了弹簧的石头,脑袋动,它就跟着乱晃,牵扯着神经一起自杀式地袭击脑壳,疼得厉害。

我用手试了一下额头,很烫,然后意识到手被冻得冰凉,即使去摸棺材里的尸体,大概也会感觉是发烧的,所以自己是否发烧并不能确定。我想起住在隔壁的男生是个药篓子,他有个小药箱,里面装着六味地黄丸,三九感冒灵,白加黑,芬必德,健胃消食片,金嗓子喉宝以及一切电视广告上能够看到的常备药,那些药用几只口罩小心翼翼盖着,我模糊地记得,药箱里也有一只温度计。于是我起身去敲他的门。

我所住的地下室,一共被房东改造分割成六个小房间,三间一排,两排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连接台阶通向外面的大街。过道的墙壁潮乎乎的,劣质花色墙纸背后的胶水仿佛永远也不愿意干,裹挟了多年的灰尘,变得像穷凶极“饿”的人家储存了多年,长了几道霉的稀饭,长久地稀霉着。因为不透光,过道有一盏小灯长明,亮度足够我不会看不见两米以内的人,再暗,两人对面走路就会相撞。这些房间年复一年地租给复习考研的人们,因为这里离几所大学很近,在这里住,可以方便地去任何一所学校的食堂吃饭,去任何一所学校的教室自习。如果你是男的,可以去S大学的文学院大楼,漂亮女生花枝招展到可以陈列展览;如果是女的,可以去L大学的理工学院大楼,人人脑门上都刻着IT精英的气质雏形,等待收购或者被收购。

所以,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地下室里剩下的五间屋子里不会有人,虽然考上研究生之前,并不能真的拥有学生的身份,但他们都愿意呼吸校园生活的空气。而我喜欢呆在地下室里,这里很安静,学校的自习室再安静,总还有人来来回回上厕所。白天,我会把门虚掩,一只黑白相间,跟奶牛一样颜色的野猫会跑进来,猫原本应当是不野的,脖子上挂了带铃铛的项圈。我在半年前发现这只猫的时候,去买了一个小碟子,每天放些残羹剩饭在墙角,猫每次来,得意地吃完,趴在床边睡一会儿,悄悄离开。喂这只猫不证明我的孤独与寂寞,我并不喜欢长得像奶牛的猫。猫来了,地下室的老鼠从此不再聒噪了。

住在我隔壁的那位药篓子长得很白净,脸上有两颗结伴而行的青春痘,它们有时驻扎在左脸,有时匍匐到右脸,有时攀登到鼻尖,脸上呆腻了,也会去脖子上散散心。药篓子用遍了市面上所有品牌的洗面奶和药膏,也没能把它们驱逐出境,以至于他认为这两颗痘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需要用二十二世纪的祛痘产品才能消灭。他也是个文科生,考G大学,考的专业是国际新闻史研究,我觉得这是一个矛盾的专业,历史是陈旧的,新闻是簇新的,而这门专业的任务,似乎是要用全力研究如何把历史烹调成新闻,把新闻腌卤成历史。

我敲了一下药篓子的门,那是约摸七点的时候,他应当懒洋洋地在被子里问一声“谁啊”,然后磨蹭一会儿再起床开门,但是没有,门立即开了。我很惊讶,平常药篓子是地下室里走得最晚的一个,要快九点才出门。我看到药篓子,一惊未平,一惊又起,他脸上的两颗青春痘自动离境了,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生怕它们偷渡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表达我的惊讶,吃了第三惊,他正在收拾行装,把所有洗过和没洗的衣物往行李箱里塞。

我愣在那里,药篓子笑了,他问我,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我觉得假话一定会很有趣,我说我听假话。他说他考上国家公务员,不用考研了,他官位颇高的舅妈帮他内定了那个职位。药篓子一直很勤奋,考研的同时报考了国家公务员,跟两千人竞争一个宣传部门的文员职位。考两种试,是他一箭双雕的图谋,双箭一雕的后路。他的代价也不菲薄,为了背两套复习资料,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公务员考试一个月前结束了,但我知道离出成绩还早。初试成绩没有出来,舅妈的舅妈也不管用。我说,你这假话很假,而且无趣,假话无趣就不像假话了。

药篓子笑,然后说,我买彩票中了两百万。

这才像是真的假话,普通而朴实的假话。但药篓子已经说了一个假话,那么这就是真话。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不知道该说什么。药篓子这个人的脸虽然白净,却有丰富的气息堆叠在上面,比如灵气,和气,俗气,傻气,萎靡气,平庸气,甚至一点点淫荡气,但唯一确凿表现不出来的,是财气。我迟迟没有吐出“哦”、“啊”、“哇塞”、“我操”、“去你妈的”等等感叹词,表达对这个真话的应和或者反对,他显得有些不满,并拿出一张存折。几个数字排列在一起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排列在存折“存入”栏的同一行,意义就重大起来,并且最终让我确认了他真话的真实性。

我首先想问他的是,你怎么花这两百万?我更想问他的是,你就这样走了却不请我吃饭?我最想问他的是,你就这样不考了?

但我一出口问的是:“你怎么只中了两百万?”

他毫不沮丧地表达沮丧:“这次开出来的号码平淡无奇,就像我的生日,我就是按照我的生日买的,这个日子导致这次中头等的人有两百多个。早知道我该多买几注,买五注就是一千万了。但谁能知道早知道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买了五注,就不会中奖,仅仅为福利事业贡献十块钱而已。而只买一注,我既给福利事业贡献了两块钱,又让自己多了两百万块钱,利己利人,多好。”

我这会儿又从药篓子的脸上看到了知足气。随后我问他我最想问的问题,你就这样不考了?他说:“虽然扣掉税,也就剩下一百六十万,但实在没有必要考了。有这么多钱,我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没有区别,我不打算去给任何大老板、小老板、外国老板、政府老板打工了。”

我突然很着急,药篓子这种想法不求上进,他脸上除了没有财气,还没有奋斗气,没有勇气。我给他并不逆耳的忠言:“你的理想呢?你曾经十二万分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的终极理想是做不畏艰难追根究底的记者!并且要在退休后用一生的采访经验来写一本书,描绘这个世界新闻之下真正的流脓的肌理。你说这样是顶级记者。”

药篓子不回答,问我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拿这一百六十万现金,买你现在脑子里想做导演的终极理想,你卖不卖。”

这个问题的大意是,我拿了一百六十万,以后没机会做导演。我卖不卖?如果我不拿一百六十万,考上这个电影史的研究生,也未必有可能做上导演。说得更接近现实一点,根本不大有可能做上导演。那我不如拿了一百六十万,我就有导演之外的一百六十万种可能性,每一种也许都活得比一个导演更好。那么,我卖不卖?难道理想真的不值一百六十万,辞职一年来,我每天作为考研动力来源重要部分的理想,能够如此不堪地被交换出去?但是一百六十万真的很多,我见过存折上最多的数字是八万,那是我家拆迁,终于熬到可以买套新房,微薄的拆迁补偿款加上七拼八凑来的借款,付掉了新房首付款。有了一百六十万,我可以在家乡买别墅,买汽车,也许还能买个老婆。那么,我卖不卖?

药篓子等不及我的回答:“理想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也一钱不值。别人不能把自己的给你,你也没法拿自己的卖钱。它只存在于你的脑子里,但你脑袋里的东西,把脑壳撬开,看不到,手伸进脑浆里搅和,摸不到。也就是说,你脑袋里除了脑浆,其他的东西不能算数。世界上六十亿人,只算一半的人有理想,也有三十亿个理想。数目再巨大,地球并不因此增了分量,欧基米德撬起地球的杠杆,也并不需要改造得更粗更长。理想就像数学,在脑子里演绎,演绎得多大多壮丽,你自己决定,因为很简单。把8横过来就代表无限,你说简单不简单。”

我有点晕乎,大概是发烧的程度有些加重。药篓子的话有点像插到我脑浆里搅和的那只手。我问他:“那么,我卖不卖?”

药篓子笑:“不卖。你应该好好考研。理想唯一的用处,就是拿来实现。考上研,你离理想的实现近一步。我刚刚的话,只对我自己有效。上帝出价一百六十万买走我的理想,被买走了,不属于我了,也就不觉得实不实现有什么可惜。这世界也许会少一个顶级记者,但你知道没有新闻自由的环境,顶级记者是什么?是质优价廉的宣传器。你知道没有拍摄自由的环境,顶级导演是什么?是品学兼优的喷粪机。”

我怒了:“你不能骂人。”我的脑子乱极了,决定转身就走,不跟这个暴发户讨论理想,这是一种自我亵渎。药篓子哈哈笑:“我在开玩笑,大导演。你的水平我相信,等你做上导演,大概也熬到有充分拍摄自由的时候。而我不用等待新闻的自由,有了一百六十万,离开这间地下室,我已经自由了。我考了三年,在这间地下室囚了三年,有人一百六十万保释我,难道还留下来?一周前我知道自己中奖,前天去领了奖,昨天买了火车票,今天要走了。谢谢你这一年常常跟我聊天,跟别人,我没话说。你有导演气质,很能启发人说话。”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转身要出门。我突然想起,假话里一定有真实的成分,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用《政治理论考试大纲解析》里的辩证法来推导这个结论。于是我在出门前问药篓子,你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官位颇高的舅妈,药篓子说不仅高,是最高。她在家乡一个小街道作居委会主任,在办公室里官职数她最高,说一不二,加上她自己,她一共领导一个人。

我出了门,脑袋里的石头又开始晃荡,想起来我原本是要去借温度计。我折回去向他要,他把平时仔细收藏的小药箱扔到了一堆收拾出来的垃圾里,他把垃圾拨开,打开药箱,把温度计送给我算作临别礼物。我夹在腋窝里,问他:“药你怎么扔掉了?”他说:“行李太多,况且,也用不着了。”他问我要不要拿回去吃,我摇摇头说不用,我一下生不了那么多病。我问他有没有治发烧的,拿了两片,回屋吃掉。

吃完药片,拿出温度计,接近四十度。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下午醒来,闹钟已经指向五点半,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药片儿不管用。今天过去,离考试就剩下八天,可不能乱得病。考完了,怎么得都有得救。这附近有间医院,明天要去挂个门诊。身上钱不多了,存折上面的数字,也快要像不过线的初试分数,羞于见人。一天看这么两张存折,让人很受不了。听说现在医院里看个感冒要一两百块,我许久没有照顾过医院的生意,对于那里面的行情,很孤陋寡闻,只知道报纸杂志的标题时常疾呼“看病贵”,疾呼了许多年,也没有疾呼成“看病贱”,反而让人觉得,老是这么贵,还死乞白赖地要去医院看病,真贱。倒是那些新闻标题的制作,越来越美观,壮观而奇观了。

为了不耽误复习的计划,我坚持看了一些专业书,有一本书里提到布列松的《乡村牧师日记》,作者引用安德烈·巴赞的评论,说这是“专门的神学题材的剧作艺术:救赎与圣宠的现象学”,电影才没有这样深度,药篓子离开地下室才是正宗的救赎与圣宠的现象学。

大脑的状态混沌不堪,虽然和昨天差不多,但今天的英语模拟试题比昨天多了两分。这两分让我对英语乃至考研多了两分的自信。虽然自信和理想一样,不给地球增加重量,但我不必为地球负什么责任,只要给我原本不多的信心增加重量,就很好。

政治……政治没有力气再看了,今天就不会见马克思了。

屋里的灯好像有点闪烁。墙上贴了一张照片作为图腾,照片上戈达尔举头看胶片。这张照片突然有点异样。戈达尔正看着胶片,突然低下头,墨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小眼睛,冲我挤了一下。我没有力气考虑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样的光学原理让我眼花。地下室住久了,眼睛会有一点反常。

我改变主意了,这十篇日记、笔记或者手记的名字,要叫做《地下室手记》。